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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有限合伙(柳翠虎)


计程车开了一个小时才到达目的地。曲繁漪很少到南边来,车子到了后,司机嫌弃道路狭小,死活不肯开进去。曲繁漪无奈,只好自己下车摸索。
这处应该是居民区,密密麻麻的楼拔地而起,楼宇只见的间距小到可怜,放眼望去,只能看到一扇接着一扇的窗户,蜂巢一般。曾宇邱的住址在这群高楼后面,没有小区的概念,一扇门进去是光秃秃的几栋矮小筒子楼。她找到地址里的单元楼,又看了一眼目的地,5 层。
生锈的铁门拉开里面是黑黢黢胡乱粉刷的楼道。曲繁漪怔了怔,踩着楼梯一级一级走上。
这会儿正是正午,然而楼道里没有窗户,也没有灯,黑漆漆的。曲繁漪好不容易爬到五层,想着他的脸,心跳突突。
门很快开了,一身家居服的曾宇邱站在曲繁漪面前。
他们家的暖气似乎不太灵光,哪怕在家里,曾宇邱依然裹着厚厚的棉袄,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大概是因为宅着,脸上还有了淡淡的胡须,他见了曲繁漪,几分不好意思,摸摸头:“进来吧。”
曾宇邱的家有些旧,堆满了各色各样、甚至各个年代的杂物。客厅没有窗户,只放得下一张餐桌,于是大白天都得开着灯,户型有些奇怪,一个狭长的走道通往昏暗又狭小的厨房,餐桌的垃圾桶里塞满了各色垃圾,哪怕在冬天,曲繁漪依然能够闻到一股腐烂的味道。
曾宇邱这会儿正在吃午饭,外卖盒子里装着吃了一半的黄焖鸡米饭,不宽敞的空间里散发着浓重的食物味道,他没有什么招待客人的经验,踌躇片刻,又从一旁的桌上拿了一包一次性筷子,递上:“你吃不吃?”
曲繁漪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摇摇头,说:“我吃过了。”
曾宇邱摸摸头发,点头说,“要不你先去我房间里等我吧。我马上吃完了。”
曲繁漪想了想,说好。犹豫不决看向三个紧闭着的房门,曾宇邱指着正对面那个:“我卧室。”
推开门才发现,这间屋子只容得下一个人来回走动。房间 6 平米不到,摆了一架没精打采的钢琴,侧边的墙上贴了几张动漫海报,一张单人床上的被子凌乱,上面放了个旧笔记本电脑,床下被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书、唱片,还有几个旧箱子。窗帘拉开,正对着人来人往的楼道。
曲繁漪一时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里,踌躇间,就见曾宇邱进来了,招呼她:“你坐床上吧。干净。”
一边说,一边拉了钢琴椅坐下,指了指屋内,自嘲:“我们家有点儿简朴是吧?见笑了。我小时候就在这儿长大的。”这么说着,指了指床:“我从记事起,就睡这了,你说这床的质量是不是特好?”
曲繁漪笑了笑。
忽然门被推开,是一个陌生的女孩,染着一头红毛,见到曲繁漪有些惊讶,但还是对曾宇邱一笑:“来客人啦?”
一边说一边径自往屋里走来,走到曾宇邱身边,粗暴将他推开,凑近了在钢琴上放的那堆杂物里翻找着,总算,她翻出一个小笔筒,又从里面倒出来一个指甲剪放在手心,拍了拍上面的灰,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剪指甲。
曾宇邱忍不住骂她:“你老实点行不行,把指甲丢我屋里?”
女生躲开曾宇邱,蹦蹦哒哒跳到门口,做了个鬼脸,“你这破地儿还差这点指甲么?”
曾宇邱笑骂:“你丫滚。”
红毛女孩又看向曲繁漪,风风火火道:“客人,你一会儿多给他点钱,他最近生意不好上火呢!”
这么说完,见曾宇邱脱了拖鞋就要砸过来,赶紧闪身尖叫着逃走了。
曲繁漪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她的眸子睁得大大的。看向门口,过了会儿,又看向曾宇邱:“这……?”
