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了小半时辰,地上被撅出一个大坑,翻上来的土夹杂着朱砂,被纪云蘅规整到旁边,免得蹭脏了她和许君赫的衣衫。
直到许君赫一铲子下去发出沉重的响声,他才停了手,长舒一口气,“挖到了。”
埋得真是够深,难怪这院墙都推翻重改,也没能发现这东西。那几朵小花更是,表面上看去还没手掌大,实则扎根颇深,随便下一铲子都能挖出根须来,拼命往土里汲取养分。
箱子给挖出来的时候,终究还是脏了手和衣衫,但向来讲究干净的许君赫却并不在意,抱着布满泥土的盒子放到了空地上去。
纪云蘅倒没有第一时间去看,只是捧着那几朵被她摘下来的小花严肃着脸道了声谢,然后重新扔进了土坑里,再给埋上。
她在这边填土,许君赫在那边对着盒子敲敲打打,剥落上面的泥巴,逐渐露出本来面目。随后他将盒子拿去井边,折腾一会儿,将水给抽上来,小心地将盒子外面洗了一遍,这才干净不少。
盒子拢共也没有多大,却相当有重量,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
他直起腰去看纪云蘅,见她还吭哧吭哧地填土,便扬声道:“别忙活了,先过来。”
纪云蘅听从,将铲子随手放下,起身来到井边。许君赫给她打水,她蹲在边上洗手。
“脸上也有。”许君赫出声提醒。
她捧了一把水往脸上蹭了蹭,却没蹭干净。许君赫见状,就半弯着腰,用掌心接了水,擦洗纪云蘅脸上的泥巴。
“怎么还能糊到脸上去。”许君赫第一次给人这样洗脸,按着她的后脑勺对着干了的泥巴一顿搓,很快就因为没控制好力道将她的脸颊搓红,“你是几岁小孩吗?明知手上有泥巴还往脸上蹭,黏在上面抠都抠不下来。”
纪云蘅也不吭声,闭着眼睛让他搓了一会儿,等他说完了这才道:“良学,你脸上也有。”
许君赫:“……”
他信口污蔑,“是你趁我不注意偷偷抹我脸上的。”
两人在井边洗净了脸和手,因控制不好抽出来的水流,还打湿了衣袖。
纪云蘅习以为常,将袖子绾上去之后就开始研究盒子。而许君赫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站在边上默默拧袖子上的水,心里盘算着等回了京城,就让工部创造出更便于抽水的工具,这绝对算是造福晏国百姓的大事。
盒子上并没有挂锁,埋在土里那么多年,锁扣也早就烂了,方才清洗的时候就被许君赫摘掉。
面对着母亲留下来的东西,纪云蘅心中涌起难以抑制的激动,手指刚放上去又觉得在这里开太过草率,于是抱着盒子回了房中。
金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屋中十足亮堂,门一关上周围就寂静得落针可闻。
纪云蘅深吸一口气,压着乱跳的心脏,将盒子给打开。
这盒子的构造没有那么简单,外面虽然是木头,但里面一层却像是铜打造的,也难怪拎起来颇沉。
盒中的东西被分成了两部分,皆包上了一层层老旧的布。纪云蘅取出上面的一部分,小心翼翼地解开之后,最先看见的就是一沓折叠起来的纸。
纸被展开,约莫有七八张,全是人像画。画到胸口的位置,以面部勾勒为主,每张画像上都有较为明显的特征,俱是男子。
纪云蘅不认识上面的人,一张一张地翻着看,顺手将看过的递给许君赫,让他辨认。
许君赫认真看着,默不作声。直到纪云蘅翻到了最后一张纸,突然手上的动作顿住了,神色发怔,紧紧地盯着纸上的画像。
这表情一看就不对劲,他偏头去看,低声问,“认识?”
“这是……”纪云蘅哽了哽,极慢地开口,“这是薛叔。”
许君赫抬手,将那张纸接过来细看,又问:“就是你先前给他记账的那个屠夫?”
