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尔文愣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女孩,发现当她回忆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温芙坐在椅子上,需要半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窗外落日的余晖映在她乌黑的瞳孔中,像是金色的波纹。
“如果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一无所有的话,那么这种感觉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体会过了。”温芙看着他忽然间笑了笑,“起码我离开杜德时,不会想到我将来甚至可以拥有一座全杜德最好的公馆。”
她瞳孔里刺眼的落日化为了温柔的晚霞,泽尔文知道她在开玩笑,这叫他也忍不住冲她弯了弯唇角。他搭在桌子旁的手微微一动,于是放在书上的那支钢笔滚落到了地上。
温芙弯腰替他捡了起来,又起身递给他:“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九岁的我可以的话,那么现在的你也可以。”
泽尔文沉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窗外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昏黄的墙上,与他的挨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亲密到可以相互安慰的关系。
他从她手上接过那支钢笔,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将她拉到了怀里。温芙全身僵硬了一下,不过她没有立即推开他。
泽尔文克制而短暂地拥抱了她一下:“谢谢。”他在她的耳边叹息一般说道。
几天后,温芙得到了泽尔文动身前往阿卡维斯的消息。
彼时她坐在画室正在纸上完成一张练习,窗外的蝉鸣声渐弱,日头偏转,她像是忽然间才意识到杜德的夏天原来这么短暂。
第29章
泽尔文在夏天结束前离开了杜德,他的离开如此突然,以至于使不少人联想到不久前圣心教堂的那场刺杀,不过等到秋天的时候就没什么人再提起他了。
扎克罗一向是个随和健谈的君主,但是在泽尔文走后,他就不愿再在任何人面前提到这个孩子。人们摸不透公爵的心思,于是众人默认那个本该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被承认身份的继承人遭到了流放。
人们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杜德原本就只有乔希里一位继承人那样。
至于温芙,她最后还是谢绝了公爵提议她搬去鸢尾公馆的邀请。
不只是杜德,即便如希里维亚、阿卡维斯这些地方,女性画家也是寥寥无几。许多画室不愿意招收女孩,因为大多数女孩很早就要嫁人,而学徒们和老师整日待在一起,很多人认为画室里多了一个女人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如果里昂真的是个同性恋,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忧。温芙自我解嘲地想。
搬出花园之后,她又回到了二手书店。对于她的到来,冉宁感到十分意外,不过他依然爽快地将那间阁楼租给了她,对他来说温芙是一位好租客,并且他认为她前途无量:“想想看,你将要去里昂的画室学习,等将来你功成名就的那天,人们知道你曾住在这里,会有多少人到我的店里来参观。”
温芙将此当做鼓励,并为他的好心而心怀感激。
蔷薇花园按照约定每年都将付给她一笔租赁费,这笔钱不至于使她一夜暴富,但也叫她可以不必整日饿着肚子了。温芙将其中一部分寄回了家,剩下的那些则用来购买颜料和画具以及支付她的房租。
她写信告诉了温格太太自己将留在画室学习的消息,不过她没有告诉母亲那间画室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里昂·卡普特列尔。因为尽管公爵说她已经获得了里昂的认可,但她依然觉得或许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会将她从画室赶出来。
而且,画室里的其他人也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了很大的敌意。
第一天的课上,里昂找了一位花匠来画室充当模特,接着让所有学徒在纸上完成速写。温芙的进展不太顺利,相比于其他人,她从没正式在画室当过学徒,更不要说和一群人坐在一起画画了。于是当她好不容易上交了她的作业,里昂看着她的画稿,冷笑着开口道:“温芙小姐,我真应该让你出钱来结清这位先生一下午坐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损失。”
底下有人发出一声嗤笑,里昂一眼扫了过去,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不觉得这句话有任何好笑的地方,穆勒先生。温芙小姐应该高兴你也在这儿,因为从交上来的画稿来看,你起码能帮她一块分担五十个杜比。”
那个名叫穆勒的学生瞬间涨红了脸,底下其他学生也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把头深深地埋在画板后面,生怕跟着遭殃。在希里维亚,里昂就是出了名的坏脾气。目前看来,起码人们对他性格恶劣的评价绝算不上是谣言。
午饭时,温芙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没人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吃饭。
尤其是当她坐下来以后,温芙抬起头朝餐桌四周看去,发现坐在附近的男孩们不约而同地躲开了她的目光,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不屑,她相信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会对这种神情慢慢感到习惯。
算上一部分伊登先生留下的学生,现在这间画室里差不多有近二十个人。其中贵族出身的学生与平民出身的学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别,可以说是相互看不顺眼。
不过现在温芙来了,这会儿他们倒是立场统一地敌视起她来了。
贵族学生们看不起她在舞会上的大胆言行,认为她哗众取宠,举止轻佻。平民学生们认为她是因为公爵的原故才得以来到这里,当所有人都在为了一个机会争破头的时候,她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个机会,在他们眼里,她和博格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里昂似乎对他画室里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他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分派了不同的任务,一部分人已经可以开始画油彩了,而另一部分人还在画素描。温芙则被要求去将公馆里的所有雕像临摹一遍。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愣了一下:“您是说所有雕像吗?”
