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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小圆镜)


杜蘅已开始在书房打下手,在一堆折子里翻找半天,举着一本兴冲冲道:“大人,是这个!陛下准了,那咱们今天去府衙接……”
“倒茶。”楚青崖头也不抬地吩咐。
杜蘅垂头丧气地去端茶壶,给他沏了一杯,顺便也给玄英沏了,后者低声宽慰他:
“谁都是从端茶倒水过来的,大人是在磨练你察言观色的功夫,你眼力差了些,以后做官要吃亏的。”
“我没有啊……”杜蘅挠挠头,“也不知道甲首的病有没有好。”
玄英嘶了声,拎着他的耳朵到外间,小声教训:“你这孩子怎么不开窍?如今陛下都准了,该改口叫回夫人,什么甲首!桂堂的人都是罪犯,你要牵连咱们大人啊?”
杜蘅问:“那大人要去接夫人回府吗?”
珠帘内摔出一本书来:“没事做就出去!看不见本官在忙?”
两人便闭了嘴,乖乖回到原处,各干各的事。
这厢宵衣旰食勤于国政,那厢戚戚冷冷拥被忧卧。
自从柳夫人来送了一次饭,狱里的伙食就变好了,虽说没有大鱼大肉,几样清淡小菜也甚是可口,江蓠在牢里躺着,都能听到外面关着的犯人在称颂知府大人贤明仁慈。
楚青崖除了她进狱那天来了一次,之后都没来过,她不能确定他的想法,这半个月的时间,他到底让不让她投诚?
她都这么有诚意了。
她都嫁给他,让他欺负得很惨了。
她还告诉了他想知道的一个大秘密!
那天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吗?人家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入阁也位同宰相了,不会因为她讨厌他这件小事,就放弃一个扳倒政敌的大好良机吧!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江蓠裹着被子越想越悲观。那个家里一切都好,心善的婆婆,宽和的公公,直爽的姐姐,热络的姐夫,就是多了个杀千刀的狗官。
或许是因为这天喝了一碗放久的凉水,她半夜爬起来吐的时候又没披被子,回炕上睡到一半,本已好转的身子再次烫起来,肺里也好似有烟往外冒,熏得喉咙干疼。
一整日咳得极厉害,昏昏沉沉捱到日落时分,嗓子剧痛,想咳也不敢咳了,四肢没有丝毫力气。她从小身体还算健壮,头一次有这种要命的感觉,心慌得不行,半梦半醒间恍惚看到了宝相寺里的金刚,横眉怒目地对着自己,要杀要剐似的。
……这是佛祖在惩罚她吗?
江蓠心中苦笑,不知道还能不能在养好病前见到娘。
喉咙深处一痒,她又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皮直跳,伸手想拿盛水的碗,却看不清轮廓,将那碗扫下了炕。
“当啷!”
清脆的一响从牢里传来,门锁刚开,外头的人就撞了进去,险险地接住了快要落地的身躯。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楚青崖把她抱起来,那把骨头都硌手,突然看到被褥里积着一滩鲜红的血,他一惊,只见自己手指上也沾了些,却是从囚服上带下来的。
他的心猛一沉,来不及多想,打横抱着她就往外冲。江蓠在煎熬中感到身子一轻,还以为魂魄离体了,眼前渐渐地亮起来,有许多人影在晃,耳朵里的声音缥缈遥远,好像有人在说:
“……是我夫人……见红了……发烧……”
有人拉住她的手腕,她难受得紧,不想被摆弄,用尽最后的力气甩着手,那声音忽远忽近,很是焦急:
“你别动,让大夫看看……乖一点,不会有事……”
她烧得双颊通红,皮肤滚烫,眼神都散了,楚青崖把她的头靠在怀里,咬牙捏住她细瘦的手腕递给大夫,目光扫过床边跪着的侍卫,厉声道:
“叫你们看着人,都病成这样,怎么现在才报?”
“昨日下午还好好的……”
“她要是——”他说到一半,便住了口,扶着额角叹出一口气,“都下去,备车!”
又急问大夫:“她这是小产么……”
江蓠被他揽着,迷糊中听到几个词,什么“行房”、“小产”、“怀孕”,即使烧得只剩半条命了,也拼尽全力用指甲狠狠掐着他的手,怨愤地喊出来:
“成亲一个月,你才小产……我来月事……”
楚青崖又问:“她月事怎么流这么多血,可是哪里烧坏了?”