纪云蘅神色惶惶,点头说:“是,他的下巴有颗痣,而且这画像与他很相像,我看第一眼就分辨出了。”
许君赫垂眸看着桌子上摆着的这些纸,他全都眼生,一个没见过,但其中却有纪云蘅相熟的人。
有些话不必说纪云蘅自己也能意识到,裴韵明将这些人的画像藏得那么深,像是捂着一个极为珍贵的秘密,那就说明这些人一定与当年的裴氏案件有关。
纪云蘅的脸色稍白,像是努力压制着慌乱的情绪,语气惊疑不定,“薛叔……不是坏人吧?”
许君赫放下手中的纸,也没提前吱一声,就这么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然后用手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一下一下地给她顺着气,“知道他在哪吗?”
“我不知道。”纪云蘅许是心里太乱,竟也没有推拒,低声道:“薛叔每年冬天都会歇业,说大雪路滑,不方便赶路。等来年开春时,他会再来找我,今年还没来。”
许君赫将下巴垫在她的脑袋上,又问她,“那你们当初是如何相识的?”
“他来找我,说我在路上游荡,像个没人要的小孩。”纪云蘅说:“又问我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算账,我说会,他就让我去给他记账。他卖猪肉是四天一开张,每回都是我先到肉铺,从他手里多得十文钱,有时候会留一些肉给我,让我带回去……”
后面的话不用说许君赫也知道,因为这些话他在纪云蘅这里当小狗的时候经常听,约莫那只蠢狗也没少吃薛久的猪肉。
听纪云蘅说了许久,直到她慢慢停下,情绪似乎也平静了不少,许君赫才开口,“纪云蘅,或许有不少人是为了别的目而接近你,但愿意留在你身边的原因,一定都是你自己。”
许君赫不是说别人,“至少我是这样。”
纪云蘅低着头闷了一会儿,一抬脸耳朵竟然都红了,睁圆的眼睛中布满惊疑,盯着许君赫看了又看。
他木着脸,“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天下第一好?”
纪云蘅不想撒谎骗人,诚实道:“或许我与苏姨母……”
还没说完许君赫就瞪她一眼,仿佛暗含着“你敢说试试”的威胁。
纪云蘅吓得缩了缩脖子,像条泥鳅一样从他怀里钻出来,蹭乱了鬓边的发,不放心似的,“你喝酒那晚的事儿,还没想起来吧?”
“没有。”许君赫抱臂看着她,刚哄好了人,又想欺负,“怎么,你要告诉我?来,坐下来细说。”
纪云蘅连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装作有事要忙,赶紧去拿盒子里的另一部分东西。
解开第二块布,里面摆着一封方方正正的信,封面上是恣意秀丽的字体:爱女佑佑亲启。
信上面压着半块老旧的白玉佩。
这显然是裴韵明留给纪云蘅的绝笔。
纪云蘅的手一抹上信封,眼眶就湿润了,没落泪但是红得厉害。
许君赫抬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耳朵尖,问:“我去书房?”
纪云蘅轻轻摇头,声音沙哑,“我去吧。”
她捏着信和玉,慢慢地往书房而去。
许君赫站着未动,注视着她的背影。
以前他很难想象自己会有这么体贴的一日,给其他所有人的耐心加起来,都没有倾注在纪云蘅一个人身上的多,甚至心甘情愿地给予更多,像是无穷无尽。
许君赫觉得这不足为奇,天底下所有动了心的人都是这样,他又不算特殊。
厚重的云层遮了太阳,屋内也跟着暗下来。
许君赫坐在堂中的软椅上,搭起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对着那些人像画看来看去,心不在焉。
毋庸置疑,纪云蘅是能够承受这些的。在当年她目睹了母亲的死亡,又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后,好像就没有什么能将她击垮了。只是她还是会伤心,会因为思念过世的母亲而流泪,这会儿应该也是一边读着信一边抹眼泪。
许君赫想把她抱在怀里哄着,给她擦眼泪,陪伴她抚平伤心的情绪。只是纪云蘅很警戒,因为那次喝多之后啃了她的嘴唇,现在许君赫一靠得近了,她就会往后避让,自以为很隐秘地拉开距离。
许君赫偏头看了一眼书房的门,闷闷地想,要是她自己出来往他怀里钻就好了。
纪云蘅已经习惯独自承担一切,但许君赫想与她分担。他不知道要在正堂等多久,设想过可能天黑了,纪云蘅都未必有心情出来。但等了约莫半个时辰,或许都没有那么久,书房的门被打开了。
许君赫当即起身,动作虽不显急躁,但很快就走到了纪云蘅面前。她的眼睛果然哭肿了,揉得红彤彤的,有些费力地睁着,眯着眼睛看许君赫。
“眼睛怎么了?”许君赫掰着她的下巴,凑近了看。
“疼。”纪云蘅擦了太多次,眼皮险些给擦破,这会儿有些睁不开。
许君赫用指腹按了按她的眼角,有些心疼,“下次别这么用力。”
“良学明日得闲吗?”
