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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春知处(风歌且行)


苏漪见她头上也出了些汗,知道她又是一路跑着过来的,于是拉她去后院的寝房里。
苏漪是个怕热的,特地给自己的寝房里四面都挖了窄窄的小道,一到夏天就往里引上井水,然后将冰倒进去,门窗一闭整个房中都是清凉的。
纪云蘅刚进房,就觉得凉意扑面而来,看着苏漪在水道里倒上冰,然后递了把扇子给她。
扇子一摇,纪云蘅顿时不觉得热了,浑身都被舒坦的凉爽裹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几日天气闷热,怕是会有一场大雨。”苏漪打开柜子,从里面取出干花,兑着蜜一同放进小茶壶里煮着。
纪云蘅因早产身体弱,即便是这样的三伏天苏漪也不准她喝凉的,每回来都给她煮蜜水喝。
几天之内来涟漪楼两次,苏漪就知道纪云蘅是有事找她了,只是她没着急问,让纪云蘅先坐着凉快一会儿,将茶煮得热滚起来,再拎去倒在她面前的杯子里。
滚烫的茶飘着花的气味,掺了蜜之后煮得黄澄澄的,香甜扑鼻。
“谢姨母。”纪云蘅将鼻子凑过去仔细闻了闻,笑道:“好像是茉莉。”
“你鼻子灵巧。”苏漪坐下来,又道:“佑佑,可是纪家那些人又欺负你了?”
纪云蘅没说先前纪盈盈故意污蔑她偷玉佩,在她院中大闹的事,只将王惠急切给她说亲的事一五一十地说出。
苏漪果然气得双眼通红,将桌子重重一拍,怒道:“这王惠简直就是个良心让狗吃了的畜生!竟然想将你说给那家姓赵的!她难道不知那姓赵的妻子是如何死的?!枉我每年给纪家送那么多钱,只求着他们能待你好点,却不想黑心到如此地步,暗地里算计着要拿你卖钱,也不知赵家是给了他们多少金银,才能让他们有如此丧尽天良的算计。”
“你那爹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拎刀砍了他们去!”苏漪浑身发抖,已然愤怒得满眼泪水,心中纵然早知道纪家不会对纪云蘅多好,却没想到竟狠毒到这份上,赵家活生生打死妻子之事还险些闹上公堂,虽然最后不了了之,但苏漪听说过小道消息,是赵家仗着家产富裕,将此事私了。
如今王惠一转头,将那畜生明目张胆地说给纪云蘅,必定是收了不少好处。
婚姻大事上都尚且如此,这孩子指不定平日里在纪家受着什么样的委屈。
她也从来不说。
苏漪愤然起身,大有一副现在就去后厨找刀冲去纪家跟人拼命的打算。
纪云蘅吓得赶紧起身抱住她的胳膊,温声唤着,“姨母,姨母。”
纪云蘅一声声唤着姨母,简直就像是锋利的刀子往苏漪心口刮割,当即泪如雨下,将纪云蘅紧紧搂在怀里,呜咽道:“孩子啊,是我无能,你是悦芽唯一的孩子,我却让你受尽委屈。”
悦芽是纪云蘅母亲的小字。
她将头靠在苏漪的肩上,回拥苏漪,慢慢道:“姨母别生气,我没有答应,这才找你来商议呢。”
当年裴韵明病逝,苏漪向天立誓,此生不嫁人,要将纪云蘅视若己出。
只是纪云蘅被纪家那滩烂泥死死地裹缠住,苏漪用尽了办法,都没能将她从淤泥中救出来。
八年来,心中的愧疚与悔恨早就堆积如山,她恨纪家,也恨自己。
纪云蘅拍着苏漪的后背,耐心地重复着,“我不委屈。”
然而她越是懂事,苏漪就越是心痛,凄凄哭了许久,将眼泪擦得红肿,这才道:“嫁,一定要嫁。如今你在纪家就是深陷泥海,除非出嫁,否则纪家不会放你离开,且你下面还有王惠那个女儿,应当是及笄了准备议亲,所以才急着要你嫁出去,那你就借此机会,彻底离开纪家。”
纪云蘅略一点头,道:“除却那姓赵的之外,她还与我说了张家第三子和王家独子……”
泠州姓张姓王的数不胜数,苏漪也没管她说的是谁,一概否决,“王惠那厮说的你不必理会,想也知道必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婚姻大事不可儿戏,这盲婚哑嫁的会害了你一辈子,你一定要亲自瞧一瞧,那男人对不对你的眼,合不合你的缘,这些至关重要。你别怕,姨母一定会给你做主。”
苏漪开酒楼许多年,能将涟漪楼做到如此红火,手中的人脉自是不少,尤其与泠州的商户们来往亲密。加上前段时间涟漪楼接待了皇太孙的消息传出去,眼下许多商户都主动向她示好,递上诚意。
苏老板当下在泠州,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前几日杜家送了邀帖给我,邀我去参加三日后的花船节,我正想带你去玩呢。”苏漪道:“听说杜员外的嫡子赴京赶考落榜了,月前刚回来,杜家便有意先给他成家,这次花船广邀泠州年轻男女,怕也是有择亲之意,正好你也去瞧一瞧,若是瞧对眼了,我就亲自登门给你说媒去。”
杜家世代从商,是泠州有名的大富豪,比木材赵富裕太多,若是杜家亲自上门提亲,纪家那些黑心的,岂能有异议?
