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许君赫的表情倒是平静,并没有因为自己被嫌弃而发怒,像是突然之间变得沉稳起来,说道:“这两日我有事忙,得了闲我就取了玉镯给你送过去。”
“好。”纪云蘅笑着应了,随后让掌柜量了手掌的尺寸,再与许君赫道别,欢欢喜喜地回了苏漪身边。
苏漪见她脸上都是笑意,心中悄悄叹了一声,却并未说什么,只将她牵到跟前来让她挑玉。
纪云蘅挑了一块,这次是做玉簪。
不管是许君赫送的还是苏漪送的,都让纪云蘅很喜欢,因此她连着几日心情都是极好的。
回到纪宅后她还向苏漪询问了玉的价格,本想着给许君赫回一个礼物的,却没想到苏漪报了一个数,说:“皇太孙给你买的那块玉,你就算是把整个纪宅都卖了都买不起,你若想回礼就不必在意价格,回一个有心意的礼就是了。”
纪云蘅从床底下摸出自己的小盒子,将里面的银子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
少得可怜,连零头都不够。
纪云蘅开始思考,什么才算是有心意的回礼。
腊月二十四,小年的前一日,许君赫如约而至,只不过这次不是走侧门或是翻墙,而是自纪宅的正门处造访。
苏漪不在宅中的时候俱是纪云蘅当家,于是下人火急火燎地请出了纪云蘅前去迎接。
她也是头一回从正门处迎许君赫,迷迷糊糊地带着宅中所有人,其中还包含了纪老爷的妻妾和膝下的几个孩子一起。
当然王惠和纪远两兄妹也在其中,唯有纪昱卧病在床难以下榻,因此缺席。
先前那次纪家闹出那么大的阵仗,从早等到晚,每个人都翘首以盼却没能等来皇太孙。
时隔半年的时间,许君赫就这样突然登门,身后只带着一个贴身的太监和侍卫,衣着也算不上极其华贵,在众目睽睽走到行礼的纪云蘅面前,微微弯腰将她给拉了起来。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不过这一举动才算是彻底坐实了先前纪云蘅与皇太孙关系密切的传闻。
纪云蘅站起来后与他说话时,会不自禁地向他靠近,两人的距离远远超过正常交谈的距离,这是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昵,无法作假。
纪家后宅的人被遣散,所有人目送两人离去。
许君赫从正门进来,招待他的地方应当是正堂,但他没有开口说,纪家的其他下人也不敢擅自做主,于是对此丝毫不知的纪云蘅就将许君赫一路带到了自己的小院中。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纪云蘅将他带到寝屋里,让人送上热茶,其后坐下来就用一双满怀期待的眼睛看着许君赫。
她都不用开口,许君赫一眼就能看穿她的心思,于是从袖中摸出了锦囊装着的镯子给她,“你试试。”
镯子做得非常漂亮,表面上看去一点瑕疵都没有,颜色像是山间晨雾下的绿竹,极为晶莹通透。
只不过戴镯子的时候费了些力气,最后还是靠许君赫的帮忙,稍微用了些蛮力才卡进了腕中。
手背和指关节处磨得通红,在白嫩的皮肤上尤其显眼,纪云蘅却没有喊一声疼,镯子套在手腕上更是极显玉的润色,让她越看越喜欢。
许君赫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不加掩饰的高兴,心里竟然也涌出一股满足感。
后知后觉原来纪云蘅的情绪是可以牵连到他身上的。
纪云蘅又拿了那水滴似的耳坠放在掌中看着,到底还是矜持了一下没有立即戴在耳朵上,只用指尖来回摸着,认真地向许君赫道谢,并说:“给你的回礼我还没想好,可以宽限个几日吗?”
许君赫随意地应了一声,像是不怎么在意她的回礼。
端起茶的时候,他视线一转,忽而看见桌上放着一个篮子,他抬手将篮子的盖打开,发现里面放着的绣了山水图案的手绷,还有一些彩色的针线。
他收手回来,动作缓慢地抿了一口茶,随后就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这篮子里的东西是你绣的?”
