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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容娡面颊滚烫,僵硬地站了一会儿,不自在的丢开枯叶。
依她看,分明是谢玹这个古板迂腐的人想亲吻她,却觉得有悖君子端方,羞于说出口,便说成是她想。
她仔细地观察谢玹的神色,试图找出一丝端倪,继而借机撩拨他。
然而谢玹神色坦然从容,没有一丝羞赧的不自然。
——他是真心觉得容娡是想索吻。
似乎不是第一次这样觉得了。
容娡一时哑然。
她回忆起自己曾为了引诱他而作出的轻浮举动,结合眼下境况来看,难免觉得自己是在玩火自焚,又是一阵脸热。
好半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咳一声,生硬地转移话题:“哥哥,你是在祈愿嘛?”
谢玹的视线自她脸上转移,看向榕树,轻轻颔首。
容娡“喔”了一声,没再多问。
她对窥探旁人的心愿并无什么兴趣。
见她兴致缺缺的模样,谢玹薄唇却微微抿起。
“不想得知我许的是何心愿么?”
容娡未曾想到他会这样问,有些讶异,下意识地看向他的脸。
见他眼眸冷澈幽沉,视线隐约有种探究的压迫感,她忙柔声道:“怎会不想,只是我听闻心愿若叫人得知,便不会灵验,所以没有过问。”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淡声道:“无妨。”
容娡一头雾水,心中有些异样,一时啼笑皆非。
谢玹着实令人难以捉摸,以往对她不上心时,目中无尘,像一块难以焐热的冰,如今对她上了心,虽不似以往那般无从下手,但言行皆透着古怪,时不时冒出一些令她始料不及的举止,反而更为棘手,让她心慌意乱。
这便是无情无欲之人动心之后的模样么?
容娡以往从未接触过他这样的人,对此无法判断,觉得稀罕又怪异。
但只得配合他,试探着软声问:“哥哥许的是何心愿?”
谢玹的神情恢复温雅淡然,温和地看着她:
“愿,你我平安。”
如她所料,他的心愿果然同她有关。
容娡心念微动,默不作声地环住他的腰,动作间,带着些下意识的依赖与不自觉的讨好。
她亲昵地脸颊贴在他的胸口。
一想到谢玹这样的人,竟会为她而许下心愿,她的心中难免得意忘形,很快便将察觉到的那点异样抛之脑后,露出愉悦的笑容。
然而得意过后。
不知为何,容娡的心里却浮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翌日一早,一行人便离开佛寺,踏上北上之路。
此行虽是跟随谢玹,但因着有谢兰岫同行,容娡在她面前做惯了乖顺听话的女儿,不能明目张胆的与谢玹同乘。谢兰岫又不允她单独乘车,容娡便只得与母亲共乘一辆宽敞的马车,鲜少有同谢玹见面的机会。
途中谢兰岫三番五次敲打她谢玹的身份,容娡对此知之甚少,只知他如今官位,并不知出身,便三缄其口。
谢兰岫虽出身谢氏旁支,但少女时便跟随调任的父母南下,已有十多年不曾回过洛阳,对如今谢氏的小辈亦不大熟识,听说了谢玹的名讳后,一时也想不到他究竟是谢氏的哪位公子。
后来,她与护送她们的侍从渐渐相熟,便有意无意地提到,自己与女儿是要去投奔谢氏,隐晦地问及谢玹的出身。
容娡一向很会说话,舌灿莲花,作为她母亲的谢兰岫,与之相较更是不遑多让,能说会道,很快便令那侍从放下戒心,透露一二。
谢兰岫听罢,面色微变,回来后悄悄同容娡说起,语气复杂:“他竟是谢氏长房嫡出的大公子。”
嫡出长子,如无意外,日后会接管谢氏一族。
这样一个倾尽心血才能培养出的继承人,如今掌权的家主,会允他娶容娡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表姑娘么?