就算王惠不乐意,纪老爷也必定是欢喜的。
“没考中功名也不要紧,这世间并非只有仕途一路可走,听说那杜员外之子性子文雅,闲来痴迷诗词歌赋,也不去什么风月之地,听着是好儿郎……”
苏漪仍在碎碎地念着,纪云蘅却听得出神。
耳朵里不断灌进去“夫婿”“男人”等词,她的思绪不断变换,频频想起梦中那个坐在满树金花中,穿得像财神爷的少年,忽而问道:“姨母,前日你招待的那些贵客里,是不是有个姓李的人。”
苏漪一下顿住,眸色一变,有几分紧张,“当时的名单上的确有个姓李的公子,他父亲在京科考多年,也就这今年才回的泠州,你……你瞧上他了?”
纪云蘅微微摇头,还没有回答,苏漪就已经慌乱起来。
“这李公子的祖父当年是进士出身,虽然他爹考了许多年都不中,但他两个大伯都在朝为官,他也是官宦子弟。非咱们佑佑不好,只是他们官宦之家大多都傲慢,瞧不起寻常百姓,你身份和处境又特殊,实在招惹不得那些官家子弟。”
苏漪并没有将话说得很明白,实则纪云蘅这样的出身,外祖父又曾是泠州的大贪官,没有任何官宦世家能瞧得上她,就算她生得貌美,跟了那些官家子弟也不过是个随时可以舍弃的外室。
纪云蘅绝不能予人做妾。
“不可不可,绝对不可。”苏漪连声道了几遍,抓着纪云蘅的手道:“千万别靠近那些人,看见了遇上了也要躲得远远的,万万不能与他们有牵扯。”
“做朋友也不行吗?”
“不行。”苏漪无比坚定,认真道:“男女之间何来朋友一说,靠近你的男人大多都是贪图你的美貌,绝无好心。”
纪云蘅点点头,见苏姨母盯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如此紧张害怕的样子,便没将许君赫闯入她小院的事情说出。
她自然是听话的,想着下回那人再来,她就将人拒之门外赶走便好。
苏姨母为了她的事已经很累了,看起来憔悴至极,还是不让她徒增烦忧了。
爱纪云蘅的人实在太少,所以纪云蘅无比珍惜。
她不想让自己成为拖累。

第14章
苏漪在房中与纪云蘅说了许久的话,然后跟掌柜的伙计交代了一番,带着纪云蘅出了酒楼。
她说三日后的花船节定然非常热闹,届时姑娘们都花枝招展,纪云蘅也不能埋没于人群中,于是带着她买衣裙簪花去。
时间紧迫,再裁新衣已经是来不及,苏漪去了成衣店给她挑选,再让绣娘对着她的尺寸改。
再去给她买了些金银头面,不是什么奢华之物,但胜在精巧美丽,也适合纪云蘅。
自从那根金簪被纪盈盈抢走后,纪云蘅就不再收苏漪所送的贵重首饰了。
虽然那年她来涟漪楼说起此事时并没有哭,脸上也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但苏漪知道,那件事着实是让孩子伤到心了,以至于后来她再也不往头上手上戴什么玉石首饰。
苏漪难得再次能给她买这些玩意儿,自然买了个尽心,手里的银子如流水一般给出去,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多。
纪云蘅走得双腿酸痛发软,也不忍扫她的兴致,乖乖地跟在她身后任由她将身上的银钱全部花光,这才坐着苏漪的马车回了家。
买的东西纪云蘅并没有带回来,全部放在苏漪那里,三日后去找她时再换上。
赶回家时正是正午,六菊送来的饭虽然可口丰盛,但由于天气实在太热了,纪云蘅只喝一口汤,身上都要出两层汗,最后也没吃多少。
