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遗嘱如此公平,以至于令人感到意外,不少人悄悄地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泽尔文,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分得安娜留下的大部分遗产。倒是泽尔文看起来十分漠然,似乎即使得到一整座蔷薇花园也并不能使他感到雀跃。
这部分内容细致而琐碎,几乎听得人昏昏欲睡。这过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公证人将那些冗长的条款宣读完毕,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了口气,安德鲁紧接着拆开了文件后的另一封信件:“在去世前几天,老夫人又增补了一封遗嘱,嘱托我在她过世后当众打开,现在我将信中的内容如实转达于诸位。”
他清了清喉咙,随后开始宣读安娜的第二封遗嘱。
这封遗嘱是由老公爵夫人口述,其他人手写记录,并公证完成的。
遗嘱中安娜提到她在阿卡维斯还有一小块土地,而她离开阿卡维斯已经有近四十年的光景,在这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她从未回去过。杜德与阿卡维斯曾经有着紧密的商贸往来,金色的翡翠河流经两国的土地,它们本应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惜因为周边各国纷争不断,战火连绵,这几年杜德与阿卡维斯在渐渐失去这种联系。她希望有人能够愿意前往阿卡维斯替她处理这笔身后的遗产,顺道与阿卡维斯商谈,想办法重新打通两国的商路往来。
听到这儿,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微妙。这是一份有条件的遗嘱,看似谁能够前往阿卡维斯谁就能获得那笔遗产,但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那笔遗产的数量多少,是否值得为之冒险。而且四十年过去了,遗嘱中的那片土地是否依然存在也是一个问题,这意味着当你好不容易抵达阿卡维斯,也极有可能空手而归。
至于恢复商路,更不只是杜德与阿卡维斯之间的事情,还有沿途的其他几个公国,当中更有几个国家至今还在战争当中。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时间,教堂里的气氛忽然沉重起来,人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安德鲁宣布那位老夫人口中的人选。但是紧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安德鲁将那封信翻了过来,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向公爵说道:“老夫人并没有留下这个人的名字,或许她是想由您来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扎克罗皱起了眉头,他不愿意这样做,他一向不愿意做这样两难的决定:“她再没有说别的吗?”
“我想没有了。”安德鲁将那份遗嘱往后翻了一页。突然间顿了一顿,他从那叠文件后抬起头,神情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他依然严肃而又清晰地说道,“哦,您说的对,我的确还漏了什么。”
扎克罗松了口气:“你今天补充的每一条都叫人心惊肉跳。”
他大概想讲句俏皮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没有人笑,安德鲁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他接着往下宣读道:“关于安娜·艾尔吉诺女士名下还有一桩私产,来自于贝尔·艾尔吉诺公爵生前所赠,位于花园大道33号,也就是中心广场旁的鸢尾公馆,她也做出了分配。”
教堂里的其他人愣了一愣,当然没有人忘记鸢尾公馆。贝尔·艾尔吉诺命令杜德最好的建筑师修建了它,又从世界各地收集了无数的珍宝存放在此,他的儿子扎克罗·艾尔吉诺邀请了众多著名的艺术家来此定居,将他们的艺术品装饰这间艺术宫殿,只是很少有人记得这座公馆原来并不登记在这对父子名下,早在四十多年前,它就属于那位远嫁至此的安娜·丽佳博特小姐。
安德鲁一字一句地高声宣布道:“按照安娜·艾尔吉诺女士遗嘱所说,在她死后,那间公馆将无偿转赠于温芙小姐。”
当他念完这句话后,整个教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的脸上充满茫然,看来没人事先得知这件事情,在场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只有泽尔文蓦地抬起了头。
她是谁?
相信这一刻,在场许多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想法:她凭什么得到这间公馆?