“你闭嘴……闭嘴……”
然而嘴里被塞了一颗药丸,半碗热水灌下去,她妥妥闭嘴了,他却还在那里和傻子一样问大夫。
江蓠气得两眼发黑,晕了一会儿,再聚起意识,面前的景物已换了,身下颠簸,是在一辆宽敞的马车中。
楚青崖仍抱着她:“好些了吗?”
她想说话,可嗓子疼得像刀片割,只是把沉甸甸的脑袋转过去,不看他。
楚青崖冷哼一声,“莫要以为我紧张你,你要是死了,这案子没法查。招供之前,你要是敢死在我府上,我便……”
他想了想,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子:“你不是厌恶我吗?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埋在楚家的祖坟里,墓碑贴上百八十道符,叫你生生世世都跟我在一起。”
果然,她五官都皱在一起,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楚青崖用衣袖给她擦着脸,胸口针扎似的酸涩,嘴上得意道:
“世上竟还有你怕的事?甲首也不过如此。”
江蓠身上热极,出着汗,脑子都糊涂了,一会儿闪现出昨天的午饭,一会儿又感觉自己在跟人吵架,不知哪个场景才是真实的,依稀听到谁说了“甲首”两字,她回光返照似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眼神炯炯:
“狗官呢?叫他出来与我比试!看谁写得差强人意!”
楚青崖冷不防被她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
“你原来是气我说你文章做得一般?你那策问,要不是我说好,他们能判个乙等?”
江蓠又听到“乙等”二字,目眦欲裂地大叫一声,直挺挺地倒下去,楚青崖一把捞住她,慌得直道:“罢了!罢了!我也不同你斗气,你写得比我好千倍!我杏榜上倒数第三,如何跟你比?夫人安心躺着吧,莫要再吓我了。”
她了无生气地躺着,面青唇白,真如跨进了鬼门关一般,他不敢放手,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好些“天下第一”、“学富五车”、“百战百胜”之类的奉承话。好半天,听到她鼻子里悠悠呼出一丝气,他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是俯下身,静静地贴住她的脸。
“……以后不要再干坏事了。”
车轮滚过青石板,嘎吱声在暗夜里飘远。寒风撩起车帘,露出一角黑如墨染的夜空,忽而有光闪烁,楚青崖抬起头,却是一颗拖着皓白长尾的流星从东方飞掠过,似雪亮的匕首刺破苍穹。
他胸口突地一跳,看向江蓠,她的眼睛半睁半阖,嘴唇微张,显出一种不可置信的神情来,眼角流出两道泪水。
“醒醒……”他轻轻推她,“是噩梦,我在这,没事的。”
江蓠不觉得自己在做梦,她躺在家中的床上,母亲坐在枕边,温柔地看着她,依稀是旧年端庄秀美的容颜。
“阿蓠,你和妹妹往后要好好的,娘不能陪着你们了。娘不要你们守三年孝,太累了,你为家里辛苦这些年,娘心里有愧,如今你嫁了人,合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娘要走了,去见你外婆,我想她想了四十年……”
冥冥中一股大力将她从床上扯了下来,浑身一震,却是被人摇醒了。江蓠呆呆地看着咫尺间的脸,霍然叫道:“回家!回家!娘……”
话音刚落,马车往下一沉。
“怎么回事?”楚青崖搂着她,高声问车夫。
外面唰唰抽起鞭子,伴着马嘶。
“大人!车轮陷进泥里了,这两匹畜生就是不走!”
江蓠茫然地睁着眼,泪珠滚滚落下,高烧的脸褪尽血色,楚青崖解开披风,将她一裹,跳下马车,“我带你回家,你听话,不要动,好不好?”
他抹去她满脸的泪,“离别院还有多远?”
“就在前面那条街!”车夫指向亮灯的坊子。
楚青崖今晚一直照看病人,此时落地,方知已走了大半座城,当下便抱着江蓠朝前跑去。
几个侍卫紧跟在一旁,玄英喊道:“大人,把夫人交给我吧!”