“怎么?”
“和我一起上山,去找正善大师。”纪云蘅吸吸鼻子,又道:“我娘说,他以前是住在山里的猎户,知道很多东西。”
第84章
许君赫从很早之前就知道有这么一个人物,让左相等人在泠州留人十数年,从未放弃过寻找。
后来他得知,那人是一个住在山里的猎户。
当年裴家出事之后便是墙倒众人推,往日里跟裴氏关系交好的官员避之不及,当然也有不少忠心裴氏的势力想尽办法挽救裴氏,但此事牵扯了太子的死,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也救不了裴氏。
在动乱之中,有人送了一封信给当时的泠州刺史,声称自己是山中打猎为生的寻常百姓,但先前在山中看见了些东西,或能证明裴氏清白。刺史得了信之后起了贪念,并没将信告知任何人,想将这猎户引出来活捉之后,押去左相面前邀功。谁知猎户打小在山中与野兽打交道,练就了一身的本领,虽说受了伤,但硬是从刺史手底下给逃了。
此后就再无踪迹,成了左相等人的心头刺,仿佛在泠州始终存在一个变数。他们找了许多年,直至今日仍旧持续。
许君赫来了泠州之后找遍了各个角落,就差掘地三尺,仍是没有得到关于当年猎户的半点消息。
谁也没想到这猎户当年受伤之后,竟然藏进了庙中,当了十几年的和尚。而唯一的知情者,只有已经逝去的裴韵明。
这个秘密差点就这么被永远埋入了土中,再也不见天日。
幸而现在还来得及。
玉佩送到正善的面前时,他低头看了许久,沉寂得仿佛睡着了,一动不动。
许君赫等了一会儿,歪头去看他,询问,“坐着也能睡?”
正善这才将头抬起,从自己的脖子处勾了一条线,捞出了挂在上面的玉。摘下来放在桌上,与纪云蘅带来的玉正好凑成一对。
正善道:“当年我身受重伤,离死只差一步,得幸被住持遇到,捡回一条命。其后我剃了发,决心放下前尘不再过问世俗之事。许是天定的命运,那日裴施主来庙中祈福,被我遇见。”
正善将这说成是天定的命运是有原因的。
当年他本已经决心舍弃一切,将那些秘密彻底烂在肚子里,安安心心做一个和尚,却没想到还能再遇上裴家人。
彼时裴家已经获罪,直系旁系也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唯有裴韵明这一个出嫁的女儿逃过了一劫。那时纪云蘅已经三岁,走路还踉踉跄跄的,脸圆圆的像个雪团子一样,被裴韵明牵着站在梅花园里玩。
裴韵明的眉眼始终带着难以抹开的悲痛,望着那些梅花莫名就流了泪。正善在一旁扫地,见状便主动上前,想要为她开解一二,却没想到一问才知,她是裴寒松之女。
从她口中得知裴家以尽数覆灭,成为人人喊打的大奸臣之时,正善的心像是被捅了一刀似的,从里到外撕成了数千碎片,让他整个人有些恍惚。
若是不知道那些事,他或许也会像世人一样,对裴氏唾骂,对这样的处决拍手叫好。
但是他知道,不仅是那些真相,还知道裴家都是好人。
逃避和懦弱,让裴氏整个从泠州消失了,让那些谦谦君子,心怀大善之人蒙受不白之冤,含恨而终。
正善在那一刻意识到,他自己或许也是助纣为虐的一员,是背负了罪孽之人。于是他背弃了剃发之时的誓言,主动向裴韵明说起自己所知道的事。
事情已经过去三年,早就错过了翻案的最佳时机。
