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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雪时/云鬟湿(南川了了)


“何事?”
静昙沉声道:“容娘子伤势不大好。”
——刻意避开的人,偏偏又被提及。
谢玹一顿,目光扫向他,眸中隐有威压,语气温冷:“静昙。她身子抱恙,你应当去请医师。我并不会医人,寻我无济于事。”
静昙只觉得头顶一沉,忙肃声道:“是。”
谢玹阖上眼,面如冷冰,似是对容娡漠不关心。
静昙觑着他的脸色,提着手中的话本,有些于心不忍,面露为难。
沉默半晌。
谢玹淡声问:“你为何还不去请医师?”
静昙:“已经请到了。”
谢玹没再多过问。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
不多时,又有一阵脚步声靠近。
静昙与谢玹同时看向来人。
来者是个女比丘,走进殿中时,先是念了句阿弥陀佛,然后才道:“华医师托我前来寻贵主。”
谢玹神情莫辨,看向静昙,静昙走过去同女比丘交谈几句,折返回来:“主上……医师说容娘子不知为何患了热症,想问一问今日容娘子吃的那丸药中有何种成分。”
谢玹若有所思:“你来寻我,也是因受医师所托?”
静昙点头。
主上参禅时不允人近身,是一直以来的规矩,近来这规矩却频频被打破,今日静昙更是亲自坏了这规矩。他清楚自己办事不妥,颇为羞愧地低下头。
谢玹垂着眼,拨弄着手上的菩提串,一颗一颗地数着。
数尽一串后,他站起身,抚平跪坐时衣襟上的褶皱,没什么情绪地道:“走吧。”
静昙愣了一下,跟上他的脚步。
风中隐约飘过一声极轻的叹息,暮光下的檐铃一响,叹息声忽地消弭。
快的仿佛是人的错觉。
容娡的热症来得蹊跷,医师面色凝重,把了许久的脉,仍有些拿不准她为何起热。
日影完全沉没时,谢玹来到居室。
借着朦胧的烛光,他瞥见容娡的眉头紧锁,面颊上浮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向红润的唇却毫无血色,整个人因为高热而了无生气。
谢玹收回视线,将配制丸药所需的草药一一说与医师听。
医师听罢,面色依然凝重,肃声道:“这些草药没什么问题。容娘子可还吃过旁的东西?”
静昙一脸茫然。
谢玹沉吟片刻:“晨间喝了一些汤。——静昙,你说膳夫往汤中放了些时令的食材,放的是什么?”
静昙回想一阵:“好像是说放了一些莼菜……对了,还放了些新鲜的蟹肉。”
“蟹肉”二字一出,谢玹目光微动。
医师闻言,松了口气:“既是吃了蟹,病因便找出了。”
她写下一张方子,让静昙去煎药,边写边叮嘱道:“蟹之类的水味是发物,容娘子有伤在身,吃了可能会犯热症与疮疡,应当忌食这些食物。”
静昙与膳夫皆是北地人,北地鲜有水味,他们哪曾知晓这层缘由。弄清因果后,静昙满面愧疚,接过药方忙不迭地安排人去煎药了。
医师翻动药箱,拿出一张新的裹帘来。
谢玹知她要给容娡换药,便绕到屏风外,退出居室。
烛光朦胧,隐约将室内的人影投映到屏风上。
居室外面光线很暗。谢玹静悄悄地立在黑夜里。
墨色吞没了他雪色的直裾,烛火飘摇,他冷白的脸庞在阴影中若隐若现,琥珀色的眼眸变得极深,眼底染上几分看不透的晦暗。
不知过了多久,医师端着舆盆走出。
谢玹一眼望见,舆盆中漂着一张浸着血的裹帘。
浓郁的血色刺的他瞳孔一缩。
谢玹的耳边无端响起一个柔软娇弱的声音:“疼……会留疤。”
容娡肩上的剑伤被重新上药包扎,退热的汤药也被医师喂入她的腹中。
然而她的热症却迟迟不曾消退,整个人烧的昏迷不醒,气息奄奄,身边一刻离不得人。
医师守了她几个时辰,但她另有要事在身,不得不提前离开。
虽然容娡的伤是因谢玹而起,但谢玹次此行并未带婢女,身边并无照顾她的合适人选。他自己又是男子,即使是为了照拂病中的她,与容娡夜间同处一室还是略有不妥,便派人去请容娡的母亲。
容娡的身体一向很好,自小不曾生过什么病。谢兰岫三更半夜被人吵醒,心中有些不痛快,听到他们有关容娡的说辞,更是烦躁不已,随口寻了个由头将人打发了,继续倒头睡下。
权衡过后,无奈之下,只得由谢玹屈尊降贵地守着她。
谢玹倒是依旧从容不迫,坐在榻旁,将一方浸透凉水的帕子放在容娡滚烫的额头。