谢兰岫衡量一番,心中发沉。
容娡不知这个身份代表的沉重意义,默诵着诗书,随口附和她几句,没放在心上。
此番北上,他们要投奔的是谢家四房。
谢兰岫的祖父与如今谢家家主谢奕的父亲同父所出,她算是谢奕这一辈人的堂妹。但四房的崔夫人与谢兰岫的祖母崔氏出自一脉,关系要比其他支系亲厚一些,他们同四房也熟稔一些。
一年前,通财之风盛起时,容娡的兄长正是被四房的人接走教养。
容娡并不大在意什么长房四房。
她毕竟尚且年少,于她而言,只要能安身立命,便是极好的。
至于谢玹的出身……
她并不是很在意。
只要他处尊居显,只要这样一个手握大权的人情系于她,愿意护着她,便足以满足她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只是,如今她虽知谢玹对她心动,但摸不出他待她有多少情意。
或许只有微若秋毫的一丝,又或许比她想的要多。
谢玹这般冷淡漠然的人,怕是动情,也只如往幽深的冷潭中投入一块石子,泛起几道浅浅的涟漪,没多久便消弭不见了。
若是谢玹能更喜欢她一些就好了。
他会成为她安身立命的坚实倚仗么?
容娡无法肯定。
至少,如今暂时是如此。
不过……她倒也从未想过,只将谢玹当作自己唯一的凭依与出路。
冬意渐浓,越往北行,气温越冷,寒冷浸骨。
北地的局势比江东要安稳的多,况且又有谢玹的人护送,行路时,容娡不似原先那般时时刻刻担惊受怕,甚至颇为悠闲。
她不大适应北地的冷,但好在出发前谢玹给她备下许多冬衣。她往身上裹了厚厚几件,手中揣着滚烫的手炉,一路上倒也没感到多少寒意,还算过得去。
鞍马劳顿一路,顾及着谢兰岫,容娡鲜少同谢玹独处。偶尔几次碰面,也只是规规矩矩的匆匆交谈。
临近洛阳时,因着还有一日路程,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停止赶路,在驿馆休整。
北地的房屋烧着地龙,室内暖融融的。
容娡未曾见识过,有些稀奇,敲着墙壁感慨好一阵。
谢兰岫嫌她聒噪,另寻一间空房睡下。
此地毗邻洛阳,颇为富庶,驿馆修建的很是豪华宽敞,容下他们所有人仍绰绰有余,就算她们母女各占一间房,也无人因此在背后偷偷议论她们。
同行这一路,容娡早已看出,谢玹治下极严,随行的侍从皆是精挑细选,无一人多嘴饶舌。
用过晚膳后,已是暮色四合。
房中很静谧,容娡躺在暖如春日的榻上,很快便入眠。
她睡得香甜,但因为从前惊心动魄的经历,尚留有一分警惕。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隐约听见窗牗那边传来点窸窣的动静。
容娡便立即警觉的醒来,拔下谢玹给她的步摇攥在手中,冷喝道:“谁!”
天际泛出一丝极浅的蟹壳青色,光线晦暗,隐约勾勒出窗牗外一个漆黑的人影。
对方默了一瞬,轻声道:“是我。”
嗓音清磁,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出几分浓醇的意味。
是她一向熟知的声线。
竟是谢玹。
容娡的思绪清明几分,慢慢自被褥间坐起身,脑中不由自主开始思索谢玹此时的神情,有些想笑。
她裹上厚重的鹤氅,起身走到窗牗前,手指搭在窗棂上,忍着笑打趣道:“正人君子的谢郎君,怎么也如登徒浪子一般,作出夜探闺房之举呀?”
窗牗被她推开,寒风伴着冷檀香一同灌入她的五感。
谢玹显然听出她言语间的调侃之意,无奈的轻叹一声:
“下雪了。”
容娡一愣,没明白下雪与他来寻她之间的关联:“啊?”
谢玹知她畏冷,便抬手将窗牗阖上,走到门前,指尖点了点门扇,低声道:“过来开门。”
容娡应了一声,乖乖过去开门。
许是怕房中暖意散去,谢玹极快地走进门。
雕花的门扇被他负手阖上。
挨得近了,容娡能感觉到他身上沾着的寒气,借着朦胧的光线,也看见他披着狐裘的肩头落了点细如盐粒的雪。
许久不曾离他这般近,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她微微有些不自在。
反倒是他,依旧神姿高砌,温雅明淡。
谢玹慢条斯理掸去肩头的雪,嗓音淡而轻:
“你不是说,未见过雪。我来带你看雪。”

容娡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向外看去。
这才借着渐渐澄亮的天色, 目光穿过窗牗上透明的明瓦,注意到檐下正在簌簌落雪。
无数翩翩飞舞的雪花,像春日里缠绵的柳絮, 阒然垂落时,将雕梁画栋的檐角与廊庑, 渲染的如同染了薄雾一般模糊。
她心中一动, 隐约记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同他提过自己未曾见过雪。
可她只是随口一提, 自己都记不清是何时说过的了。
未曾想, 竟被他记在心里。
她的话语, 鲜少有这种被人重视的时候。
容娡怔怔地望着雪, 心房酸胀,一时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谢玹凝视着她,没有出声,神情很平静。
过了一会儿,有些不大确定地问:“你不愿意去吗?”