“不然呢?”里昂站在工作台后,头也不抬地反问道,“这座公馆里除了那些大理石雕像,还有哪个人愿意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就为了让你画出一幅糟糕的肖像来羞辱他吗?”
这座庞大的公馆里摆放了起码一百多座雕像,还不包括尚未完工或是正准备搬进来的那些。
如果硬要说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她起码不用再待在画室忍受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排挤或是冷待了,但坏处是她这段时间经常错过午饭,以至于每次去只能挑些残羹冷饭填饱肚子。
不过温芙对此并不在意,一段时间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对里昂的冷嘲热讽都快要免疫了。有一次他替她改画时气得撕了她的画纸,起因是那天温芙午饭后回来,发现有人把她的画稿扔进了水池里,那些画稿都被泡烂了,于是温芙只能匆匆画了几幅线稿交上去。
里昂当面撕了她的画纸,他一向习惯对人冷嘲热讽,那一次却罕见地冲她发了极大的火,恐怕连隔壁楼的学生都能听见。等温芙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时,外面所有人都漠然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像是那些被扔进水池的画是自己长腿跳进去的。
“你对温芙太过严厉了。”等画室里只剩下里昂一个人的时候,雷诺委婉地对他说。
“如果她这就受不了了,就该早点滚回去!”里昂像个冷血的暴君那样说道。
雷诺摇摇头:“但她是你的学生而不是你的敌人。”
“那就让她先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吧。”里昂说,“起码那个时候她的画应该已经有了值得我尊重的地方。”
天黑的时候,温芙把那些重新画好的素描送去了里昂的办公室。画室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经回去休息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书店,发现冉宁还没有离开。
他坐在柜台后面翻着账本,看见她进来时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和她打了个招呼:“你晚归了,小姐。”
温芙知道他是特意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过她没有力气和他解释什么,只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了沙发的靠枕里。
见她回来,冉宁才开始起身收拾东西:“希望你一会儿还有力气起来洗漱,我可不希望你的鞋弄脏我的沙发。”
温芙将脑袋埋在靠枕上一言不发,简直就像一条垂头丧气的小狗让谁都无法对她视而不见。冉宁忍不住叹了口气,蹲在了她的身旁:“需要我安慰你吗?”
温芙沉默了很久,终于疲惫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就要讨厌画画了。”
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温软,虽然冉宁知道她并没有撒娇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睫毛:“所以呢,你被他骂哭了吗?”
“没有。”温芙眨了眨眼睛,甚至没力气挥开他逗弄小狗似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冉宁才听她小声说,“但我在心里骂回去了。”
“嗤。”他忍不住笑出声,温芙别扭地将脑袋扭到了另一边。
“那你明天还打算去吗?”冉宁又问。
“去的。”过了好一会儿,温芙回答道,“我会画得很好。”
“有多好?”
“比他们所有人都好。”温芙睁着眼睛看着面前沙发上的花纹,自言自语地说。
冉宁勾起唇角从沙发旁起身,他弯下腰和她道别,想要亲吻一下她的头顶,但是又像意识到什么,最后只是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从那天以后,温芙开始更早去到画室,并且等到天黑以后才回到书店。
杜德的冬天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有一次她赶在公馆落锁前离开,正巧在路上遇见了夜巡的亚恒。
自从泽尔文离开杜德之后,他就回到了巡查所。温芙有时候会在路上看见他,他和他巡查所的同伴们在一起,穿着之前在广场见面时的那套巡查服,不过看起来和在花园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意志消沉。
温芙觉得这很好,人总该要往前看,每当这时她又会忍不住想起泽尔文,不知道时间是否也医治了他身上难以痊愈的伤口,令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那天晚上亚恒坚持将温芙送回了书店,尽管温芙表示这条路很安全,她每天都从这儿经过,从来没有碰上过偷盗或者是抢劫。
“但这原本就应该是我的工作。”亚恒对她说,他们两个并肩从还亮着灯的街道上走过。
温芙问:“在巡查所会比在花园的时候开心吗?”