容娡被冰的打了个哆嗦,呜呜咽咽的哭,口中含混不清的哼嘤,一会儿唤母亲,一会儿又唤哥哥。
谢玹如玉的脸被暖黄的烛光映照,染上几分温度,泛着莹润的光。
居室里很沉闷,只有容娡呜哼如幼猫的细弱声响。偶尔他会淡淡地应和容娡一声。
冰冷的帕子沾上容娡的额头,很快变得滚烫。这时谢玹便会取下她额上的帕子,浸入水中,换上另一张冷帕。
如是不断重复。
即便是如此,谢玹的神情依旧是一片淡然,动作也一如既往的温和,丝毫瞧不出不耐之色。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容娡的哭声渐消。谢玹感觉她的呼吸平稳许多,便用手背试了试她颈项处的体温。
虽然仍有些烫手,但不似先前那样滚烫。
谢玹便极有分寸地收回手,命人去换了一盆干净的水。
虽然热症退去,但容娡身子不安地动了动,哭哭啼啼的嘟囔着:“疼……!哥哥,伤口疼……”
为防她抓挠伤口,谢玹轻轻制住她的手腕。他猜测她肩上伤口生了疮疡:“很疼?”
他的体温偏凉,她忍不住将发烫的脸颊贴到他的手背上,亲昵地蹭了几下,眼泪落得很凶,泪珠一串接一串地砸下:“很疼……哥哥,好疼!”
她的眼泪砸到他的手背上,谢玹手指一蜷,下意识地想念经,旋即想起容娡说过不喜欢,便止住声。
“睡着便不疼了。”能用的药皆用过,却不见效,谢玹只得这般安慰她。
容娡哭声更大,边哭边摇头,啜泣道:“疼……疼的睡不着。”
谢玹面沉如雪,有些无可奈何地问:“你想怎么办?”
容娡呜哼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谢玹侧耳听辨一阵,若有所思:“想听话本?”
容娡迷迷糊糊地点头。
略一斟酌,谢玹起身,从静昙买的那捆话本中抽出一本,翻开几页,缓声念给她听。
他的声线有些冷,但清磁悦耳,念经时是另一种较为低醇的声线,念话本时则如覆着霜雪的冰泉,清凌凌的回荡在夜色中。
容娡安静下去,不多时便陷入睡梦中。
确认她熟睡后,谢玹合上话本,抬眼看向窗牗。
熹微的光线映亮他冷白的脸,他眉间隐有悲悯,眸中却淡无情绪,犹如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
东方既白。
次日午后,谢兰岫有些心虚地来到青檀院。
她昨夜困得糊涂,起身后将容娡生病之事忘得一干二净,还是经同一院落的比丘提醒,才隐约想起这回事。
青檀院附近驻守着许多兵卫,谢兰岫望着黑压压的铠甲,心中发憷,说明来意后,被侍卫领进院落,见到了昏迷不醒、了无生息的容娡。
谢兰岫吓了一跳,惊呼:“我的儿!”
她此时才隐约感到后怕,瞧着忙前忙后的医师,踯躅一阵,上前帮忙。但她不曾照顾过人,对此颇为生疏,帮忙不成反而添乱。
医师无奈地将她请到一旁。
谢兰岫不曾见过谢玹,对他颇为好奇,本欲多留一阵,伺机瞧上一眼。但她频频出错,面上挂不住,四周巡逻的兵卫又让她心生畏惧。
她对着昏睡的容娡嘘寒问暖一阵,便坐立不安地离开了。
容娡的热症反反复复,断断续续的烧了三日。
她病痛难耐时,谢玹便会来为她念话本。
但他的心中并未因此产生多余情愫,只是循规蹈矩地照顾她,像是在完成什么任务。
她烧了三日,谢玹便念了三日。
与谢玹而言,念话本与念经文并无太大差别。但话本既能令容娡得以入眠,此物也不似谢氏家训中所言的那般毫无益处。
第四日晚,月色皎洁,月光满庭。
容娡的热症终于褪去,体温恢复如常。
今夜,谢玹念的是话本中一则书生与妖女的篇章。
他念了小半段,如玉的手指翻过一页纸,目光扫过纸上放|浪|形|骸的文字,清沉的嗓音忽地一顿。
月光盈盈自窗牗流淌入居室内。
谢玹抬眼望见容娡阖着双眼,面容雪白,嘴唇红嫣,长发乌黑,美艳极妍,宛如话本中所写的魅惑人心的精魅。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以为容娡睡着,便扫了一眼页数,合上话本。
怎知他才将话本放置好,回眸便见容娡红润的唇正在轻轻翕动,似是在说些什么。
这几日他习惯照顾病重的她,便习以为常地坐回榻旁,俯身听她讲。
容娡吐气如兰,温热的、带着甜香的鼻息轻轻扫过他的耳侧,掀起一点细微的痒意。
他没听清,温声问:“说的什么?”
