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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心(攻玉)


主人垂眸,脚步又退:“我不知。”
“既然如此,你好生思量。一旦‘无双’之名传出,你便再也无可反悔。”卞攸停住脚步,直视主人。
“可如今,雁王下令、欲我死,你不交出我,可是犯了藏匿之罪?”主人抬头看他,眼中星光闪闪。
“现在,你名烙心,而非‘无双’,何来藏匿之说?且无伤乃齐风所杀,天下皆知。你非齐风,亦不为吾王欲杀之人。”卞攸微笑,缓缓道来。
主人一愣,被他驳得哑口无言,转身走出屋外。庭院中,剑风阵阵,石裂竹断。多年的孤苦心酸,若寻到缺口的滚滚洪流,汹涌喷薄,恨不得一次倾泻殆尽。
我知道,主人从此,对卞攸不再怀疑。
多年孤苦无依,一旦被无偿呵护,她怎能不心房骤开?主人心念一动,手下招式愈急,剑风过处,沙飞石走。
“若是齐风已死,我该当如何?”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手下剑锋一抖,抚尘倏地劈落在地上。剑身入土,入地一寸有余。主人抬头,目光对上立于檐下之人,那人玉面长身,唇角含笑,狭长的凤目竟与其父无伤之目有几分相似。一阵锥心之痛忽然从主人心间袭来。我安静地躺在她脖颈之中,承受这痛。痛的缘由,我比主人更为清楚。若仇人已逝,那支撑她继续存活的理由,是否还在?若仇人已亡,那她名正言顺留于此地的理由,是否还在?
剑从土中被抽出,主人轻拭抚尘,看着剑身缓缓开口:“追寻齐风已将近一载,不知公子是否搜集到半点消息?”
“半点也无。”毫不犹豫地,卞攸脱口而出。眉目间,仍然含笑。
听闻此言,主人紧握抚尘的手略微一松,心下喜忧参半,叹了一口气:“如此,烙心还要继续劳烦公子了。”语毕,弯腰一揖,抚尘悬于腰侧。
“烙心姑娘,卞某欲借抚尘一用,不知可否?”卞攸沉思半晌,慎重说道。
我一听,吃了一惊。当然不可!
主人微怔,犹豫半秒,复又从腰侧拿出抚尘:“可以。”
沉稳的心跳从她胸口传来,冲击着我的全身。她心甘情愿,果真不疑!这是卞攸第一次开口向吾主借抚尘。
“只需两个时辰,卞某便亲自将抚尘还来。”
卞攸驾马,身影快速隐匿于山林之中。
主人的目光追逐着那道人影,若黑夜中的旅人,寻求光明。

新一届的武林大会,转瞬又至。和上届一样,本届大会举办时亦有卫兵把守。
两年前那场血案,给人印象太深,一如当日迸溅于地的浓稠血液,时至今日,地上仍残存着抹不去的痕迹。
无双犯案后,销声匿迹将近一年。一年之后,无双重现江湖,携“抚尘”四处杀戮,复又掀起一股血雨腥风。
雁王震怒,召天下英雄,合力诛之。
王城,街道上。
一黑一红两匹骏马缓步而行。
黑马背上驮着一位冷峻的青年男子,男子目光如炬、面色沉静,年约二十六七岁。红马背上载着一位清丽的妙龄姑娘,姑娘眉目带笑,浅笑盈盈,约莫十七八岁。二人手执辔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只见大道两边摆满了摊位,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不单有莲子粥、冰糖葫芦,还有蛐蛐、斗鸡可供赏玩。
街道游人将熊熊燃着的火把伸入口中,表演吞火以娱乐游人。
年幼的孩童拿着纸鸢,叫着闹着在路上追逐嬉戏。
果真热闹非凡。
主人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切,不觉,一个时辰已过。
“陈生,午时三刻已过,我们是否可以返回了?”主人驾着火红的骏马,别过脑袋,看向陈生。
“烙心姑娘勿急,姑娘难得出来,不如走完这街道再回不迟。”陈生骑在黑马背上,尾随主人跟在其后。
主人微笑,点头答应,又道:“暗雪今日为何没与你一同前来?”