“我租客。熟了,没大没小的。” 曾宇邱一边回答,一边单脚跳到到门口,将拖鞋捡了回来:“这套房是我姥姥留给我的,我一个人住,觉得寂寞,干脆将两间房子租给别人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刚这丫头住的是南边的次卧,主卧住着一对情侣,这会儿正在休息,那男的是个健身教练,每天晚上那声音哟。”
曲繁漪艰难笑了一下,不知道应作何反应。
曾宇邱坐回了位置上,又问:“你找我做什么呢?”
“我…”
原本的满腔心绪,此刻一句也说不出来了,半晌,她指了指那台旧钢琴:“你学音乐的?”
“小学学过。那时候不流行学琴嘛?我大学学的是国际政治。出来也懒得找工作。就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干活。我在这家幼儿园也就干了三年。主要是喜欢那个环境。”
“你……你不打算去考个编制什么?稳定一点?”
曾宇邱扬眉,“那多累啊!我现在这不是挺自在的吗?有工资,每个月还有 5000 多的房租,加起来,能有小一万的收入了。”
曲繁漪的表情很古怪,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于是曾宇邱也就这么看着她,从她身上那件价格不菲的羽绒服,再到她手上的那个皮手袋,还有她光滑的乌黑的头发,浑身上下,一丝不苟的精致。
末了,他移开目光,扯了扯嘴角:“你不会大老远来我这里,就是想劝我考个编制的吧?”
曲繁漪垂下眸子,摇了摇头。
“我奶奶以前也劝过我,说找个稳定工作好娶媳妇,但我想啊,我一个人过,想那么多干什么?”他忽然笑起来,露出那排熟悉的白牙,嘴角扬起,在唇角形成一道括弧。
见曲繁漪看着自己,他移开眸光,看向窗外,轻声说道:“我这人太随性,女孩跟了我会受苦,我不是过稳定生活的人,只想着无聊的时候弹弹琴,抱一抱大树。”
曲繁漪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曾宇邱家出来的。
只记得在离开他家的那一瞬间,下意识深深吸了一口楼下新鲜的空气。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脚下风尘仆仆的羊皮鞋,边缘早已被石子刮了划痕。
她回想起她一路驱车过来时的心情,像什么?
夜奔的红拂女?
私奔的卓文君?
还是挖了十三年野菜的王宝钏?
你疯了。简直是疯了。她轻声对自己说。
12 月的北京天寒地冻,冬日的天空永远那是灰蒙蒙的,一阵寒风刮过,扬起路边的沙尘,刮在脸上,宛如利刃,宛如耳光,足够扇醒所有的恋爱脑。
那些玫瑰色的梦,那个稍纵即逝的湿漉漉的吻,那场夏日的暴雨,那些宛如麦田里盛开的玫瑰的幻想,在她见到黄焖鸡米饭的那一刻,瞬间终结了。
她想起,每当遇到人生中每一个重大抉择时,她总会问自己:曲繁漪,你究竟要什么?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然而,就在今天,当她逃跑似的从曾宇邱家出来的时候,她明白了,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每一次做出选择的前提一定是确保自己能住在宽敞明亮的房子里、能拥有后顾无忧的生活——
承认吧,曲繁漪,你就是一个世俗而物质的女人。
你压根不想要什么劳什子爱情。
过去那些打动她的画面,只不过是脱离了生活的一层幻梦,轻飘飘的。也的确,随风飘扬的羽毛与花瓣才是浪漫的代名词,而一旦他们落到了地面,沾上了尘土的花瓣与羽毛,没有人再愿意多看一眼。
她闭上眼,在寒风凛冽里想起她的家来:宽阔的,冰凉的大理石的地面,永远散发着薄荷和西柚的香氛,汉白玉的浴缸,24 小时恒温的热水,盛开的鲜花,松软的电动床垫,以及,一推开门就能望见朝阳公园的窗景……那才是她的乌托邦。
再接着,她想起了迟威,又想起林珊,一股绝望涌上心头——
她要失去这一切了,失去她的家。
不行!想到这里,曲繁漪紧紧握住拳头,无论如何她需要再争一争。她可以没有爱情,但绝对不能过上贫瘠的生活。那种有情饮水饱的日子多么可怕!她要回去,用尽一切办法,守护住她迟太太的位置!
