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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容娡闻声看去。
意外发现,随行的人中,竟有她那消失许久的父亲。
贺兰铮停在榻前,打量着她。
“容娘子。”他温和的笑道,“总算将你请来了。”
容娡才醒,心里烦闷不堪,憋着一口气,没理他,而是望向神情飘忽的父亲,须臾才收回视线,似笑非笑的讽道:“二殿下请人的方式,倒是特别。”
长时间没开口,她的嗓音嘶哑,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贺兰铮微笑,没理会她带刺的话,同身后的人介绍她:“这位便是,有死而复生之能的天命圣女。”
听了这话,容娡忽然明白,贺兰铮捉她来做什么了。
时风重鬼神之说,他不敌谢玹,多半是要和贺兰铭用一套手段,假借圣女之名笼络人心。
这些人围着圣女的话题交谈起来,容娡心不在焉的听着,拿不准贺兰铮具体要做什么,又不知自己被掳来了几日,心里焦灼不已。
倒是她的父亲,趁别人交谈时,悄然走到榻前,安抚道:“姣姣,你莫怕,二殿下寻你来是有要事,你于他有救命之恩,他不会伤到你。”
容娡嗤笑一声,别过脸,没理他。
贺兰铮注意到这边的状况,目光微顿,抬手屏退众人,和沐道:“容娘子好生歇息,孤不多打扰了。”
这人是个不露声色的人,容娡一时没摸出他的心思,不得不谨慎行事,假笑道:“殿下慢走。”
等人都走后,容娡向婢子要了一壶水,咕嘟咕嘟灌入腹。
贺兰铮将她掳来此处,却似乎没有要限制她行动的意思。容娡将水壶还给婢子时,借机同她攀谈,不动声色的套话。
婢子对她颇为敬重,一一同她道来。
原来在容娡经历地动前,建安郡也遭遇了一场规模更大的地动。
地动之后,百姓流离失所,惊惶不安。
彼时贺兰铮正在与巍军交战,战事激烈,正是需要民心的时候,便有人献计,搬出江东容氏有一天命圣女的名号,大肆宣扬容娡在洛阳时的那些神乎其神的事迹,借此来安抚当地百姓。
然而容娡的人却不在他手里,他只得想方设法将她掳来,摆在军中,稳定人心。
弄清贺兰铮的意图后,容娡稍稍安心了些。
她窝在房中养了两日伤,贺兰铮偶尔会在公务之余前来看她。
等她的身体养的差不多了,贺兰铮便经常请她到军中、以及流民的收留所走一走。
建安城里,矗立着一座前朝用来祭祀天神的明月台,有时贺兰铭也会让容娡到此处露面,站在高高的梯台上,承受百姓们敬仰的目光。
偶尔会有前线的战事,传到容娡耳中,多半是巍军大获全胜,而叛军节节败退。每当这时,贺兰铮请她出门的次数便会变得多起来。
战事如火如荼,容娡不知谢玹是否得知了她的下落。
贺兰铮虽没关着她,但看她看的很紧,容娡一时没找到逃脱的机遇,只得不情不愿的留下,假意配合他。
虚伪的平静,戛然而止于不久后的某个深夜。
容娡正在房中熟睡着,房门却被人急匆匆的推开。
她骤然清醒,警惕的看向门口,心尖突突急跳。
贺兰铮搜走了她的暗器,她如今没有防身之物,毫无自保之力,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几个看不清面容的仆妇大步走近,七手八脚的将她从榻上扶起。
容娡看清来人,定了定心神,厉声喝道:“放肆!你们好大的胆子!”
一个仆妇忙道:“圣女言重了,并非是我等不敬,而是前线战事告急,城中又起了瘟疫,殿下命我等来接您前去明月台,请您祭祀上天,平息神怒。”
容娡心下隐约觉得古怪,用力挣开身上的手,怒道:“正值深夜,祭天给谁看?”