“今天除了我,亲卫七人均有任务在身,暗雪赴命,不能前来。”陈生郑重回答。
主人闻言,不再追问,目光继续投向眼前的繁华世界。
忽然,刺耳的鸡叫声响起。前方的斗鸡比赛已经开始,两只怒发冲冠的大公鸡,竖起浑身鲜艳的毛,拼命地用嘴啄咬对方,似要把对手置于死地。围观斗鸡的人越来越多,众人开始纷纷下注,替自己的一方高声呐喊。
主人策马,正欲往前观看,不料一声凄厉的叫喊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不是观看斗鸡之人发出的助威呐喊。
与陈生对视一眼,主人挥鞭,朝嘶喊声传来的方向疾奔而去。陈生阻拦不及,只得策马跟上。
马步停于一处稍显僻静的废弃大院之前。主人循声而望,看见喊叫之人跌坐于地,瑟瑟发抖,语不成句。
他的眼睛直视着一个方向,口中隐约念着:“杀人了……无……无……双……”
无双?主人蹙眉,翻身下马。大院里躺在一具中年男尸,尸身未僵,应是刚死不久。被杀之人身着华服,腰间还系着一块通透打眼的好玉,杀人者自然不为谋财害命而来。
她走近,欲上前看个仔细。此时,陈生也已赶来,他警惕地看着眼前一幕,欲伸手拦住主人:“当心!”
主人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忧,遂移步上前。
待走到死者跟前,仔细翻看了他的伤口,主人突然浑身一僵,脸色惨白。
我透过衣领朝那人看去,知道她为何这么紧张了。那人的伤口和当年无伤所受伤痕一样,皆由同一种剑法所致。
越来越多的观望者闻风而至,众人围住大院,指指点点,口中不停地叨念:“定是那妖孽无双。”
“是齐风!”主人沉声大喊。
“是啊!齐风无双乃同一人!天下皆知!”身边的人七嘴八舌,吵闹不停。
主人懒得理会,赶紧伸手摸向腰间。
空的。腰间无剑。
抚尘已被卞攸借走。
她突然面如死灰,哆嗦着嘴唇不敢抬头:“陈生,你可知暗雪的任务是什么?”
“陈生不知。我们亲卫八人各人只管个人命令,其他一概不晓。”看到主人异样,陈生赶紧回答。
“你们主人借我抚尘,可为杀人?”
“是。”犹豫两秒,陈生缓缓开口。
“暗雪今日的任务,可是杀人。”
“陈生不知。”
“你可识得这剑伤。”
“陈生不识。”
主人起身,走向跌坐在地上的尸体发现者,问他:“此人被杀之时,你可亲眼见到?可见杀他之人手持‘抚尘’?”
“并非亲眼所见,我途径此地,偶然发现……”那人缓了缓神,颤抖着回答。
“既非亲眼所见,你凭何指证此人为无双所杀?”主人起身,心中有些不耐,牵过马儿,欲赶紧返回别院,找卞攸问个明白。
“此人乃入围本次武林大会前十之人,除了无双,何人可轻易杀之?”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多嘴道。
“近一年来,无双不知犯下多少命案,此人定是受王命欲追杀无双之人,奈何反被无双所杀!”
“无双去年重现于世,嗜血成魔,杀人如麻,许多高官老爷都被他盯上了,不是他会是谁!如此妖人,该当千刀万剐!”
身后的民众抢着开口,闹哄哄的,如一团乱麻。又有数人接着起哄:“定是那贼人无双!”
主人闭眼,不愿再听,催陈生快走。
“是吗?是他吗?齐风可是他的手下?”一声一声,若荆棘鸟被贯穿心脏的悲鸣,从脉搏中传出,冲击着我周身。我突然莫名地狂躁不已,顿时青光大作,只想要抚尘手刃了伤害主人之人。
一路策马狂奔,不消半个时辰,主人和陈生便已赶到了别院。
卞攸说,今日他和雁王有密约,二人将微服密会于此。
卞攸说,雁王鲜少来万山别院,此后不会再来。她可随陈生外出,避开雁王,顺便置办衣物,一个时辰之后方可返回。
卞攸说,抚尘暂且借来一用,稍后即还。
既然不外出,借抚尘作何用?主人有些心烦意乱,随意安置了马儿,便快速跑进别院,推门而入。
她气势汹汹地注视着屋内的人。
雁王不在,卞攸独自坐在藤椅之上,双手捧着茶杯,正低头品茶。他身边站着暗雪。
“你今日的任务可是杀人?”主人开口,先把目光投向了暗雪,语气中有浓浓的质疑意味。
“是。”暗雪爽快,接口便答。
“王城中央,那所废弃大院里的男子,可是被你所杀。”战火弥漫,硝烟四起,空中隐约有浓烟滚滚。
“不是。”
“你们主人可会使剑?”蓦地,主人沉声开口,眼光状似漫不经心地扫过卞攸。
“暗雪从未见主人使剑。”依然毫不犹豫地,暗雪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破绽。
是我判断错了吗?主人凝神,把目光转向卞攸:“亲卫七人,可有人收到命令要刺杀城中废院的那名男子?”