推开门,家里一片黑暗。迟威拧开了玄关的灯,解开领带,他在拖鞋的时候讷讷低下头:
胸前的衬衫,被濡湿了一大片。
那是林珊的眼泪。
后半程的同学聚会他几乎没有参与。他策划了那么久,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可他却不得不消失了,因为林珊。
下午的阳光从二楼的走道里照了进来,林珊一见了他,就滚出两行热泪来。再接着,就像上次那样,扑到了他的怀里,抽抽噎噎。
他静静垂眸看着,看着她瘦弱的肩膀,忽然有了一个发现奇怪的发现:他似乎,已经开始对她的眼泪免疫了?
是因为她哭了太多,还是因为他的爱变少了?
此刻,他望着哭成了泪人一般的林珊,心脏却再也没有了过去痛苦的感觉。她哭得太久,甚至,他略微地感觉到了一丝无聊。
迟威顿了顿,用手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别哭了。”
林珊哭得更凶了。
而等到林珊将眼泪快要哭干时,她忽然抬起头来,双手紧紧搂着他的腰,望着他,叫到:“威,我们复合好不好?”
一下子的亲密接触让迟威一僵,他愣愣低下头,仿佛没听懂她的话:“啊?”
林珊将迟威的愣怔当作狂喜时的延迟反应,她抹了抹眼泪,更加清晰而大声地说道:“我说,你离婚吧!我决定了,我要给你一个机会!再一次嫁给你!”
只听耳朵轰然一声,仿佛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迟威瞪大了眼,满脸写着不可思议,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珊更开心了,抽了抽鼻子,捏住他的耳朵,娇声叫道:“笨迟威,你傻了吗?”
迟威吃痛,这才反应过来,抓住林珊的手,将它们从自己的耳朵上扯下来,后退一步,扶着她的双肩,仿佛还是不敢相信:“你、你认真的吗?”
林珊点了点头,“我认真,前所未有的认真。”她点着迟威的脑袋宣布:“快,你去把婚离了吧。”
曲繁漪关了手机,在 nugget 枯坐到了深夜,直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夜晚 11 点半。迟威正坐在家里等着他。
见到她回来,迟威猛地站起,焦急问道:“你去哪里了?”
曲繁漪摇摇头,看着他的眼睛,“你一直在等我?”
迟威有些烦躁:“我有话和你说。”
曲繁漪摇摇头,她知道,迟威此刻正处于对林珊的上头期,她能做的只有拖延,想到这里,她有气无力推开迟威的手:“过几天再说吧。我今天很累。”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外套,往浴室走去。
“不行!我必须现在和你说!”迟威几步追上,拉住了她的手。
曲繁漪皱眉回头,抬头看向了迟威,哭了一天的眼睛红肿,女人的嘴唇苍白,声音很轻:“我知道你在乎她,但你是不是应该也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呢?”
“我…”迟威一下僵住。怔怔松开了手。
曲繁漪特意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澡。等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迟威果然已经睡了。窗帘没有拉,窗户外,是冬日深夜寂寥的夜光。
曲繁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可以拖一时,但拖不了太久。等林珊明天杀上门怎么办?又或者,她再想办法,找机会要一个孩子?
真是可怜的女人。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她这才发现身为全职太太的风险——她什么依仗都没有。如果迟威坚决要离婚,她应该怎么办?她当然可以坚决不离,可他身为丈夫,拥有一百种折磨她的办法。她能依仗的只有他的良心。或许她可以向婆婆求救,但婆婆老了,能帮她多久?再者,婆婆才是他的亲妈,她一个外人又算什么?
倘若离婚,离婚了她怎么办?她还年轻,再找一个差不多条件的男人?然而,迟威已经是她千挑万选里最好最好的那个了。
想到了曾宇邱,她护着心口后怕起来,太可怕了!差一点就爱上了这样的男人。还好她即使撤回了对他的爱!
难道不嫁了?不结婚了?找一份工作?可她不想啊,做太太,做妈妈,做贤妻良母,这就是她的理想!
她这么翻来覆去想着,一边绝望,一边鼓励着自己:哪怕磨破一层皮,也要把这个位置坐下去!好几次,差点哇一声哭出来,怕惊醒迟威。只得咬紧了枕头,缩在床的一角,眼泪簌簌地掉。
身边的男人传来悠长的呼吸,仿佛睡得很香。曲繁漪的心如刀绞,紧紧闭上了眼——
他梦到林珊了吧?