仆妇们不再搭话,冲上来摁住容娡,强行往她身上套着祭神的装束。
“您是天命圣女。”她们道,“臣民深陷水火之中,您理当为我们排忧解难。”
容娡一人反抗不过她们,只好安静下来,佯作乖顺,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速思考对策。
这些仆妇,便以为她被她们的话说动,摸黑给她换好衣装,押着她走向停在外面的马车。
容娡不动声色,走到外面后,寻了个空子,猛地推倒身旁的一个仆妇,又踹了旁边人几脚,提着裙摆拔腿就跑。
这些人当她是傻子啊。
美其名曰请她去祭天,实则多半是要将她当人牲祭天!
她幼年便经历过一次这种事,又怎会再被诓骗。
仆妇们始料不及,你挤我我挤你,乱作一团,哎呦叫唤。
容娡铆足劲往外跑,藏到一座隐蔽的假山后。
府中的侍卫很快被惊动,火光照夜,吵嚷声喧天,阖府如煮沸的粥般沸腾起来。
天蒙蒙亮时,有一行人搜到假山前。
容娡小心翼翼俯低身子,屏着鼻息,大气不敢出,胸口因紧张而闷痛。
然而事与愿违,有脚步声朝假山靠近。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心高高提起——
那脚步声停在假山前。
旋即容娡听到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声音:“此处无人,去旁处搜。”
容娡一怔。
是父亲。
她下意识抬眼,透过假山的缝隙,望见青袍纶巾的父亲。
容愈应付着搜查的侍卫,广袖下的手微动,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容娡瞧见了,当即鼻头一酸,心里因他们弃她离去而生出的怨气消了大半。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容愈一人去而复返。
他绕过假山,拉起容娡,张望片刻,压低声音道:“爹爹带你出城。”
容娡吸吸鼻子,用力颔首,不疑有他,跟在他身后。
父女二人躲过搜查的侍卫,顺利地从侧门出府,乘上离开的马车。
折腾了小半夜,容娡困乏不堪,眼见父亲跟着自己上了车,便放心的闭着眼假寐。
马车轧过湿润的青石板,发出连绵的吱呀闷响。
不知行了多久,天色大亮时,马车停了下来。
车厢外人声喧哗,似是停在闹市。
容娡猝然睁开双眼,狐疑地看向容愈:“不是说要出城么?”
容愈面露愧色,不忍看她,将脸别到一旁。
“阿娡,爹爹对不住你。”
车一停稳,车帘便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妇掀开。
看见她们,容娡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难以置信的看向自己的父亲,如坠冰窟:“你骗我?爹爹,你怎么能骗我?”
容愈用力闭了闭眼,侧过身子,任由仆妇们上前拖走容娡。
“为父……为父实在是没有办法。”他唉声叹气,神情疲倦,“瘟疫横行,民怨沸腾,不知是哪里来的方士献计,说将天命圣女祭祀给上天,即可平息神怒。你兄长被暴起的流民捉去,扬言若圣女不祭天,便要砍杀他。为父是真的没办法啊——”
容娡拼命挣扎,听了他这一番话,怒极反笑:“兄长是你的骨血,难道我便不是吗?父亲,你好狠的心!幼年那次袖手旁观还不够,你如今竟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祭坛上送死!”