“没有”,卞攸开口,面带苦笑:“烙心姑娘,你若不信,我可将亲卫七人今日的任务尽数告知于你,你可于明日一一前去对证。”
主人心中微微一痛,接着问他:“今日借我抚尘,所杀何人?”
暗雪从腰侧拿出佩剑,毕恭毕敬地交予主人:“今日持抚尘杀人的是暗雪,烙心姑娘,此剑还你。”
接过抚尘,主人不依不饶,紧紧地盯着卞攸:“为何一直以无双名义滥杀,借抚尘杀人可是为了让天下都知,杀人者乃‘抚尘’拥有者无双?”
闻言,卞攸闪着晶亮的眸子,看着主人:“‘无双’之名,烙心姑娘还如此在意吗?”他苦涩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走到主人面前:“我欲借‘无双’肃清朝政,所杀之人皆存了叛逆之心。前宰相无伤过世之后,朝野一时化为两派,主战派早已存心易主。朝廷若乱,则天下必乱,雁王待我甚好,我欲报其恩。”
那双晶亮的眼睛干净得不掺一丝杂质,主人别过脑袋,心中悲喜难辨。
难道是齐风乘乱出来杀人?还是杀人者只是使了和齐风一样的剑法,而非齐风呢?主人心中一片茫然、焦躁不安:“今日,我和陈生在王城看见有人毙命于齐风之手。”
“哦?你们亲眼所见?”卞攸皱眉。
“没有。”主人有些丧气道。
“既然不是亲眼所见,那你以何为证?”卞攸侧首,重新端起桌上的茶杯。
“无以为证,但我就是知道。”说完,主人转身走向室内,顿觉疲惫不堪:“我去休息了,你们请便吧。”
一夜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次日,天未大亮,主人便翻身下床,走进院中,牵了红马,一路奔至王城。
昨日陈尸的废院,已有官兵把守。她忽然想到卞攸说过的话,走上前,喊住貌似头领的官差:“官爷,昨日我途经此地,听闻无双一天杀了八人,此事当真?”
“道听途说之言,最是不可相信,小姑娘家该干嘛干嘛去!不要好奇这些险恶之事!”说完挥手要赶她离开。
那官兵一脸惊恐的模样落入主人眼中,她心中有数,道一声“是”便拍马离开了。一路打探,不久就寻到了其它七处命案的案发地址。
另外七名死者的致命之伤皆有异于齐风剑法所致之伤,卞攸没有骗她,齐风不是他的手下。她心中烦闷,骑马奔走在大街上。
昨日热闹喧哗的街道,今日安静了许多。百姓都怕祸事降临于自己身上,吓得不敢出门。连斗鸡的聚赌摊子,都给撤了。
左右徘徊两个时辰,天空中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雨不大,却细而密,随着一阵凉风吹过,雨水落在身上透着点点凉意。
再继续打探,也只能看到路人们满脸恐慌的样子,他们满嘴满口都在喊“无双”,“妖人无双”。
主人自嘲地一笑,顿时心灰意懒,淋着雨策马返回别院。
回屋,她浑身湿透,雨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脖子往下淌,薄薄的浅绿印花绸衫紧贴在身上,显着病恹恹的妖娆。我仰头,看见主人满脸是水,不知是雨、是汗、还是泪。她的体温异于平常。烧。
我心下叹息,主人定是又焦又躁、又困又乏、整日没进食又淋了大雨才虚弱如此。奈何我能读心,却不能躬身照料。
她走进寝室,扯下外套,连湿衣服也不换,便一头倒下,不省人事。
门“吱吖”一声被人推开,来者是卞攸。
卞攸踱步至床前,看到满脸潮红、随意倒在床边的主人,轻轻地叹息一声,转身出去。
再进来时,他手中已多了一碗滚烫的汤药。如此反复出入十几回,主人被他好好地安置于床上,酣然入梦。
整夜,卞攸坐在房内书桌前,未离寸步。屋子里,溢满了一缕淡淡的茶香。
次日醒转,屋内无人,可房内残有浓烈的草药味。