亚恒显得有些为难,不过他最后还是诚实地说:“好吧,别告诉其他人,的确如此。”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这座城市,能为它做点什么让我感觉不错。”亚恒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干脆。
温芙有时候有些羡慕他们,他和温南都爱着这座城市,她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一年,可她依然怀念在丁香镇的日子,尽管那时候她贫穷、孤独、一无所有。但好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在这儿的生活了。
画室里的生活枯燥而平静。
里昂在第二年的春天又招收了几个学徒,可尽管如此,到下半年冬天的时候,依然有不少学生离开了,温芙仍是画室里唯一的女学生。
里昂严禁画室里的学生出去接私活,并且要求所有学生从头开始,每天重复同样的练习。他认为只有先画好素描才能画好油彩,先画好人体才能画好风景。而且他异常严苛,无论多么完美的画也总是不能使他感到满意。这种看不到头的学徒生涯使得一部分学生率先放弃了,他们在离开时咒骂他,认为他在空耗他们的时间,浪费他们的艺术生命,他压根不愿意好好地教导他们。
“穆勒对我说,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我会是第一个离开画室的人。”有一次在书店,温芙这样对冉宁说道。
“为什么?”冉宁问。
温芙想了想:“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孩。”
穆勒说她是个女孩,许多同龄的姑娘到她这个年纪就该准备嫁人了。没人相信她真的能靠画画养活自己,而且里昂对她也总是格外的挑剔,他从没当众表扬过她,也从没在一个正式的委托里带上过她。
“那只能说明那些男孩不如你。”冉宁嗤笑了一声,又重新低头拨弄他的算盘。
温芙有时候很感激冉宁,他似乎是唯一一个相信她会画得比所有人都好的人,他支持她画画,就像在支持他自己。
很久以前冉宁就已经存够了去希里维亚读书的学费,可是他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推荐人,希里维亚的西利伯蒂医学院对学生的审核异常严苛,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推荐人,很难获得入学资格,何况他的母亲也始终不肯同意他卖掉这家父亲留下的书店。
温芙有时候觉得他或许已经放弃成为一名医生了,但时不时的,她又总能在书店的某些角落里找到几本西利伯蒂的论文书刊。每当这时,她总能清楚地意识到,他被现实困在了这间拥挤狭小的旧书店里,就如同她被成见困在了那间只有她一个女孩的画室里。
在公爵即将迎来他四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扎克罗决定为他的花园扩建一条宫殿长廊。他召集了鸢尾公馆里的艺术家们来为长廊增光添彩,整条长廊的设计,长廊外围的浮雕,长廊两面的装饰……这是一桩大工程,里昂接到的工作是完成长廊尽头最中间那面墙上的壁画。
这项工程有许多人参与,包括杜德的许多其他画家,所有人都这知道这幅画很重要,因此这段时间画室里的气氛也格外紧张。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他们猜里昂会为完成这幅画找个帮手,人人都想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他们开始尽力想在里昂面前做出一些表现,目前来看最有希望被选中的学生有很多,而温芙则是最没希望的那个。
三年了,她依然周而复始地在做那些重复而又枯燥的练习。她用一整年时间来画公馆里的雕像,到了第二年,里昂则让她临摹了一整年的画稿,第三年春天,她才开始被允许进行一些属于自己的创作。
有一天下午,温芙正站在里昂的办公室前。她要提前把今天的练习放在他的工作台上。这段时间他正忙着构思长廊上的壁画,除了每天早上来画室上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画室。
温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她每天照例完成练习,然后在天黑前将那些画稿送到他的工作台上,接着结束这一天。
她有时候会怀疑里昂是否看过她的那些画,因为第二天去的时候,它们都原封不动地被堆在工作台的一角,看上去毫无修改过的痕迹。每当这时,她会忽然有些理解过去伊登画室里的那些学生,任何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做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重复性工作,都会感到迷茫。
今天她结束得有些早了,下午三点的画室空无一人,她走到里昂的办公室门口,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刚一抬头,里面便传出一声低吼:“滚出去——”
温芙愣了一下,立刻低头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并且随手带上了门。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眨了眨眼,难得露出些怔忪而不知所措的神色。正当她看着手里的画稿,犹豫要不要明天早上再来的时候,里昂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衣袍,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着,苍白而又漂亮的面容上还透着一点潮红,像是刚刚晨起,显露出私下少见的慵懒随性。不过他的神情却还是阴沉沉的,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快:“看来没人教过你敲门这种基本礼仪。”
“我很抱歉,下次不会了。”温芙低着头迅速认错,并不辩驳。
不知是不是她认错的速度太快,里昂难得停顿了一会儿才不耐烦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温芙将手里的画稿交给他,她原本以为他接过画稿后会很快将自己打发走,但没想到里昂竟然就这样站在门口低头翻看起来。这让温芙有些不自在,她木着脸,尽量将目光集中在他手里的画稿上,可又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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