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
一个语气词,几个少年人都看到对方眼底的不满。
按理说,刚开学,彼此之间都不熟悉,也不该对不怎么熟的同学有如此深刻的不满。
但元栋就是很出人意料的……让周围的同学都不太喜欢他。
如果元棠在,一定就会知道原因。
不论她还是元栋,作为一个多活了几十年的人,身上就是天生比这些青年人少了一点朝气。她还好,上辈子因为在大学城周围摆摊,还晓得一些年轻人的想法,也因为没有过高中生活,所以对一切显得很新奇,这让她虽然看起来沉稳,但并不招人讨厌。
可元栋不一样。
他活过一次不说,上辈子更是工作上没遇到什么坎。
从大学毕业就在机关工作,在小县城,已经是很多人敬仰的“出息人”。
出息人当久了,元栋已经固定了自己的思维方式。
他看待身边的同学,不像是看待自己的同龄人,而是以一种微妙的优越感,对上这些心理年龄小了自己几十岁的“愣头青”。
这样的优越感元栋自己感觉不到,但在旁人眼里是那么的碍眼。
所以哪怕元栋进了三班之后没有做过什么事,也依旧让周围的同学对他产生隐隐约约的讨厌。
“不就是家里穷么,哪儿来的这么大傲气。”
是的,还不到半月,元栋给同学们留下的印象就是“傲”。
“也不知道他这次能考第几,考不上第一可配不上他这股劲。”
几声窃窃私语,很快淹没在翻页的书声中。
元栋对自己的困境还丝毫未知。
他重回校园之后,也没有静下心来学习。
一来是他已经过过一次高中生活,作为一个考上学的人,他已经失去了对于考学这件事的神圣滤镜。成功过一次的游戏,怎么能吸引人的兴趣?就算是能打出再高的分数,也不过是成功的又一次例证。
元栋已经默认了自己在学业上的注定会成功,所以难免懈怠。
二来,他心里一直烦躁着家里的问题。
开学时候家里只有二十多块钱,折腾着卖菜卖了三天,只赚下不到两块。
而他和元柳元芹都到了开学时候,元柳和元芹的初中学费都是十块,他开学就需要四十五学费书本费,还要另外五块钱的食堂饭票加工费。
赵换娣跑了三四家亲戚才凑到三十块,元柳和元芹的学费还要再晚两星期看能不能凑到。
元栋只觉得头疼。
他知道自己家穷,但他从未这么直面过贫穷的狰狞面目。
父亲一声一声的咳嗽,眉头紧锁的沟壑面容;母亲到处赔笑脸借人情,嘴里说着等等就还的讨好笑容;妹妹们想到上学不交学费会被老师赶到门口站着,心里忐忑,却又紧紧抓着书包带不愿意放弃上学的机会……
穷,像是扎在他后背脊梁上的一根刺,怎么动都是疼。
家里的困境亟待解决,卖菜的活计赵换娣干了几天干不下去,如今家里又成了有出没有进的样子。
想起来报道前,父亲眼里隐隐含有的期待,元栋只觉得如山的压力都在自己身上了。
他敲响教师办公室的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进”。
元栋深呼吸一下,把自己胸腔里的郁气一口气呼出去。
他抬脚走进办公室,办公桌后的班主任,一位秃顶中年男老师看到他就叹气。
“元栋同学,我之前说过了,学校是有补助金的名额,但这个申请很严格,必须要品学兼优,主要是针对高二和高三学生发放的。你就是再来找我十次,我也决定不了这个。”
三班班主任对元栋是有点好感的,毕竟在一群皮猴子里,突然出现一个不爱说话的稳重人,自然都是觉得这孩子不错,能坐得住,估计也能扛下高中三年的苦。
可还没等他去验证,元栋就先找他来了。
元栋找来的理由也是新生里的头一份,别的学生都是些杂七杂八鸡毛蒜皮的事,元栋则是上来就问学校的补助名额。
他的理由看似充分,家里困难,父母年迈,下面还有三个弟妹在读书。想问问学校有没有什么政策能帮扶一下。
三班班主任一听就觉得一头雾水,差点没忍住问到他脸上去。
家庭困难?