容娡的鼻息变得略急,她细嫩的手指抓了抓他的衣袖,像是要急切地告诉他些什么。
谢玹想了想,将头俯得更低。动作间,他的墨发自肩头垂落,与她柔顺的发丝交|缠在一起。
分不清是谁的发,滑了谢玹满手。
恰好容娡在此刻侧过头——
她红润温热的唇瓣,不偏不倚地印在谢玹微凉的面颊上。

第15章 轻薄
容娡的热症分明已经退去,体温也早已恢复正常,谢玹却无端觉得她的唇很热。柔软的唇瓣犹如滚烫的香膏,灼烧着他的面颊与她的唇相触的那一小块儿皮肤。热度如同泼了油的大火,极快地蔓延开,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裹挟着吞并、燃烧。
意识到是她的唇贴到他的脸上时,谢玹一时僵硬地怔住,竟没有在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不曾及时躲开。
容娡清浅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肌肤,微微发痒。
陌生而奇异的触感令他浑身不自在。谢玹瞳孔微缩,猛地回过神,捂着面颊站起身。
他的长发如凌乱的泼墨,随着主人起身的动作不安地晃动几下,随后披在他肩头的白衣上。
谢玹惊疑未定,望着沉沉安睡的容娡,面上浮现出一丝无措的空白。
谢氏家训于男女之事上向来古板严苛,认为若不能控制色|欲,何以成大业。
族中曾有年轻子弟放浪不羁,私养通房,被发现后险些被鞭笞至残。
谢玹作为家族标榜,又参禅以常年修身养性,更是恪守此道,不近女色。
他从未同女子这般亲近过——甚至在遇见容娡之前,从未有女子能近得了他的身。
但谢玹知道,方才她的唇印在他脸上的举动,叫做吻。
是独属于亲密关系之间的举动。
但,他与她这一吻是出于意外。
谢玹捂着面颊,垂眸望着安稳沉睡的容娡。视线扫过她微张的红润唇瓣,他面色沉冷,忽地意识到事情有些棘手。
容娡方才未必清醒,她动唇或许只是睡梦中的呓语。
而清醒的他被沉在睡梦里的她亲吻,如此这般,算不算他轻薄了容娡?
谢玹感觉面颊上好像烧了一团火,烧的他有些无地自容,一向清冷从容的面庞此时面热耳赤。
这种从未出现过的、无法应对自如的情况,令他有几分心慌意乱。
他无法静心思索,僵硬地站立着。
他当真未曾想到她的唇会那么凑巧的印在他的脸上,更不曾对她有过绮念。
或者说,方才应算是主动偏头凑过来的容娡轻薄了他?
谢玹不知此事该如何判定,从未有过前例的经历更是让他分毫不知判定的准则。
满室皆是容娡身上那阵特有的甜香,顺着呼吸钻入他的鼻息,灼烧着他的思绪,再滚烫着自他的鼻息呼出。
他有些无法掌控自己的思绪,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跳。
他的心跳从未有过的乱,也从未有过的快。
僵硬地站立许久,谢玹慢慢放下捂脸的手,眼底沉淀出几分清明。
榻上的容娡呢喃两声,轻轻动了动身体,被衾随着她的动作拱了拱,小小的一团,模样娇憨。
谢玹看向她,心中后知后觉地浮现出一丝猜疑。
月光岑冷,烛火微晃,他的脸淹没在阴影中,眼眸在摇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谢玹若有所思,走到床榻旁,垂下眼帘,盯着她恬静的睡容看了一阵,试探着低唤:“容娡?”