饭后她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即便如此仍旧热出一身汗,闭着眼睛迷迷糊糊时,她恍然想起许君赫站在门外说搭一条水帘,夏天就不热了。
她摇着扇子,想象屋子的檐下已经搭上了水帘,暑气的风经过冰凉的井水一滤,送进来的风都是凉快的。
似乎真有点用,热意隐隐有几分消退。
夏天虽然炎热漫长,但相比于冬日,纪云蘅更喜欢夏日。
因为严寒比酷暑难熬,是会冻死人的。
所以尽管再热,纪云蘅也从未有过一句抱怨。
泠州似乎在酝酿着一场大雨,这两日实在热得厉害,连蝉声都蔫了,所以纪云蘅就算是闲着无事也不会外出。
那少年也没再造访,纪云蘅就像往常一样的生活着。
白日里躲在屋中,看书写字学作画,累了就逗逗小狗。
晚上就坐在院子里乘凉,摇着扇子的手臂被灯笼一照,白玉似的。
许君赫这两日事情也不少,加之天气太热,他一步都不想踏出行宫,所以没去纪云蘅的小院。
只是夜晚的时候照例穿成小狗,看见她坐在门槛上乘凉时,偶尔也会走过去瘫在她的边上,因为纪云蘅会给他摇扇子。
他现在已经相当适应穿成小狗这件事,先前那串差点被他砸了的珠串虽然在这件事上没什么用处,但许君赫发现,他戴上之后身上的燥气似乎被抚平了,夜晚睡觉也安稳许多,初来泠州的那些不适之症也逐渐消退,恢复正常。
大地变成蒸笼,让人觉得没精神,连带着纪云蘅的话也少了。
如此过了两日,泠州特有的花船节便到了。
所谓花船节,最早便是促进男女两情相悦的日子。据说很多年前的泠州地广人稀,家家户户都贫穷,大多数人每日忙农活,没有什么闲时间去风花雪月,以至于这庞大的地方人烟稀少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有人造了船,在六月六这天推入河中,号召全城的男女摘花上船,瞧见心仪的人便将花送出,若是看对眼就收下花,回去就可以拜堂成亲了。
而成就姻缘的花朵会被人插在船上,以此希望日后夫妻和美,长长久久。
于是六月六这日,就被泠州定为花船节。
到了后来,不管男女有没有成事,走时都会将花留在船上,讨个好兆头,以至于每年护城河的船上都插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绚丽壮观。
纪云蘅还是第一次来参加这花船节。
她一早就去了苏漪的住宅,让苏漪身边的丫头给她穿衣打扮。
纪云蘅换上赤红色的云纹束袖短衫,对襟的金色衣扣系得严实,遮住白嫩的细颈。腰身用墨色百褶锻裙束着,三彩混金勾勒出一朵朵祥云飘在裙摆处,腰带缀了几条墨纱飘带,尾端挂上云彩银饰。
苏漪身边的丫鬟手巧,给纪云蘅梳了双平髻,钗上几个桃花粉的宝石小簪,再穿上一条墨色的飘带。
纪云蘅乖乖坐着,让丫鬟给她画了细眉,点了口脂,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
苏漪上上下下打量着人,乐得合不拢嘴,“果真老话常说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佑佑这稍一拾掇,瞧着都像是侯门大户出来的千金呢!”
纪云蘅听后,墨染的眼眸弯成月牙,露出个笑,“姨母是笑话我吗?”