纪云蘅正低头摸手上的镯子,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之前绣了一半然后停了,这段时间将它忘记,前两日看见之后就拿起来继续绣,想把它绣完。”
许君赫沉默了好一会儿没接话,房中安静下来。
茶喝了半盏后,他才缓声开口,“既然你还没想好怎么回礼,那不如就绣好这个香囊后送给我。”
纪云蘅讶异地抬眼,“我绣得不好看呀,也能当做回礼?”
“金银财宝我又不缺,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你亲手做的才算诚意足。”许君赫面色平静道,“美与丑并不重要。”
纪云蘅将手绷拿出来看了又看,觉得拿这个乱七八糟的绣花香囊当做回礼还是不大合适。
许君赫又道:“你还有别的东西送给我?”
纪云蘅犹豫着说:“我暂时还没想好。”
许君赫:“我明日就想要。”
纪云蘅巴巴地望着他,“不能宽限几日吗?”
许君赫问:“这香囊你今明两日能做完吗?”
纪云蘅思量了一下,考虑到上面的图案基本绣成,只要缝合成型再串上穗子就可以完成,两日的时间是足够的,于是点头。
“那明日酉时我在涟漪楼的雅间等你。”许君赫说:“你将这个做好的香囊送我。”
纪云蘅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做香囊了。
自从跟苏漪说清楚心中的想法之后,苏漪就答应不再着急给她择婿,那些香囊自然而然就没有了用处。
只是这个香囊才绣了一半,纪云蘅向来不喜欢半途而废,就捡起来想接着绣完,却没想到被许君赫要求做好后当回礼赠送给他。
不论如何,纪云蘅都觉得这个回礼太过轻率,会显得她很不重视许君赫一样。
她犹犹豫豫,不肯答应。
许君赫将她的心思看得透透的,与她讲起道理来,“你这绣花的手艺还是我教给你的,你就算是我的半个学生,我没有向你索取任何酬银,你就应该做一个完整的香囊给我,算作答谢。正好你也要给我回礼,贵重的你买不起,廉价的我看不上,说来说去终归是你的心意最重要,于情于理你这香囊做完了之后就该送给我,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纪云蘅被哄得一愣一愣,迷茫地点头说:“好像是这样……”
“那你明日记得准时去涟漪楼找我。”许君赫见她答应了,便也不再久留,免得她用那个笨笨的脑子想来想去,又改了主意。
他起身往外走,纪云蘅就跟在后面送。
小狗学学在院中玩耍,听到开门声便飞奔而来,拼命地摇着尾巴,往许君赫的身上凑。
许君赫是不讨厌狗的,更何况这只小白狗又生得可爱,喜欢跟他亲密。
但他先前在这只小狗身上度过了很多个夜晚,现在一看见它狗腿子的模样就很是别扭,心中有些不爽。
他蹲身将小狗拎了起来,郑重其事地教训了一顿,“狗也要有狗的样子,整天甩着尾巴谄媚巴结就只会让人看轻,你好歹也是皇室的狗,日后不准再做出这副蠢模样。”
纪云蘅满脸疑问,“良学,这是我在路边捡的,不是皇室的狗。”
许君赫偏头看了她一眼,眸中似有些意味深长,但并未说话,将小狗放下之后便抬步走了。
小狗在后面跟了一路,到纪家大门前就停下,坐在纪云蘅的脚边,与她一起目送许君赫离开。
跨过了门槛,许君赫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在这时候停步回头,与一直注视着他的纪云蘅对上视线。
纪云蘅有过很多次目送许君赫离开的经历。
他总是说走就走,闲话都不多说一句,步伐很快地离开。许君赫从不曾像这样,在离开时回头。
纪云蘅愣了一下,想问他是不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却见他只将目光停顿了片刻,随后再次转身离去。