于此同时,他的手在黑暗的遮掩下,悄然无声地探向容娡,虎口正对着她细嫩脆弱的脖颈。
容娡毫无反应,一动不动,鼻息清浅。
谢玹观察片刻,二指并拢,试了试她的脉搏。
她的脉搏平稳,鼻息也平缓而有规律,确实是陷入沉睡。
看来方才那一吻,的确是容娡无意识之下的事出意外,而不是她的有心之举。
谢玹收回手,看向跃动的烛火,不知怎地,忽地想到话本写到的妖女轻浮勾|引书生时那个露骨的亲吻,向来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出现几分轻微而复杂的波动。
他在容娡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夺去了她的吻。
他没有恪守君子端方,对她做出轻浮之事。
谢玹薄唇微抿。
他轻薄了容娡。
发热症的最初几日,容娡感觉自己好似被浸泡在热水里。
她四肢无力,眼皮沉重,被热气蒸的想哭,耳中也如同灌入了热水一般,听不清声音,只能听到嗡鸣混乱的动静。
她能感觉到身边来过许多人,那些人来去匆匆,喧嚣吵嚷,令她本就滚烫发胀的脑袋更为酸痛。
容娡烧的昏昏沉沉,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只知道喧嚣声尽数散去时,她的额上会覆上几丝凉意,凉意沿着血脉丝缕蔓延,将她四肢百骸中烧灼的滚烫驱散许多。
她忍不住朝那丝凉意靠近,任性地缠着他,像是回到了孩童时肆意妄为的年纪,胡言乱语。
热意反反复复,不知过了多久,容娡的意识渐渐清醒了一些,虽仍有几分昏沉,但能分辨出守在她身边的人是谢玹。
热症令她嗜睡而浑噩,也令她伤口的愈合更为艰难。
偶尔容娡被痛醒,辗转难眠,谢玹会为她念话本。
她听着他如浸霜雪的清沉嗓音,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隐约记得是有些酸涩的庆幸。
第四日,这几日如同泡在热水中的容娡,终于被捞出。
她浑身的经脉、骨头像是被大力拆下又装上,不受她控制般酸胀疼痛。
药汤中有助眠的草药,容娡虽然意识清醒,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得努力动了动唇,试图唤来谢玹。
迷蒙间,她感觉到谢玹走到她跟前。
他问她,说的什么。
声线有些冷,但语气很温和。
容娡心尖颤了颤,在心中无声的道,我在唤你,我在叫你的名字。
她嗅到冷檀香幽漾,感觉谢玹俯低身,微凉的发丝扫过她的面颊。
容娡努力将眼睁开一道小缝,望见谢玹近在咫尺的面庞。
月光流淌在他的发丝上,皎皎如水,泛着圣洁的清辉。
但谢玹此刻偏着头,只有小半张脸对着她,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容娡的表情。
容娡的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轻佻的念头。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对神明上瘾的信徒,不顾一切地在他身上压下豪注,试图勾起他哪怕是半分的心软。
她抓住他的衣袖,抓住这难得一遇的亲近时机,轻轻吻上了谢玹的脸颊。
哪怕是日后功亏一篑,计谋不成,她没得到他和他的权势。
她也想让这样的一个人记住她。
容娡既已无大碍,谢玹便没有在她的居室中留宿,只留了几个暗卫守在室外。
他走之后,容娡睁开眼,望着窗牗漏入的皎洁月光,眸色复杂地瞧了一阵,回忆起方才那一吻,有些拿不准自己是否做的妥当。
虽然她佯作熟睡,将此吻伪装成无心之举,但她摸不清谢玹对此的反应,还险些被他看破自己是在装睡。
她不知谢玹还会在云榕寺中停留多久,总之不会久留。如若他离开时,她还不曾引得他对她上心,那她可就要失去在这乱世中的安身立命的凭依了。
虽说待她伤好后,母亲应会带她投奔谢氏,但她母亲毕竟只是谢氏旁系的旁系,她也了解自己的母亲,此番所谓带她去寻求谢氏的庇护,也不过是要为她挑个家世相当的夫婿,草草成婚了事。
容娡不想被人安排婚事,她也清楚的明白,以她的家世,能嫁入谢氏旁支都要算是痴心妄想、求之不得的好事——在世俗的观念里,她应该对谢家那样的高门能允她嫁入而感恩戴德,而母亲安排的夫婿绝不会有谢玹这般处尊居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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