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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春知处(风歌且行)


她更没有资格将纪云蘅从纪家接出来,只能每年送进纪家一大笔银两,以此来希望纪家别苛待纪云蘅。
如此多年,纪家倒没有对纪云蘅非打即骂,每日三餐照常供应,天冷了也会让人送炭裁衣,多的就不再过问了。
纪云蘅也不觉得自己过得有多苦,就算是在纪家吃不饱,她也能偷溜出去,在街上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而今小院来了个莫名其妙的人,不仅胡言乱语,还将她的饭碗给摔了,让她在这等着,说是去吩咐人买饭。
纪云蘅乖乖坐着,用手撑着脸颊侧头看,目光落在小院的高墙上,百思不得其解。
这么高的墙,他是怎么翻进来的呢?
若是头着地,会摔死吧?
许君赫并不知道纪云蘅在思考这些,他去了后院的侧门处,隔着一条一人宽的缝隙跟殷琅说话。
他这次出行从简,是骑马来的,只带了殷琅和贺尧两人。
殷琅不习武,身子骨不强健,骑马小半时辰就让他累得半死,脚程也不快。
这会儿许君赫喊人买饭,却不见贺尧的踪影,皱着眉道:“他人去哪里了?”
殷琅低着头,双手奉上断成两半的羽箭,道:“殿下,方才你进去之后,忽而有支箭朝我射来,幸而被贺尧砍断,他便是去追那射箭之人了。”
许君赫听后眸光一沉,将手探出去拿了箭头的半截进来,只看了一眼,他就扔回殷琅手中,满不在乎道,“这箭是自己磨的,做工粗糙,朝你射箭的不是官家人。”
箭头磨得粗粝,并不是杀人所用之器,更不会是出自官家的手笔。
那就表明许君赫来此处的行踪并未让他人察觉,这一箭要射的也不是他皇太孙,而是出现在纪云蘅屋外的人。
许君赫心说难怪这小傻子动辄偷跑出去玩,又是去给卖猪肉的记账,又是跑去涟漪楼,来来回回都是自己却也没出过危险,原来是有人暗中盯着。
他就刚来这小院没一会儿,警告的箭就射来了。
正想着,贺尧就赶回来了。
他用力地喘着气,肋骨处多了一道伤痕,血淌了半边衣裳,模样有些狼狈。
许君赫见状,也觉得很意外,眉梢轻挑,“何人伤你至此?”
“回殿下,是从未见过的野路子,怕是个民间屠宰场里的老手。”贺尧撩袍跪下来,请罪,“属下无能,让人跑了。”
屠宰场是他们暗卫阁里的黑话。
御前暗卫都要经过一轮轮的厮杀并且取胜,所以阁中将每一轮厮杀称作屠宰场。
“你在他手里没讨到一点便宜?”许君赫面色平静,让人难以捉摸。
自幼在皇帝身边长大的许君赫,可不是什么被宠坏了的孩子,君王之威与心计他学了八分。
不动声色时更是让人心惊胆战。
殷琅见此,也不敢多说话,垂着头站在一旁。
“属下伤了他左臂。”贺尧回道。
许君赫道:“你处理了伤势后去街上买些热饭送来,再回山上领罚二十鞭。”
“谢殿下。”贺尧应了声。
待许君赫走后,殷琅帮他上药,低叹一声。
贺尧便笑,乐呵呵道:“是我自己轻敌失手,二十鞭已经算是不重的惩罚了。”
殷琅道:“你既知道,下次就该仔细些。”
许君赫平日里不会待下那么严苛,今日不知为何,张口就罚了贺尧二十鞭。
正所谓君心难测,许君赫还不是君,且又是弱冠年少,就已经让跟在他身边多年的殷琅都觉得难以揣度。
上好了药后,贺尧换上殷琅的外衣骑马去买饭。
许君赫空着手回了院中,见纪云蘅坐在门槛处缩成小小一团发呆,而那只小白狗正不知道叼着什么东西在她身边玩。
他快步走过去,一把提起小狗,将它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发现竟然是纪云蘅先前一直拿在他面前晃的沙球,于是扔到空中一脚给踢飞了,再将小狗放下,骂道:“蠢狗,别什么东西都往嘴里咬。”
小狗汪汪两声,甩着尾巴去捡。
许君赫刚想跟上去,纪云蘅就一下站起来,将他拦住:“我的饭呢!”
“在路上了,马上给你买来。”
“等来了我就饿死了。”
“饿不死。”许君赫就道:“这种猪食你都吃得下去,一看就是扛饿的人。”
纪云蘅小声与他争执,“就算是猪食那也有的吃啊。”
许君赫抓住了小狗,提溜着脖子去了树下,用绳子将它拴起来,再将沙球扔得远远的。
这小狗比许君赫安静,被拴住了也不叫。
他朝纪云蘅投了个眼神,“若是让你外祖父知道你吃这些,当心气得从坟地里爬出来,半夜站你爹床头索命。”
纪云蘅许是被吓到,又坐下来,缩起了脑袋。
见她这模样,许君赫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与她的视线对上,问:“你恨你爹吗?”
织金的衣摆与青色的衣裙叠在一起,许君赫单手扶在门槛上,小金冠被阳光一照,折射进了纪云蘅的眼睛里。
盛夏的小院里,怯弱温吞的少女与意气张扬的少年相对而望。
纪云蘅从未与同龄的男子靠那么近过,只刚往许君赫的眼睛一看,她就莫名有些脸热,像是发自本能的生理反应。
她微微偏头,很没出息地避其锋芒,语速慢慢,“不恨。”
“他这样对你,你都不恨?”许君赫十分诧异。
纪云蘅没有解释,或许她心中自有一番理论,只是没有说出来。
“那纪家的其他人呢?你爹娶的继室,还有她的那些孩子,你也都不恨?”