“不可能!”有人站了起来,率先提出质疑,“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始终一片沉寂的教堂如同一锅被烧开的沸水,议论声四起。
温芙没有回过神,今天当管家巴洛来到她的房间邀请她出席这次遗嘱宣布会时,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安德鲁拿起圣坛上的小锤子敲了敲桌面,制止了底下的议论,他就像个公正的法官那样庄严地说道:“我所宣读完全按照遗嘱中的记录,如果您不相信,一会儿可以再亲自确认一遍。”
那人不死心地问:“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没有。”安德鲁回答道。
同时他转过身,看向站在一旁的亚恒:“安娜·艾尔吉诺女士的遗嘱中最后一个提到的人是你——加西亚家族的长子。”
年轻的侍卫愣了一下,他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将右手放在胸前,单膝下跪。
安德鲁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曾向她宣誓效忠,在她去世之后,她希望你能将骑士的忠诚献给另一个人。”
亚恒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泽尔文身上。对方也在看着他,于是亚恒再一次低下头:“我遵循我的誓言。”
“你的荣耀来自于你作为骑士的忠诚,既然如此——”安德鲁说道,“你可以向温芙小姐宣誓效忠了。”
亚恒猛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圣坛上的公证人,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于是他紧接着回头看向坐在人群最后同样震惊的温芙。
客厅里的其他人对此表现的已经十分麻木了,和鸢尾公馆相比,将手下一名忠诚的护卫转赠给她,听起来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安德鲁解释道:“老夫人希望你效忠的对象并不是某一个人,她希望你效忠的是她名下土地的继承人,目前来说,也就是这位鸢尾公馆的新任主人。”
让一名贵族骑士当众向一位平民宣布效忠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这位平民在一夜之间可能已经成为了全杜德最富有的女人。
于是,在人群的寂静中,亚恒从圣坛前起身,他穿过两边长椅的过道,穿越人群,走到了最后一排的长椅边。
温芙独自坐在角落,她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黑色的眼睛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无措。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是将本就笔直的背再挺得更直一些,好不叫人看出她此刻的慌乱。
亚恒弯腰向她下跪时,朝她露出了一个安抚似的微笑,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单膝跪地,低头亲吻她的手背:“以天主和圣母的名义起誓,我将用我的生命保护您的生命,用我的尊严捍卫您的尊严,以我的剑和盾,献上我全部的荣耀和忠诚。”
温芙坐在鸢尾公馆北边二楼的书房,等着在遗嘱转赠确认书上签字。
从窗口的位置能看见公馆后门的小巷,窗外梧桐成荫,已如绿云,但透过树叶的缝隙还是能看见树下生锈的铁门以及一墙之隔的那条僻静小巷。这条巷子白天几乎没有人会经过,只有到了晚上路边才热闹起来。温芙刚来杜德的时候,每天中午从这条巷子抄近路回到书店,这是她头一回从二楼往下看到它的全貌。
“您有什么问题吗?”
一旁男人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这间屋子里,温芙回过神,发现公爵与安德鲁都看着她,像是正在等待她的回复。
“没有,”温芙顿了顿说道,“我认为这很合理。”
她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签名之前,忍不住再一次确认道:“亚恒会继续留在花园吗?”
安德鲁与公爵对视了一眼,随后扎克罗温和地对她说道:“恐怕不行,他既然已经向你宣誓效忠,那么从理论上来说,花园不会留一个并非效忠于艾尔吉诺的骑士在宫廷。”
“那他应当可以留在公馆吧?”温芙争取道,“尽管这座公馆只是在名义上属于我。”
安娜立下的那份遗嘱,当它被当众宣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具有了相应的法律效应。尽管令人感到难以置信,但是现在这座杜德的“艺术宫殿”不再属于艾尔吉诺,它成为了温芙的私产。
唯一能够叫人挑出问题来的地方在于温芙现在只有十五岁,她尚未成年,因此并不能直接继承这座公馆。同时这也意味着即使是扎克罗,也无法在她成年之前直接将这座公馆买回去。
不过好在温芙十分清醒,她并不会头脑一热的以为自己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全杜德最有钱的女人。不要说眼下她还不能完全的继承这座公馆,即使三年后她拥有了这儿,庞大的日常维护费用也能让她立即变成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她看起来获得了一座叫人羡慕的公馆,但事实上,这块尚不能转手出售的土地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张空头支票,并不能替她兑换到一分钱。而对于扎克罗来说,短时间内要再找一处地方安置公馆里的藏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公爵向她开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条件:在温芙成年之前,蔷薇花园将每年向温芙支付一笔钱作为公馆的租赁费,三年后,温芙愿意将这座公馆重新低价转让给艾尔吉诺。
温芙怀疑这正是老公爵夫人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结果,她似乎将温芙当做银行来寄存这笔庞大的财产,以保证它的完整性。不过这笔交易当中温芙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因此这个银行她也当得心甘情愿。
唯一让她头疼的是亚恒的归属。作为老夫人亲自为泽尔文挑选的侍卫,亚恒本该是加西亚家族下一任前途无量的继承人,但现在他的雇主变成了她,这就有些尴尬了……
“他可以留在鸢尾公馆。”公爵回答道,“他也可以选择回到巡查所,如果他在那儿表现出色,宫廷不会拒绝重用他,我保证没有人会为难他,”
温芙松了口气,她确定亚恒是一位忠诚的护卫,他本应该在那场教堂的刺杀之后得到宫廷的重用和嘉奖,她不希望他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失去这一切。
双方顺利地达成了共识,并且为对方的体贴感到满意。于是温芙很快就在面前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德鲁带着文件离开了这间书房,倒是扎克罗在离开前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我听说你已经搬出了花园。”
温芙回答道:“是的,我想我已经完成了您交给我的工作。”
“那么你可以搬到这儿来,”扎克罗说,“画室的学生们都住在这里,那会更方便你在画室学习。”
温芙愣了愣,她不太确定地问:“您是说里昂先生的画室吗?”