容愈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可……为父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兄长出事……”
容娡一怔,忽地明白了。
不是因为他狠心,而是因为,在他心里,她容娡远没有兄长重要。
佩兰选择背叛她,也是一样的道理。
她总是不被选择的那个。
容娡心口绞痛,双目通红,神情似笑非笑。
痛着痛着,她反而冷静下来,不再挣扎,跟从仆妇们走下马车。
容愈稳稳地坐在马车里,抬袖拭泪,注视着容娡,神情悲恸,像是不忍看着自己的骨肉送死。只不过容娡前脚刚下马车,他后脚便催促马夫,快马加鞭的离开了。
容娡看着这一切,心中再无半点悲痛,眼底浮出嘲意,只瞧一眼便收回视线。
明月台距离出城的城门并不远,不远处便是高耸的城墙,这也是为何她并没有发现异样。
然而咫尺之距,却是天壤之别。
她出不去了。
前线战事激烈,连贺兰铮这般锦衣玉食的人都去了战场,想必不用多久,谢玹便能攻进城。
容娡勉励定下心神,清醒的想。
在谢玹来之前,没人能救她,她得设法保护好自己。
不知为何,她心中很坚信,谢玹一定会来。
思及此,容娡垂下眼帘,神情愈发乖顺。
仆妇们自是十分满意,七手八脚的围着她,整理繁琐的祭神服,在原本的衣裙外又罩上一层琳琅而奢靡的珠饰。
容娡任由她们摆弄,脑中飞转,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
周围站满密密麻麻的侍卫,侍卫之外,挤着数不清的人头。
——那是被天灾人祸荼毒的流民。
战火不休,天灾不断,他们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唯能将希望寄予虚妄的神明。
此时,他们正一脸愤怒的看着容娡,看着不愿献身于神的她,对她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天色阴沉,天幕上堆着浓密的的云翳。寒风飒飒,刀子似的割着人脸。方士与祭司立在高耸的明月台上,等候容娡这个作为祭品的人牲到来。
容娡身上广袖的裙裾,在风中猎猎作响。
仆妇给她披上一件斗篷,钳住她的双臂,迈向明月台的阶梯。
容娡听到风中传来无数漫骂的话语。
铺天盖地的骂声中,有一个声音格格不入。
软糯的、奶声奶气的,属于孩童的嗓音:“娘亲,这个姐姐做错了什么?”
她的娘亲没有回答。
容娡不禁默默的想,她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指责与漫骂,她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天命圣女,从来都是旁人硬加给她的名号,天灾尚可推究于神罚,可人祸并不是她导致的。
仅凭一个生辰八字上的巧合,为何要将生死与罪过尽数算在她头上?
哪怕今日将她献祭给上天,也是无济于事,不会有半分用处。
至多不过求个心安。
她何错之有?她何罪之有?
蜿蜒的梯台很快走到尽头,两排献官代替仆妇,将容娡带到巨大的方鼎前。
方鼎后是高高在上的神位,方鼎两侧,陈列各式玉帛、礼器与乐器。
大祭官将点燃的香插|在方鼎上,低诵几句高深莫测的梵语,而后递给容娡一支雀翎制成的翟羽,命她献跳一支用于祭祀的舞。
这人身上穿着纹路繁复的长袍,与多年前,要将容娡献给雨神的那名祭官,衣着打扮如出一辙,容娡看着,不由得有些恍惚。
大祭官敲了敲编钟,催促道:“圣女,请罢。”
容娡回神。
眼下这种情况,她只能配合,便褪去斗篷,伸手接过翟羽,款款迈步。
乌云攒动,天幕愈发阴沉。
容娡迎着风声起舞。
高台上,华服纁裳的女子,拈着翟羽,舞步翩翩。繁复的纁裳,并未限制她的舞姿,反而显得她的腰肢愈发纤细,身姿愈发曼妙,舞步轻盈灵动,宛若遗世独立的仙鹤。
潮冷的寒风,吹得她的肌肤泛起一层战栗。
容娡足尖轻点,翩跹旋转,裙摆层叠绽放,腰间珠石玲琅作响。
周遭的景象变得模糊,恍惚间,她的记忆回溯到六岁那年。
那一年,江东大旱,土地颗粒无收。容娡之父容愈初任官职,处处被当地富绅为难.
时兴玄学之风,富绅得知,曾有方士言说容娡有天女命格后,蓄意煽动流民,逼容娡去庙中祝祷。
彼时容娡尚年幼,容愈为了不让富绅抓住自己官职的把柄,任由暴|乱的流民将容娡带去神庙。
整整三日。
雨一直没下。
饿急眼的流民,要杀了容娡祭神。
容愈总算无法再坐视不管,命官兵将容娡解救出来。
众人翘首以盼的雨,终究是没有落下。
疯狂的饥民,将一切的过错都推到年幼的容娡身上,怨恨她,咒骂她。
——同现在如出一辙。
鼓瑟齐奏,新靡绝丽,洪心骇耳。
容娡的舞姿,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凌厉起来,广袖被风高高扬起,宛若凤鸟展翼。
她木然的跳着舞,有些遗憾的想,谢玹似乎,还不曾见过她的舞姿。
谢玹那个醋坛子精,若是得知,她给这么多人跳了舞,却没给他跳舞,定然会醋意大发的吧。
他应该会喜欢的她的舞。
有关她的一切,他皆会喜欢。
只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见到。
容娡的眼睛有点酸。
她忽然很想见到谢玹。
不是想让他来解救自己,只是想见到他。
一曲很快结束。
音乐停止的一瞬,容娡翩然站稳,听到身后的大祭官道:“吉时已至——”
三牲被人呈到神位面前,献官齐声低诵。
容娡望见一旁铮亮的铡刀,当即手脚冰凉,脑中的弦死死绷紧了。
她喉头发紧,本能地想跑。
——哪怕从这明月台上跳下去,摔断一条腿,她也不愿落得这样难堪丑陋的死法!