或者说就算是翻案了,也晚了,因为裴氏的人早就死光了。
但裴韵明却丝毫没有埋怨他这三年的隐瞒——裴家人一直都是这般善良——也是从那日开始,裴韵明开始与他计划如何为裴氏翻案,这样一来一回,二人搭上了线。
只是这样的行动须得万分小心才可,稍有不慎便会被身边人察觉风声,裴韵明约莫一直在别人的监视之下,由于上山有些频繁,很快就被人察觉。那年左相留在泠州的人手又开始搜寻,一寸一寸寻上了庙里。正善为了躲避那些人只得暂时出庙离开泠州,临走前想给裴韵明知会一声,却没想到就是这样的一个念头害了她。
那日不知是设计好的还是怎么,他去寻裴韵明时,本想交代寥寥几句就走,却不想二人才刚一见面,纪家人就找来了。
情急之下裴韵明将玉佩分了一半给他,决绝到日后只有玉佩合二为一时,才能将那些秘密告知来人,倘若没有玉的另一半,万不可将那些事透露半句。
正善拿了玉佩逃走,其后不知裴韵明如何,总之那是他见裴韵明的最后一面。再后来,便是那个与裴韵明有几分相似的小姑娘,年年冒着风雪来敲门,固执地要见她。
那么多年过去,纪云蘅总算带来了那半块玉,将玉佩合二为一。
时至今日,纪云蘅已经解开了困扰心头许多年的疑惑。
她知道母亲是清白的,却始终不肯将那日与她见面的人是谁,又在做什么而说出口。
很显然,在自身的清白与裴氏之间,她选择了后者。
纪云蘅从不埋怨裴韵明做的任何选择,比起安稳地过后半生,拼出一条命为裴氏翻案争那一星半点的希望,若是母亲觉得值得,纪云蘅就也觉得值得。
她听从,信任,并如此去做。
况且这条路从来都不是一个人在走。
纪云蘅转头看了坐在身边的许君赫一眼,他用手支着下巴,以一个不算庄重的坐姿稍稍侧身对着纪云蘅,很难收敛眉眼间的那点不耐,似乎对正善追忆的往事不感兴趣。
“正善大师,请你告诉我们,当年你究竟知道什么。”她道。
正善颔首,这才缓声开口,“出城往西走上半个时辰,有座平沙山,那处人迹罕至,少有人经过,我家祖上都是依山而生的猎户,所以我出生起就住在平沙山。直到有一回我爹娘在合猎一只白皮虎时候受了重伤而死,此后就只有我独自出山去城中售卖猎物。那日大雨,我常走的那条山路难行,只得换了另一条路,这才发现有人在山脚的偏僻处建宅子。”
很多家底富裕的老爷都会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建宅子,用来金屋藏娇,这不算稀奇。但让正善觉得奇怪的是,那些人不止在建造宅子,他们似乎还在挖地道。
那是一条很长的地道,几乎绕了半座山,出口在山的另一面。由于正善打小生活在山里,又经常跟山中野兽打交道,所以他跟踪那些人的时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甚至在修建屋宅的人走之后,悄悄潜入了地道中。
那地道挖得又深又广,至少挖了半年,尽头处就是那座宅子。尽管那还没建成的宅子里什么都没有,但正善隐隐约约察觉到自己发现了一个大秘密,因此隔三差五地哪里偷看。奇怪的是,宅子在建好之后,那些人就再没来过。正善心中疑惑,仍时不时去看一眼,持续关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