他梦到他们未来甜蜜而幸福的生活了吧?
也就在这时,迟威的脚猛地一蹬,他整个人一跳,一下惊醒,再接着,他捂着胸口,拧开台灯,心有余悸地看着周遭。
仿佛做了世界上最可怕的噩梦。
他深深地呼吸,起身拿了床头柜的杯子猛地喝了几口水,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过了许久,他这才看到了一旁一脸惊愕的曲繁漪,松了一口气般。下一秒,他俯下身子,紧紧地拥抱住了曲繁漪。
闭上眼,由衷安心地说道:“是你。”
“….啊?”
迟威握住了她的手,他这才发现她的手好凉,他用力捂了捂,捧起了她的脸,又认真说了一声:“还好是你…小漪…..”
他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耳畔传来他咚咚的心跳声,曲繁漪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她侧过眸子,不可思议地看着迟威。
“你……你…怎么了?…”
“我刚刚做了一个噩梦…好可怕…”迟威又深深呼吸了几次,才说道:
“大概是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吓人!”
“你做了什么噩梦?”她只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
只听迟威的嗓音轻轻颤抖,好似惊魂未定地回答道:
“我、我梦见,我的老婆,又变回林珊了!”

圣诞节这天,曲繁漪迟威约陈撰和盛以晴吃了顿饭。
玻璃窗外飘着 2021 年的最后一场雪,四个人围绕着冰煮羊火锅,喝着羊汤。盛以晴敏锐注意到了迟威和曲繁漪之间有了不一样。
更友好、更默契,也……
更像一对真正的夫妻。
直到两个女人一起上洗手间时,不等盛以晴八卦,曲繁漪就迫不及待对盛以晴更新了近况:“我见到林珊了!她让迟威和我离婚,说想要和他复合。”
盛以晴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见曲繁漪眨了眨眼:“结果把迟威吓得,当天晚上做噩梦惊醒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冲击太大,盛以晴一时缓不过来,半晌又问:“那,他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曲繁漪摇摇头:“没有了吧。”
盛以晴在当天回家后,火速与陈撰更新了这个惊天八卦。本以为陈撰会与她一样惊讶,却没想到陈撰一边打游戏一边听,末了,弯了弯嘴角笑了:
“不奇怪。”
盛以晴差点从沙发上跳起来:“这还不奇怪?这可是林珊啊?!迟威的林珊!”
陈撰笑着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腕,让她安分坐在边上,暂停了游戏,耐心与她说道:“这个道理很简单啊,以前是对别人做牛做马,而现在,是别人为你做牛做马。做习惯了人,发现了做人的滋味好,谁还愿意回去做狗。换我,我也不想和林珊在一起。”
“那他后来还对林珊那么好?”
“男人嘛,感情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他确实对林珊有感情没错,但那仅限于怜惜,在他生活顺遂的时候,他怜惜林珊,就像逗一逗路边的小动物。然而一旦他疲于奔命的时候,再被林珊折腾,他只会觉得烦躁。打个比方……”陈撰想了想,“类似于,俞总,你知道他最喜欢吃什么?”
盛以晴脱口而出:“生蚝。”
但凡和俞总吃过两顿西餐,就能知道他对生蚝的喜爱。
“对。”陈撰点点头,“他会为了吃生蚝开车去海边吃,去最贵的酒店的吃,甚至曾经为了吃生蚝周末飞了一趟斯里兰卡……他会对所有人说他爱生蚝,并且看到生蚝的时候眼神发光。但假如有一天,有人对他说,从此以后,你每天只能吃生蚝了。你说,他会不会觉得可怕?”
盛以晴啧了一声:“所以林珊,就是迟威的生蚝。而曲繁漪,是迟威的米饭。”
陈撰一笑,“迟威是一个很务实的人。骨子里,他和曲繁漪是一类人。一旦他体会到了曲繁漪的好,他再也不可能选择林珊的。”
“那……林珊怎么办?”
陈撰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盛以晴用力推他:“哎呀,你去找迟威八卦一下。”
有关林珊的结局最后是从俞又扬嘴里听到的:迟威再也没见林珊,而是拜托同学给了林珊一张他的结婚请柬,邀请她来观礼。据说,林珊当场脸色刷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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