他不答,只是疾速往前奔走,过了街角,远远地看到了小院里栽的槐树,忽听“嚓”地一声,侍卫们齐刷刷拔出了刀。
“有血腥味。”玄英压低嗓音。
楚青崖喘着气,把胸前的人按紧了,“小心些。”
玄英回头用眼神询问他,他点点头,跟在四个侍卫身后,放慢步子。
一行人轻悄悄地逼近院落,院中未点灯,只有不远处邻家的灯火幽微闪动,隐约可闻老人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
仿佛一切如常。
寒风呼啸着穿梭在巷子里,将那阵血腥气刮得越来越浓,几人在院门外静听片刻,一个缁衣卫破门而入,刚闪身进去,便惊叫道:
“快将夫人眼睛捂上!”
楚青崖咬紧牙关,身前的披风却被几根冰凉的手指拉开。
她清醒过来了。
他一时懊悔带她来这,低声道:“不用硬撑。”
然后抱着她踏入院子。
火折子映亮了这一方小院,树下的景象惨不忍睹。
六个缁衣卫横尸屋前,每人的腰部都被利器斩断,分成十二截,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地上,血流成河,正淌向菜畦,旁边还有一条死去的黑狗。
这些人是奉命来保护燕拂羽和阿芷的,如今全部死在这,死状和半年前的户部尚书一模一样。
杀人的是谁,不言而喻。
玄英红着眼睛吼道:“齐王定是布了埋伏,这些兄弟都是大内出来的,普通高手绝不可能一下杀掉六个!”
“尸体带回去验毒。”楚青崖闭了闭眼,“把门打开。”
江蓠挣扎着攀住他的肩,从披风下艰难地往外探,被光线刺了下眼。
屋外触目惊心,屋内却一派宁静安好。
博古架和屏风照旧摆着,桌椅放在原位,楚青崖走到桌边,两盏玉瓷杯里茶水尚温。
屏风后,一个丫鬟和老嬷嬷伏在床脚,头颈垂着,似在打瞌睡,侍卫一探呼吸,摇了摇头。
床上躺着一人,合衣而卧,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面目安详,正是燕拂羽。
江蓠张了张嘴,想叫声“娘”,蓦然喷出一大口血,身子软倒下去。
楚青崖僵了一刹,神色大变,煞白着脸喝道:“快去找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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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除夕快乐!
心疼女儿,狗狗今天吓死了,尾巴都不摇了……这章我觉得是全文最虐的

宅中彻夜灯火通明,一边在烧水熬药,一边在准备丧仪,下人们忙得晕头转向。
天明时分,楚青崖终于送太医从屋里出来。
“这病来得凶险,幸而夫人身体底子好,心志又强,生扛了一晚。吃几副疏风宣闭、固本培元的药,将养两个月应无大碍。”
老太医捋着花白的胡须,叮嘱道:“但风寒冲了月事,回京后您得请位妇科的来调养,行经方可少吃些苦头。历来红事不让白事,夫人尚在新婚,切忌劳累忧愤,阁老多陪陪她,心病还需心药来医。”
楚青崖难掩疲惫之色,道了谢,让家丁带他去拿诊金。
玄英也一晚没睡,来报:“宅子的看护重新布置了一遍,那六个兄弟的尸身也找仵作验过了,中的是从未见过的一种奇毒,推测能令肢体瞬间麻痹,毫无还手之力。桌上两只茶杯,其中一只下了‘枕黄粱’,燕夫人走得没有痛苦。”
楚青崖掐了掐眉心,“知道了,先去休息吧。过了今天,想睡也没多少时间了。”
“大人,您一晚没合眼,也歇歇。”
他摇摇头,“我再去趟别院。”
走出园子,迎面遇上抱着孩子的卢翊,一胳膊把他推了回去:“明渊,瞧你步子都飘了,还怎么去办差?灵堂有我和岳母大人布置,用什么木头的棺材、穿什么样的寿衣,备什么回礼给吊丧的客人,这些我们比你懂。你姐姐这几日来家住着,和你爹主持家事,你就安心陪着你夫人,睡足了再去查案,你手下那帮人又不是吃白饭的,跟了你九个月,就是猪也学了两手!况且死的是他们兄弟,能不拚命追查?我叫杜蘅跟着去,有什么动静,他来知会你。”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楚青崖叹了口气,“多谢姐夫。”
卢翊怀里的阿芷肿着眼睛,八岁的小丫头,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声音冷静得出奇:
“姐夫,娘以前说过,要你照顾好姐姐。”
卢翊疼惜地摸摸她的脑袋,对楚青崖道:“这孩子送来我家玩了几天,惯会逗人笑,这下子眼泪是流干净了,让她见见弟妹吧。”
阿芷却把头一撇,吸了吸鼻子,“姐姐看到我,定是要哭的,我跟卢叔叔走,去给娘穿衣服,等出殡了,我走在棺材前头。”
楚青崖拍了拍她的肩,“拜托小妹了,你姐姐病得重,一时起不来。”
卢翊忍不住抹眼睛,“你就不能捡点好听的说……”
一大一小往主屋见柳夫人,楚青崖站在月洞门前吹了会儿风,去了浴房。
沐浴时脑子里也在回放昨晚的画面,那血淋淋的一幕,在他碰上过的所有案子中,都算残忍的。
他用这种方式砍了齐王的岳父,他们派人去了他岳母家,屠了整座院子。
但为何屋内人的死状和屋外的护卫大相迳庭?