这年头真富裕的又有几个?
谁家不是紧紧巴巴供一个学生?
别说元栋是农村出来的,家里人口多,那班里还有父亲母亲身染重病的呢,也没见人家找来啊。
三班班主任觉得心累,不知道怎么解释就算是有名额,也要经过很多考察,还要确定学生成绩是真的能考上大学,学校才会发放补助金。甚至学校在有意的将不多的金额倾斜向高三学生,为的就是怕有些学习好的临门一脚因为家境辍学。
元栋想要这个,只能等到高二高三再申请。
班主任的话一点也没让元栋意外,从上次班主任为难的表情,他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谢过班主任,沉重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难道一切就只能这样了?
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沮丧和烦闷。
似乎条条大路都那么难走,明明手握重生的金手指,却只能忍着生活的穷困。
在一片嗡嗡嗡的背书声中,元栋呆愣愣的盯着窗外发起了呆。
白县一中的摸底考试也是按照高考方式来的,这一年的高考采取的是四加二三模式,也就是说主科四门,政治、语文、数学、外语,另外文科生加考两门历史、地理,理科生加考物理、化学和生物。
因还没有分科,高一就只考了主科的四门。
为了让学生们隔开,也为了方便老师们监考,高一的学生都搬着凳子在外面答题。
一个个学生身子佝偻在板凳上,沙沙的笔触声像是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
考完一天,元棠觉得脖子都不是自己的了。
她掰了掰脖子,咔嚓咔嚓的声音响起,顿时轻松不少。
考试固然让人厌烦,但考试之后就是一中第一次放假!
元棠把东西放好,出校门时候就已经看到了门口又一次呈现了报道那天的盛景。只不过这次人比上次少多了,对应的,自行车却比上次多很多。
两天的假期,除了高三学习紧张,其他学生都会尽量回家。
元棠到了租住的地方,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这才有心思开始盘点自己的小金库。
赵霞总是一脸同情的看她,元棠知道对方是在可怜自己摆小摊挣的少。
可倒出布袋子里的碎票,元棠脸上就洋溢起了笑容。
比起这时候旱涝保收的工人,小摊贩总是被人们误解。就如同几十年以后,人们看到摆小摊的风里来雨里去,都觉得辛苦又可怜。
但殊不知这群人里有不少是隐形的“高收入群体”。
摆摊一周多,元棠始终坚持每天按时按点,除开最开始三天不熟悉,后来都基本稳定在一天挣到十块钱。
当然,这十块钱里,要刨除一半左右的成本。
煤球调料,木柴食材。
算下来,一天少说也净赚四五块。
元棠数了一遍钱,她的小金库已经从开学时候的二十多,变成了现在的八十多块。再加上买回来还没用完的材料,妥妥的挣到了六七十块!
这个净收益让元棠忍不住开心。
甚至还在脑子里畅想了一下,自己如果把土豆泥事业发扬光大是不是可以早早成为“万元户”?
可这也就是一想就罢,元棠很快从万元户的美梦中抽离。
她还要读书呢!