“这儿难道还有其他的画室吗?”扎克罗故作惊讶地说。
“不久之前他刚刚向我抱怨过,黛莉因为祖母过世已经很久没有去他那儿上课了,他想知道为什么连你也一块不见了。”
温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迟疑地说:“我以为我的工作是陪黛莉小姐一块上课。”
扎克罗笑了笑:“那么看来他已经认可你是他的学生了。”
公爵离开之后,温芙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她像是需要点儿时间来理清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来催促她离开,她突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可以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霞光透过窗户铺满了整个房间。
书房外有人推门进来,温芙以为是负责打扫的仆人,一回头却发现是泽尔文。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她在这儿,见到她时两个人都愣了愣。
“我来拿些东西。”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是解释那样对她说。
温芙看着他走到邻近的书桌旁,那张桌子上还堆着几本书,一支钢笔的笔盖没有旋紧,被随意地摆放在桌面上,好像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十分钟后就会回来。
泽尔文清空了那张桌面,就像是抹掉了这张桌子的主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温芙沉默了片刻才问:“你还好吗?”
“你指什么?”
“最近发生的一切。”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泽尔文说。
关于那场教堂的刺杀引发了很大的风波,关于这场刺杀背后的主谋,城内则众说纷纭。亚恒带人及时赶到镇压了动乱,可惜并没有来得及留下活口,那些刺客应当是一群死士,尤其是最先在二楼发动刺杀的那些人,他们在一开始就报着必死的决心,因此眼看侍卫赶到都在第一时间选择自尽,这使整件事的调查难度大大增加。
起初审判庭找到了一些证据,其中一部分与尤里卡有关,但是尤里卡已经死了,于是又顺势牵扯出部分与老公爵夫人来往密切,也就是支持泽尔文继承爵位的家族成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泽尔文对此毫不知情,那天在危急时刻从一楼反锁的大门也很难不叫人对这位殿下产生怀疑。于是一时间艾尔吉诺的宫廷里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谨慎地选择保持沉默,以防自己也被牵扯进这桩莫名的谋反当中。
泽尔文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除了在安娜葬礼那天短暂露面之外,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就算是温芙也是时隔几天第一次私下见到他。
不过他的状态看起来并没有像她想得那么糟糕,他看起来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孤独。温芙注意到他胸前的衣襟上依然别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在杜德,那代表着对逝者的悼念。
温芙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前,泽尔文看着她忽然说:“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儿,而你站在那下面。”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温芙这才意识到她正坐在他的书桌前,而几个月前她压根连靠近这儿的资格都没有。
泽尔文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自嘲地说:“谁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这儿的主人。”
“这间公馆不会属于我。”温芙对他说,“我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在遗嘱里这样写。”
泽尔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她跟你说了什么?”
“一些关于洛拉和公爵之间的事情。”温芙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重要了。”泽尔文摇摇头,他靠在那张桌子上忽然说,“我已经决定去阿卡维斯了。”
温芙有些吃惊,但又并不感到太过意外:“因为教堂的刺杀吗?”
泽尔文没说话。于是温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公爵或许并不怀疑你。”
“或许吧,”泽尔文说,不过他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你听过有关我出生的传言吗?”
温芙因为他的话忍不住抬起头,那一刻她甚至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不过泽尔文说:“他们说我身上可能并没有流着艾尔吉诺的血,所以父亲迟迟没有确立我继承人的位置。但我从没相信过那些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艾尔吉诺,祖母不可能支持我继承爵位。”
“我从没有怀疑过祖母爱我,但是你看,我很早就知道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泽尔文看着她忽然间轻轻地笑了笑,“信任也是。”
他靠坐在桌子旁,双手搭在桌沿上,夕阳温柔地包裹着他,他的黑发凌乱地垂下来,虽然唇角带着一点笑但依旧像是一只失意的小狗。
温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或许泽尔文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向他手边放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和书上盖上笔帽的钢笔,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不久之前,他又刚刚失去了他的祖母。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温芙慢吞吞地说。
泽尔文收起了他搭在地上的脚尖,挺直了背,像是收起了一瞬间的软弱:“我不需要……”
但是温芙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说道:“九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我们欠了很多钱,每天都有债主上门讨债。妈妈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带着我和哥哥去了乡下,那时候我们经常连吃饭都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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