将人送走后,纪云蘅也不管外面如何风言风语,宅内如何议论纷纷,她目不斜视地回了自己的小院,将门一关,忙起自己的事情。
苏漪听到传信回来后,去小院问了纪云蘅两句,见她神色没什么异常便也没有多言。
纪云蘅既然决定要将香囊送出,自然不会敷衍了事,她用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出一个完整的香囊,尽管上面的图案难以入眼,五彩的丝线乱七八糟,但终归也是算个物件。
她对自己的手艺有了短暂的羞愧,旋即一想自己绣成这样,也有许君赫教得不好的缘故,因此并没有太过自责。
腊月二十五是泠州当地的小年。纪云蘅起了个大早亲自动手,将寝屋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跟苏漪一起将各处门窗的春联给贴上。灶糖摆上了桌,院里挂上红灯笼,宅中的下人身上都穿了带点红色的衣裳,来来回回地忙碌起来,这才让纪云蘅有了些过年的感觉。
腊月二十五和三十是庙会最为热闹的地方,从南城区的城隍庙一路到北城区,路上会摆满各色的花灯和密集的小摊,卖什么东西的都有,直到深夜都不歇息,是一年中最为喧嚣的日子。
纪云蘅晚上要出门,换了件红色的对襟短袄,衣摆处是金丝线绣的如意纹,在灯笼的照耀下细微地闪着光,并不明亮,但别有一番颜色。
六菊自从跟在纪云蘅身边贴身伺候之后,就学了很多梳发髻的手法,想着今日过节,就精心将纪云蘅打扮了一番,发饰耳饰一应俱全。纪云蘅肤色本就白,是不经风霜的滑嫩,胭脂轻轻往上一扑,就显得整张脸极为精致,绯色的口脂抹上去就更添几分秀美。
纪云蘅承母亲的样貌居多,眼角的那颗小痣更是明媚动人,各种颜色妆点过后,她往赤红的灯笼下一站,当即风华正茂的鲜活尽现无遗。
她特地挑了一块十分漂亮的锦布,将她做的香囊给包了起来,然后放进小挎包中。
临行前还让六菊取来先前杜岩以庶妹的名义赠她的东西。巧的是,他送的也是一个香囊,单是看上面的绣工就知道是个昂贵东西,但纪云蘅并不喜欢,从苏漪那里拿到之后只看了一眼,就让六菊给收起来。
她想亲自还给杜岩,顺道还有些话想亲口对杜岩说。
收拾好东西,纪云蘅坐上马车出门。她对今晚的行程有非常详细的计划,先去涟漪楼找许君赫,将香囊给他,随后再去妙音坊寻柳今言,最后则是将东西送去杜家,如此一来时间也能安排得刚刚好。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纪云蘅坐着马车来到西城区,见街道上张灯结彩,人声鼎沸,马车无法前行,她只得下了马车步行去涟漪楼。
但街上的人太多,步伐快不起来,如此一来就耽搁了些时间。
谁知到了涟漪楼的门口,竟在门口看见了杜岩。
杜岩像是专门在等人一样,装模作样地拿了一把折扇站在楼前,身边带着两个小厮。
这不在纪云蘅的计划之内,将东西退还给杜岩是在今夜最后的时间里,更何况许君赫还在楼中等着,纪云蘅便假装看不见他,低着头想借身边的人遮挡着进去。
谁知杜岩的眼力不错,一下就找到了纪云蘅,特地走到她面前,将路给拦下。
涟漪楼的雅间,许君赫来得早,坐了有小半个时辰,茶凉了又上,房中始终安静。
窗外是喧嚣的街道,声音都被阻隔在窗外,惊扰不到许君赫。
他手里拿着一些老旧的纸张和卷宗,是程渝从各处搜罗来的。上面的信息很杂乱,许君赫又有些心不在焉,几张纸翻来覆去地看。
正低头看着,荀言推门而入,小声道:“殿下,纪姑娘到楼外了。”
许君赫捏着纸的指尖一动,若无其事道:“知道了。”
荀言没再说话,退到边上候着,过了好一会儿许君赫才又缓缓将头抬起来,疑惑道:“这涟漪楼也不大,她不至于找不来吧?”