容娡眼睫一眨,收回纷乱的心绪,对着他浅浅一笑:“怎会不愿。只是我从未见过雪, 方才瞧的有些出神, 让哥哥见笑了。”
她凑近他, 极其自然地抱住他的手,吸吸鼻子, 想了想, 小声道:“哥哥怎么想到这样早来叫我去看雪?我方才听见响动时, 还以为又是什么刺客。”
闻言, 谢玹微微抿了抿唇角。
看来从前在他身旁,屡屡遇到刺客之事, 着实对她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他默了一瞬,察觉到她的手有些凉,便将身上的银狐裘解下,披在她身上。
“昨晚二更时,便隐约落了些雪,我忆起你说不曾见过雪,便想待雪堆积的多些时带你去看。但若是等天色大亮后,新雪难免会因人迹沾上脏污,便早早来寻你。如是方可见到最悦目娱心之雪。”
说话时,谢玹垂着眉眼为她系狐裘领口处的系带。
他穿过的狐裘很温暖,容娡感受着那温度,望着他净澈俊美的眉眼,心脏好似被数种奇异的情绪轻轻抓挠了下,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顶的她眼眶发酸,哑然无声。
她注意到,他说的是“带她看雪”,而不是“陪她看雪”。
谢玹是北地人。
北地多雪,想来他应见过不知多少回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
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谢玹垂眸看向她,浓长的睫羽轻轻扇动。
他望着她的面容,在心中平静的想。
北地冬日里的雪常有,并不稀奇,谢玹以往不在意这种天象的变化,至多顺时添衣。
他的喜好寥寥,皇族谢氏对他的规诫极为严格,莫说是纵情声色,便是极为平常的享乐之事也不曾允他接触。往先二十一年的生命中,他所被准允的那点可怜的乐娱,不是研习史书典籍,便是训练君子六艺,生活日复一日的平淡又乏味。
平日里,除却参禅外,他虽偶尔也会做一些符合君子所为的雅事,譬如焚香,譬如抚琴,譬如对弈。
这些事——或者好像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去做,他皆能掌握到最佳,但那些似乎……皆不是他的喜好,他只是难以容忍有无法被他掌控的事情存在,故而循规蹈矩的完成旁人对他的希冀。
今日的这场雪,与往年的雪并无二致,对他而言并不新奇。
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容娡曾在他耳边提及。
唯一的例外是容娡。
她与他见过的许多人皆不同,既不一板一眼,也不循规蹈矩,鲜活美丽,言行举止总是能跳出他的预料,像一只勾魂摄魄的精魅,因着对他的图谋,想方设法地闯进他沉如死水的生命里。
——频频脱离他的掌控。
她虚伪又真实,轻浮又专一,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潜移默化地牵动他的心绪。
谢玹也不知为何自己会记住她的话语。
但他就是没由来的记住了。
甚至,还能活灵活现的回忆起,她说这话时,略带遗憾的眉眼,以及甜润的语气。
娇美妍丽,生动鲜活。
哪怕谢玹一贯修身养性,不近女色,视外表皮囊为身外之物,不曾因之撼动心念。
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皮相是难得的上乘精品。
令人见之如见五色华莲,惊鸿一瞥,难以忘怀。
短短一瞬间的出神,谢玹想到许多。
但他的面容依旧淡然平静,不动声色地牵过她的手腕,向门外走去。
容娡乖顺地被他牵着,不知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软声道:“哥哥将狐裘给了我,我们出去之后,你不会冷吗?”