捏着钱,元棠先去解决当下最重要的问题。
买被子。
跟后来不一样,这时候很少有人买被子,都是自家做,棉花新三年旧三年,每年都在过冬前去弹棉花。盖的发硬的棉花被,拆开之后加点新棉花弹一遍,照样当成新的盖。
元棠转了一圈,在县城最大的百货店里倒是见到了全新的棉花被子,可一看价格,三十一床。
得,还是算了。
她另辟蹊径,找去弹棉花的地方,跟人攀了一会儿话,成功买下一床三斤的棉花被子,被子里的棉花有老的有的新的,元棠又不介意旧棉花,反正弹好了都是软乎乎的。直接花了十块钱买下,让把被面放宽,等到过两天冷了,就再来买一床三斤的,两个三斤的叠一块,今冬就不怕冷了。
被子买下,元棠扭头就去了县里的中心街。
随着改革开发,白县这些年也有了自己的一条中心商业街,只不过这时候人们都不叫商业街,而是起了个高大上的名字,叫贸易园。
白县的贸易园刚建好没多久,建筑在元棠眼里是有些过时的。可放在现在,这地方就是白县人心中的圣地。
一个个小店都往外摆,衣服挂的高高的,还有那放着歌的门店,门口放几台半新不旧的录像机录音机小黑白电视,门口贴的“维修电视”几个字都显得格外神气。
元棠稀奇的走过贸易园最繁华的地方,走进了一家专门卖钟表的小店。
手表是不想了,怀表也不便宜,看来看去,元棠只能挑了一个最便宜的电子表。
一个小小的台式塑料表,上面显示着时间,售货员懒得介绍,人家根本不愁卖!元棠只能自己扒拉着观察有没有问题,确定这个东西估计只是质量次一点,看时间是没问题的,元棠就付了钱。
付钱时候还肉疼了一下,这种小小的电子产品,正是时兴货,一个居然要八块!
还不能还价!
拿下电子表之后,元棠解决了两个最重要的问题,也来了点兴致在贸易园转一转。
白县的贸易园是一代人的记忆,一直到后来她从南方打工回来,这地方都是县里最繁华的地方。
男女青年处对象,最好就是来贸易园,逛逛街,买一个小丝巾,再在街头买一杯色素勾兑的冰汽水,甜甜蜜蜜喝完,就能去贸易园上面的电影院看看有没有什么好片子。
亦或者拐角的地方有几个半地下的录像厅,偶尔从那里经过,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叽哩哇啦的粤语腔。
元棠新奇的逛着这一切,逛够了就把东西放回宿舍,最后来到了地毯厂。
胡燕从里面跑出来,一脸的高兴。
“你放学啦?走走走,咱们今天去吃好的!”
似乎年轻人都是这样,胃里有个撑不满的洞,吃不够,喝不够。
元棠也觉得自己胃口大了许多,再加上手头宽裕,也就没有推辞。
两人到了小摊上先来了两碗面,吃完还一个人干掉一个饼。
吃饱喝足,胡燕才迷迷瞪瞪想起一件事来。
“小棠,你隔壁那谁,陈珠对吧?”
“我前几天见到她,就在贸易园。”
元棠有点不明所以:“哦, 她在那儿干什么?”
胡燕挠挠头:“好像是买衣裳吧……身后跟了个男的,个子特别矮。她还问我你去报道了没,我没跟她说。”
元棠皱着眉头, 因为这辈子她和陈珠都没有跟王美腰走, 所以陈珠似乎跟自己一样走上了跟上辈子不同的道路。
只是不同的是, 她们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方向。
元棠甩开这些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的事,问胡燕:“你二哥最近接到什么活了吗?”
胡燕:“我二哥你还不知道?他就是有活就干, 没活就歇。最近好像是接了点散活……小棠, 你该不会还……”
元棠笑笑:“要是碰上我放假, 还是能跟上干一天的。”
胡燕有点不可思议:“刚才你不是说你摆摊生意还成吗?”