她一定得坚持到谢玹攻入城中!
容娡佯作温顺,跟随着礼官的步骤向神明行礼,心跳如鼓。
不待她琢磨出该怎么脱身,远处的城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震天撼地的鸣金声,一声比一声嘹亮。
人群骚乱起来,明月台上的众人停住动作,不约而同地朝声音来源处看去——
“巍军来了!”
城门大开,箭如雨落。
旌旗在空中飞扬,潮水般的巍军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破入城门,齐声铿锵高喊:“杀——”
“杀——杀——!”
巍军势如破竹,贺兰铮大势已去,祭台下的叛军猝不及防,乱了阵脚,被打的落花流水,毫无招架之力。
一片混乱中,高台上的容娡最先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边沿。
一眼便望见,人潮中,那个骑着高头大马、神姿高彻的男人。
周遭的血雨腥风,虚化成模糊的背景,飞速向后退去。他像是神佛的化身,像是骤然劈开混沌的一束光芒,牢牢攫住容娡的目光。
锋芒毕露,生杀予夺。
他在刀光剑影中,策马飞奔,霁雪剑所向披靡,一往无前,朝着她疾驰而来。
尘土漫天,神祇降临世间,仿若听到了她的心心念念,出现在她身边。
容娡遥遥望着他,心里攒积许久的无助与委屈,霎时汹涌而出,化作泪流满面。
她从不信天命与鬼神,很清楚事在人为。
不会有什么神明,会在意她的生死,会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谢玹会在意。
这是她第一眼便喜欢上的男人。
这是独独向她投来注视的神明。
她的神明,她的谢玹——
如同从前的许多次那般,来拯救她了。

灰色的天幕下, 谢玹一人一剑一骑,破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玄色的身影,于刀枪铮鸣中, 用一种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明月台下。
不知何时, 飘起了漫天飞羽的雪。
容娡却好似对凉意浑然不觉, 伏在栏杆上, 一动不动,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谢玹翻身下马, 大步迈上台阶, 几乎是跑着登上明月台。
披风猎猎翻飞, 沾着血污的玄甲,在行走间被他解开、脱下。
转眼间,他便登到高台上,在容娡面前不远处站定,身姿清隽颀长,隔着如絮的雪幕,深深地望着她。
——细雪淅沥, 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有一片冰凉的雪花坠入容娡眼里, 融作温热的水滴, 顺着眼尾滑落。
沾着碎雪的眼睫猛地颤了颤,容娡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决堤的情绪, 飞奔着扑入他怀里。
“谢玹。”她死死地抱住他劲瘦的腰, 将面颊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哽咽着唤, “……谢玹。”
谢玹像是对她的动作早有预料,在她扑过来的前一刻, 便早早张开双臂,上前将她拥入怀里。
他抱的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面颊紧紧贴着她的发顶。
厮杀的人声,在相拥的一霎,遥遥与他们隔绝。
天地寂静,唯有心跳声鼓震不止。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头顶、肩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天地之间,他们仅能感知到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仅是短短的一瞬。
谢玹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到什么,他将容娡稍稍松开一些,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去。
容娡抬头看他。
这人琥珀色的眼眸里,折射着清浅的雪光,面容一如既往的神姿高彻。
只是,从前总是漠然的眼里,如今多了她的身影,被她牵动着心绪,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细细端量着容娡,容娡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道:“我没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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