要报复,那就该所有人一视同仁,没道理拿护卫杀鸡儆猴,却礼待主人的。
疑点甚大。
洗完澡回屋,床上的江蓠依旧沉睡着。他给自己灌了碗防风驱寒的汤药,躺进被子里,轻轻摩挲着她发白的嘴唇,摸了许久也不见有血色。
太医说她气血两亏。
楚青崖侧过身,手掌捂在她冰凉的肚子上。
过了很久,还是没有睡着,他望着帐顶夜明珠旁吊着的绿荷包,那弯用头发丝绣出的笑脸纵然缝回去,也是破裂歪斜的。
屋内寂然,火盆里的炭辟啪响了一声。
他低低开口:“你是不是很得意?”
“往后一直做我夫人吧。”
“你赢了。”
不过一个月。
他输得一败涂地,尊严全无。
简直是猪油蒙了心,脑袋勾了芡,浓雾迷了眼。
一叶障目,还夸那叶子绿,画地为牢,硬说这是琼楼。
楚青崖不免有些绝望,凝视着她的侧脸,想到她正乖乖地躺在自己身边,哪里也去不了,精神一松,渐渐合上眼。
没睡多久,便被外面说话吵醒了,是杜蘅的声音。
“……真的是要事!糟了糟了!”
楚青崖从药盒里找了两朵棉花,给她塞到耳朵里,披衣下床出去,冷着脸打开门:
“什么糟了?”
杜蘅急得冒汗,“大人,您不是说给陛下上了折子,撤掉田安国的名次吗?桂榜一个时辰前贴在贡院前门上了,第一名解元,就写着‘田安国’三个字!”
楚青崖屈指抵住太阳穴,重重地按了按,深吸口气,“都换上公服,备车。”
榜是午时贴上去的,车走到城东南的贡院,正赶上一大群学子围在榜下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
“田少爷不是开考前就死了吗?”
“不会是太想中举,魂魄飘回来考试吧。”
“积点口德,小心他晚上来找你……楚阁老来了!”
顿时,学生们有站著作揖的,有弯腰拜见的,也有跪的,姿态各不相同。
八个玄衣皂靴的侍卫在前方开道,手持仪仗,四驾的大车上下来一人,绯袍乌纱,秀骨清像,广袖如流云蔽月,半遮住一身肃杀之气,正是当朝最得圣上倚重的文华殿大学士。
他走到桂榜下,抬首细看片刻,负手淡淡道:“你们都是豫昌省籍贯的生员?”
“是。”众人异口同声道。
楚青崖踱了几步,冰冷的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视过,“功名在身,可见官不跪,你们这些参加乡试的人,都考过了秀才,通过了三年一次的岁考和乡试前的科考,一层层地筛上来,实在艰辛。跪下来的那几个,都免礼,站着回话。”
他走到一个跪拜的学生面前,亲自扶起来:“敢问阁下年岁几何?读了几年书?考了几回试?”
那考生是个老秀才,两鬓都已斑白,做梦也想不到一品大员会同自己说话,激动得热泪盈眶,“阁老见笑,草民今年五十四了,七岁时老母卖了家里生蛋的鸡,送小人去读私塾开蒙,二十四岁那年考中秀才,今年已是第十六次参加乡试了,却还是名落孙山。惭愧!惭愧!”
楚青崖从袖袋中取出一锭雪花银给他,赞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若次次都来,考到六十五岁,朝廷按例赐举人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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