谢玹没有正面回答她这句话,只伸手探向她的手,指尖点了点她的手指:“手这样凉。”
容娡反握住他的手,轻笑:“冬日里我的手一向这样凉。”
谢玹若有所思。
顿了顿,他望见她眸中一闪而过的狡黠,目光微动。
容娡解开狐裘,踮起脚披在他身上。谢玹眉尖轻蹙,抬手欲将狐裘解下,才要说些什么——
下一刻,容娡忽地钻入狐裘里。
宽厚温暖的狐裘将她裹住,狐裘下的她紧紧抱住他。
容娡亲昵的蹭蹭他的臂膀,笑意盈盈,眼眸流漾着得逞的光晕:“我在哥哥怀里,这下不会冷啦!”
——这勾人的小狐狸。
谢玹克制的轻抿唇角,面色从容淡泊,眼底却晕开柔和的涟漪。
他没有说话,纵容她如同藤蔓似的缠绕着他,抬手推开门,虚虚拥着她,慢慢往外走去。
他们站在廊下。
纷纷扬扬的雪花,飘然而下,映入容娡一双因新奇而微微睁大的眼眸中,澄澈流光。
容娡窝在谢玹宽阔温暖的怀抱中,兴趣盎然的看了一阵,有些按捺不住,自他怀中钻出来,伸手去接雪花。
雪势渐小。
容娡提着裙摆走进雪地里,欣喜地左踩一脚,右踩一脚,在平整洁白的雪面上留下几串脚印。
她蹲着玩雪,檀粉色的裙裾铺在雪地上,像一朵盛开的木芙蓉。
谢玹站在廊庑下,清俊的眉宇染着淡淡的雪意,专注地看着她。
容娡想用雪堆出些什么,便耐着性子滚出一个雪球,滚好后却发现她堆的不太圆。
她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见此,怒气冲冲的抓了把雪砸过去。
谢玹修眉微挑。
容娡失了兴致,起身时,不慎踩到被雪掩埋的石块,脚底一滑,踉跄着要歪倒。
下一瞬谢玹疾奔近身,及时而又平稳地扶住她。
容娡吓得心跳如鼓。
如今满院尽是松软的雪,她知道她摔下去应当也不怎么痛。
谢玹并不是第一次接触雪,想来也知道。
但谢玹还是接住她了。
容娡的心头又浮上那种百味杂陈的滋味。不知是吓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嗅着谢玹身上温热的冷檀香,心跳不受控制的加快,不禁无措地眨眨眼。
她纤长的睫羽上沾着点细雪,随着眼睫的颤动,化为眼中粼粼的水光。
心绪纷乱不已。
默了一瞬。
她鬼使神差地转过身,不知出于何种念头,双手环着谢玹的颈项下压,在他微凉的唇上印下一个浅浅的吻。
谢玹垂下眉眼,审视她一阵,嗓音压的极低:“做什么?”
这么明显,他看不出来吗?
明知故问。
容娡抿了抿唇,唇瓣有些发烫。
她将脸埋在他的肩窝,心跳怦怦。思绪却无比的活泛,想到话本中的这种时候,往往有一些你侬我侬、刻骨铭心的桥段。
如今时机刚好。
她岂能放过这大好的机会,怎么说也得趁机撩拨谢玹几下。
她得让他牢牢情系于她。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谢玹空净明淡的眉眼,近乎呢喃道:“我想……让你记住我。”
话音落下,容娡便凑近他的脸,微微张口,欲含住谢玹的唇瓣——
一旁的房屋忽地传出零星的人声。
谢玹眼睫轻眨,眼眸如同浓郁的墨,意味不明地同她对视一眼。
容娡呼吸一窒,鼻息忽地有些紊乱。她略显慌乱地飞快松开他的唇,拉着他折返回房中。
她前脚刚放下床幔,用层层叠叠的帐幔将谢玹藏好,后脚谢兰岫便拍了拍门:“姣姣?”
容娡压下咚咚直跳的心,走到外间,轻咳一声,乖顺应道:“阿娘,我在。”
谢兰岫显然看见满院子的脚印,推门而入后,不悦的打量着坐在桌案前捧着热茶的她:“脚印怎么回事?你刚才起来了?”
容娡轻声说是:“女儿不曾见过雪,有些新奇……”
她一贯乖巧听话,极少有出格的时候。谢兰岫并未怀疑她的话,只有些不满:“哪有你这么大的女郎还去玩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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