“那我也不嫌钱少呀。”
胡燕摇摇头:“你真是疯了, 挣钱哪儿有个头,你得学会享受。”
元棠不说话, 享受?她倒不是不会享受,只是穷的感觉太可怕, 让她一息都不敢放松。
上辈子她去南方, 逃开王美腰之后那几天,她身上只有出门时候带的五块钱。
在南方的街头, 她最大的庆幸就是南方不冷。
不敢去火车站,因为那时候的车站还比较乱,经常有人在车站丢, 大多都是小孩和年轻女孩。也不敢去住小旅馆,生怕遇上黑旅馆。寻来寻去,最后只能在某个公园靠近大路的地方, 跟陈珠互相替班睡一会儿。
后来在南方的十几年, 元棠更是尝遍了没钱的苦处。
家里总是那么紧张, 每个月的钱全寄回去也总是不够,偶尔发的迟了, 赵换娣的电话就会追过来问。
一想到赵换娣,元棠稍微好点的心情又低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不愿意让自己停留在这样的情绪里。
“走,我们去吃凉粉。”
一碗面一个饼,对于她这样成长期的少女来说,远远不够。她这半个月忙的厉害,早上总是对付一口土豆泥,中午随便在食堂糊弄点,唯一算荤腥的就是每天补充一个鸡蛋。
元棠是抠钱,但她可没打算在嘴上抠。
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白县只有一家卖凉粉的,那家老太太把切成厚片的凉粉放在锅里煎,加上蒜苗和调料,热乎乎一碗也只要五毛。凉粉碎掉的部分在锅底凝成带点焦黄的小块,拌在大块的凉粉里,和蒜苗的清香相得益彰。
元棠和胡燕终于吃饱,元棠也不回一中的宿舍,而是跟着胡燕在地毯厂宿舍里将就了一宿。
两人晚上捂着被子瞎聊天,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去吃食堂。
****
在元棠享受难得的周末空闲时,元栋也回到了家。
刚走到门口,还没进门,他就瞥见了隔壁的陈珠在探头探脑。
陈珠看自己被发现,红着脸走出来。
声音细细的像是蚊子一样:“元栋,你姐去报道了吗?”
元栋心里藏着事,闷闷答道:“去了。”
陈珠心里顿感一阵失落:“这样啊……”
她小心觑着元栋:“你姐……她真不回来了吗?”
元栋对陈珠的印象不深刻,只记得上辈子好像是陈珠跟大姐一块去的南方,这会儿他没心思去思考陈珠追着问大姐的事到底是为什么,于是直接发问道:“你找我姐有事?”
陈珠慌张摆手:“没有没有……”
她也说不上到底为什么,也许是她在心底还想着劝元棠去南方打工。要是元棠也去,她是不是就不用跟那个人定亲,她妈看到元棠接受家里安排,估计也不会怕她跟元棠一样跑了,也就不会非要让她先结婚再去打工了……
陈珠心里空落落的,自从元棠闹那么一出,她妈很是看了元家好大的笑话,但相应的,她妈也更怕她跑了。
最近更是因为怕她逃婚,连出门都要问三问四的。
陈珠不愿意结婚,哪个少女在对待自己的终身大事上没点旖旎的心思呢?
她心目中的那个人,未必有确切的容貌,但陈珠想,那人一定得是个脾气温和的,不像她爸那么爱动手的。或者读过一点书,平时斯斯文文的……
陈珠脸上红红,看着不再搭理自己推门回家的元栋。
元栋刚走进家门,就觉得家里气氛不对。
明明才周五的下午,还不到初中放学的点。元柳和元芹却已经齐刷刷的都在家里待着。
两人像是闹了别扭,背对着身子,谁也不搭理谁。
听到门响,赵换娣在灶房探出脑袋:“栋子回来了?饿不饿?灶上有拌茄子,二丫!三丫!赶紧过来帮忙!”
元栋放下书包,揉揉眉心,问道:“元柳和元芹怎么没去上课?这会儿还不到放学吧?”
赵换娣没了声,片刻后恨铁不成钢:“管她俩去死!这俩货都不省心!”
元栋心里烦躁,他总算是能稍微体会下上辈子为什么后来大姐随口说过一次,说妈这个人相处很难。
是很难,赵换娣每次都习惯性的先把自己的坏情绪放出来。
你问她一个事,总是不能得到答案。她非得先暴躁的把自己的情绪全扔出来,然后让你自己从那只言片语中找结果。
说话间,赵换娣已经嘟囔开。对着自己最倚重的大儿子,赵换娣算是找到了情绪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