“哪里是笑话,说的都是实话,在我心里,佑佑就是天下间最美的姑娘。”苏漪将她抱进怀里,叹道:“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岁月当真不饶人啊。”
“往后的日子还长呢。”纪云蘅说。
“咱们早些出发吧。”苏漪亲昵地牵起她,拉着往外走,“听说皇太孙租了杜员外的船大办酒宴,今日怕是全城的人都会去凑热闹,届时人多得很,去晚了恐怕都挤不上船。”
纪云蘅没有异议,被拉上马车,二人前去护城河。
护城河位于泠州的北面,无比宽广,一眼望不到尽头。河面荡着层层叠叠的波浪,阳光大片洒落上去,波光宛若金龙之鳞。
今日来此的人着实多,隔着距离河岸还有一公里时,马车就已经无法前进了,只得找地方停泊然后步行过去。
街道两边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摊,其中以卖花的最多,商贩们竞相比着谁的花新鲜茂盛,谁的花颜色好看,人声鼎沸。
街上行人实在太多,摩肩接踵,苏漪为防止有人挤到纪云蘅,特地找了两个家丁在左右护着,顺着人群的流向慢慢地行走其中。
“人那么多,不会上不了船吧?。”苏漪颇为不安。
纪云蘅倒觉得没什么,船上岸边,在哪里玩不是玩?
至于那杜员外的嫡子,她倒没有多大的兴致想去看。
许是入口处停马车的众多,才显得十分拥挤,再往前走一段就宽松不少,不必人与人挤着,也能到两边的小摊上瞧一瞧。
苏漪生怕她走丢了,牵着不放手,见她有兴致停下张望,也不催促,于是从入口处走到河岸边,就用了大半个时辰。
岸边的人是最多的,大部分都是年轻的男女,果然如苏漪所说个个都打扮得风流倜傥,貌美如花,聚在一处甚至将那些五彩缤纷的花朵都比了下去。
波光粼粼的河上飘着十来艘船,位于正当间的那艘最为庞大,极是夺人眼球。
那船打造得精致奢华,足有三层高,表层不知道刷了什么漆,远远看去金光闪闪。
纪云蘅看呆了眼,踮着脚尖张望,看见有小舟载着人往大船上运,而码头等着上船的人排起了长队,看着像蜿蜒盘旋的长龙一样,每个人手里都拿着花。
官府衙役与着装统一的侍卫们带刀守在两侧,威风赫赫地管控着周围的秩序,一旦有争吵发生就会立即前去查看。
苏漪差人去码头处递请帖,那丫鬟回来却答复说请帖不管用。
她大惊,细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是皇太孙下的令,邀泠州百姓同乐,于是杜家发的邀帖一律作废。
苏漪一看,就知道今日是没机会上大船了,别看这里排着的长队似乎有尽头,实则能上去多少人还另说,船就那么大,吃水到一定深度,就不能再上人了。
正想着,忽而有一女子来到纪云蘅的面前,递出一朵洁白的花,“姑娘,要花吗?”
纪云蘅见大家都有,于是也接过来,问:“多少钱一朵?”
“不要钱。”那女子说。
“这花不是一两银子一朵吗?”苏漪在旁边问道。
纪云蘅听后便震惊,将手里的花看了又看,也没看到什么地方长出金边,不知这一朵花为何会卖到一两银子。
她院里的栀子花跟这一样白,比这花还要香,也才一文钱十朵呢!
那女子许是看出纪云蘅的疑惑,便解释说:“这花是从番邦引入的种子精心培育几年而成,晏国境内仅这里有,所以价格高了些,原先被杜员外定做上船的船票,只是太孙殿下租赁此船后,便下令将这些花随意送给年轻男女,不收钱了。”
“原来如此,我道怎么这么早船上就满人了呢。”苏漪恍然大悟。
一两银子实在不是什么小钱,寻常百姓哪里会用来买一朵花呢?能够买花上船的只有少部分人,眼下时辰还早,不至于这会儿大船人就满了。
皇太孙改了规矩,任何人都能随意上船,可不就便宜了那些来得早的人吗?
苏漪也别无他法,巴巴地瞅着河上飘着的船,说了些安慰的话,“无妨,上不了船的大有人在,咱们到处逛逛,总能有瞧上眼的男子,更何况来都来了,自然要好好玩一玩的。”
纪云蘅捻着花笑,知道这是苏姨母在安慰她自己呢,于是应道:“对呀,苏姨母所言极是!”
两人沿着河岸走,纪云蘅一转头,就看见那船上来回行走的人影,心里忽而冒出个想法来。
这里人那么多,若是皇太孙自个来晚了挤不上船,该怎么办呢?
许君赫若是在她身边,一定会解答她的疑惑。
因为他今日的确来得很晚。
他想到过花船节这日的人会很多,但没想到会那么多,更是由于上船不设限制,导致许君赫去的时候,大船已经不能再上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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