主人翻身下床,身上的湿衣已被换下。“蹬蹬蹬”,有人走了进来,是暗雪。
“主人遣我送药过来。”暗雪将药包放在书桌上,又退回门边,语气平淡地开口。
主人见暗雪对她态度冷淡,以为暗雪在怪她疑心于自己,也没对暗雪的话多做深究。她只道暗雪好心好意替她送药,还对她彻夜照料,不由心存感激:“谢谢你。”
“不谢,小事一桩。”暗雪以为她在为自己替她送药过来而言谢,不以为意道。
“昨日我不该疑你。”主人诚挚地看着她的眼睛说。
“罢了,不过是人之常情。可你不应怀疑主人,他待你尽心尽力!”暗雪开口,身子还是站在门外,语气里隐约有怒意。
“把问题澄清,方能不疑。若心存芥蒂,时日一长,恐怕不疑也转变成疑。”见她仍然立身于门外、不肯靠近,主人垂下眼眸,心中难过不已:“你若有任务在身,便赶紧去赴命吧,我无大碍,休息片刻便好。”
暗雪双拳一抱,两脚踮地,转瞬无踪。
主人踱至墙边,拿下抚尘,心中平静少许。“还好有你们伴我左右”,她低喃,轻轻地用手指摩挲剑身,仿若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对着我和抚尘说:“从此只有你们与我相伴。”
我以为她已不那么孤独,没想到会读心的自己,也有弄错的时候。
抚尘出鞘,银光闪闪,剑起剑落,风声潇潇。我看到抚尘在阳光下大声叫嚣:等不及!等不及了!等不及要手刃齐风,以报家仇!
剑风越来越疾,剑身渐渐化为一条银色的光带,光带在空中肆意飞舞乱窜。连那条舞动的轨迹也在呐喊:等不及!
主人的汗水慢慢覆满了我全身,她从未如此拼命挥舞发泄过,那气势若波涛汹涌的江河,怒气滔天地向前奔流,欲罢不能。
“练出一身大汗,便可退烧。”不知何时,大院门口已经站了一个人。
“我要暗雪来照顾你,可好?”抬脚走到停下舞剑的主人面前,卞攸开口,伸手递了她一方锦帕:“擦汗。”
“不必了,暗雪不久前才走。”
卞攸看着她,仿佛洞悉了一切:“她并非责备于你。”顿了一下,又道:“齐风之事,今年之内,我定会给你答复。你不要再为此劳心伤神了。”语气充满了不可置疑的笃定,还有一股几不可察的忧伤。
主人凝视着他:“我相信你。”说罢,将抚尘插入剑鞘。抚尘寒光四射:不可等!齐风已经出现!我不要再等!
奈何主人不闻。
卞攸微笑,温和地看向她,那双半眯的狭长凤目里,星光闪烁,夺目非常。

满朝文武、民间百姓都渐渐嗅到了异样的气息。
主战派慢慢安静下来,事实上,是不得不安静下来,大将军日郝不再一如既往地飞扬跋扈、趾高气扬。
朝廷上传言,无双乃拥王派的刺客,专为对付主战派而来。
民间传言不变,只是补充了一条,无双嗜杀高官豪绅,却从不劫富济贫。仍然是一个贪图滥杀的妖孽。
雁王对此,恍若未闻。依旧下令要杀。
辗转,一年又要过去。
回想那日,吾主生病之后,卞攸日日来看她。
十天之后,主人病愈。卞攸再来,她亦心下欢喜。
我知主人喜欢卞攸,从他决定不将无双交给雁王之日起。那是主人自八岁后的十余年间,第一次尝到被信任和保护的滋味。况且,卞攸的眼睛像极了无伤,澄澈狭长的凤目,睿智而有神。
“齐风之事,今年之内,我定会给你答复。你不要再为此劳心伤神了。”
卞攸当日之言响彻耳畔,我粗略估算,一年之约已快到期限。我仰头看着主人,她脸上的汗珠更多了,唇色隐约开始泛乌。血脉逆流之兆来得突然,她毫无防备,脚步若虚踩在水面,身子一个劲往下沉、沉、沉,没有止境,亦无指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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