荀言就忙接话道:“应当不会,门口有人接应呢,纪姑娘应当还在门口与人说话,所以耽搁了一会儿。”
许君赫若有所思。他知道纪云蘅与涟漪楼的伙计关系不错,头一回在这里见她的时候,她还是跟着后厨里的人一起被抓进来,是干什么来着?
许君赫认真回忆了下,好像是帮忙洗菜。
想到此,他就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只是他这点耐心完全不够看,很快就坐不住了,心说纪云蘅是有多少话要跟别人说,都这么久了还不上来?
他将手上的东西撂在桌子上让程渝收拾,自己负着手出门,“坐久了,出去走走。”
纪云蘅被杜岩拦住之后,本不欲多言,想用有要事在身当借口脱身,没承想杜岩十分在意那日戏楼外被许君赫吓跑的事,觉得在纪云蘅这里掉了大面子,硬是拦着她解释。
纪云蘅实在没有打断别人说话的习惯,但见他说起来没完没了,心里头也渐渐着急,朝楼中频频张望了好几次,最终决定更改一下今晚的行程计划。
借着杜岩换口气的功夫,她说道:“杜公子,你不必向我解释那日你究竟是忙着回去处理事情还是惧怕太孙殿下,其实我并不在乎这些,不过你今日就算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找你的。”
杜岩一听,顿时喜上眉梢,忙道:“纪姑娘不介怀就好,你来找我是为何事?”
“杜公子满腹经纶,一心求学,又正当韶光年华,日后若能中举入仕,定然前途无量,而我爹不过是八品小官,更何况如今也摘了官帽比不得从前,我只想找个家世寻常,与我门当户对之人结亲,怕是要枉费杜公子的心意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苏漪教的,纪云蘅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样的说辞。
虽然话说得客气,但杜岩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纪姑娘,此话怎讲?”
纪云蘅摇了摇头,这才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我不喜欢你,先前见你不过是听从姨母的话而已,而且我不过是个寻常人,你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你先前想挑拨我与太孙殿下关系的话我也一个字都没有相信。杜公子,举头三尺有神明,行恶之前且先想想自己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纪云蘅的语速很慢,说话并不利索,但咬字清晰,通过鼎沸的人声刺入杜岩的耳中,当即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一般。
他紧紧盯着纪云蘅的眼睛,飞快在心里揣摩她话中的意思,妄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什么来。
但是什么都没有。纪云蘅的眼睛一如往常的澄澈干净,如晶莹的墨珠,完全无法映射她心中的想法。
纪云蘅也没给他多少机会观察,低头从挎包里掏出他先前送来的香囊,“这东西还给你,还请你日后不要以任何人的名义往纪宅送东西。”
杜岩身体僵硬,没有伸手去接。
也正是在这时,许君赫踏出了涟漪楼的大门槛,打眼一扫,正正好瞧见了这一幕,当即大惊失色。
两人站在楼前的石狮子处,并不算显眼的位置,甚至因为树遮挡了灯光,纪云蘅的身子有一半隐入了影子里。
即便是这样,许君赫还是一眼就将她认出,更是将她手里正递出的香囊看了个清清楚楚。
许君赫心里烧起一把火,简直想立即腾空而起,飞下三层台阶,一脚将杜岩给踹飞出去。
他快步下楼,顾不得什么体面,上前蛮横地站在两人中间,一把就将纪云蘅手中的香囊给夺下来,气道:“昨天不是教你几遍,要把这香囊给我吗!”
他的出现让两个人同时吓了一跳。
纪云蘅惊得“呀”了一声,伸手去争,还说:“良学,这个香囊是杜公子的。”
许君赫将手一抬,躲过她的手,大怒,“我的!”
纪云蘅也固执,急道:“这就是杜公子的,不是你的!”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