许君赫望着她的脸,很想出言嘲笑她。
说句难听的,性子软弱无能到这份上,被欺负也是活该。
若是纪云蘅心中有恨,只是迫于无奈而无法反抗,那到情有可原,可若是她心里都不恨那些伤害她欺负她的人,那她受到的欺负就不值得怜惜。
可是纪云蘅偏又生得讨巧,一双猫儿一样的眼睛,连带着眼瞳里的墨都是澄澈的,直直地看着人时,一汪赤诚。
许君赫不知道他这能不能叫做心软,先前说些恶劣的话玩闹就罢了,那些真正伤人的,尖锐的话,他对着纪云蘅的眼睛时,反而说不出口。
仿佛一句难听的话,就能让她那双漂亮的眼睛落下泪来。
许君赫心想,没必要。
“我讨厌他们。”
纪云蘅提及了那些人,脸上出现不明显的厌烦情绪。
他没有追问,将话题一转,“你那刚及笄的妹妹手里,是不是有一块碧绿的玉佩?”
纪云蘅极为惊讶,“你怎么知道?”
许君赫道:“你别管我怎么知道,你只说是与不是。”
纪云蘅答道:“是。”
许君赫又问:“纪家只有她一人有此玉吗?”
纪云蘅道:“她兄长也有一块,我就见过一回,他戴在脖子上,平日藏衣服里,瞧不见。”
许君赫:“你第一次在他们身上看见那东西是在什么时候?”
这问题就得让纪云蘅好好想一想了,她眼眸转动,落在院中的栀子花上,开始出神。
许君赫难得调用了性子里所剩无几的耐心,也不催促,自己在旁边的门槛处坐下来。
库房的门槛做得宽,也结实,当个小板凳正正好。
两人并排坐着,许君赫等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耐心不足,歪着头去看她,“用得着想那么久?”
纪云蘅慢慢将头转过来,回道:“两年前,七月。”
“时间准确吗?”
纪云蘅就突然说:“我及笄那年,苏姨母送了我一根簪子,不知道怎么被纪盈盈知道了,她带着人来我的小院抢。”
许君赫满眼疑问,“我问你时间可准确,你说起这旧事作何?”
纪云蘅没理他,继续道:“我不愿给她,她便让下人打我。”
许君赫沉默了一下,“然后呢?”
“然后她娘身边的大丫鬟来了,叫秋娟。”纪云蘅说话很慢,徐徐道:“她见纪盈盈大哭,便给她擦眼泪,劝她时说了一句话。”
许君赫道:“是什么话?”
纪云蘅似乎将那日的情形记得很清楚,即使隔了两年,她仍旧能学着秋娟当时的语气说话:“小姐,老爷前两日不是给了你一块玉佩吗?听说这满绿的玉价值千金呢,可比这一根小小的簪子宝贵多了,何须为此闹得不开心?”
“就是两年前的七月。”纪云蘅由此得出结论,“时间准确。”
许君赫将眸色一敛,伸手往她脑袋上按了一下,“小傻子,你放心,那簪子会回到你手里的。”
纪云蘅垂下眼帘,并未回应。
被抢走了两年的东西,说不定已经被记盈盈扔掉或是毁坏,纪云蘅早就不指望能要回来了。
许君赫说完这句话后,贺尧就买了热饭回来,在外面轻叩门。
许君赫去将饭接进来,放在纪云蘅平日吃饭的桌子上。
贺尧去的是北城区有名的酒楼,距离不远所以就算是步行也回来得很快。
买的是千丝鸡汤,面拉得极细,根根分明,再以菌子和葱花姜片撒盐清炖,鸡肉取得是鸡身上最嫩的地方,食盒一打开,鲜香味扑鼻而来。
纪云蘅正饿着,只闻了一下就口水直流。
许君赫也没有久留,将面给了她之后就离开了,等纪云蘅吃完了面去院中一看,已不见他的踪影。
只余下被扔在地上的碎碗和拴在树下的小狗。
今日是给薛久记账的日子。
幸而纪云蘅今日起得早,与突然到来的许君赫折腾了一番还有闲余时间,于是换上外出的衣装从侧门的门缝钻出去,快步赶去东城。
一路小跑过去,正赶上薛久也刚到店铺,开门往外搬桌椅和肉架。
还不等纪云蘅开口,他就转头看来,见纪云蘅跑出了一脸的汗,笑道:“看来佑佑今日拿不到那十文钱了,是因何事来晚了?”
纪云蘅慢步过去,将汗擦净,“与人说了会儿话。”
薛久将肉架抬出来,状似无意,“是你朋友吗?”
“不算是。”纪云蘅沾了水,低着头开始磨墨,又答道:“但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就好。”薛久站在她边上磨刀,说:“若是有坏人,你可要告诉薛叔,薛叔一刀剁了他。”
纪云蘅闻言笑了笑,抬起头看向薛久,忽而瞥见他左手臂的位置处有血色,便一下有些紧张,指着那处问:“薛叔,你这里怎么有血?是受伤了吗?”

第12章
薛久抬起胳膊,转头看了看,用随意的语气说:“不是受伤,是杀猪的时候没留意,蹭上去的,不要紧。”
话音刚落下,排队的众人就开始催促薛久,毕竟今日他已经是来迟了些许,眼下又在闲聊,一堆人等了老半天。
薛久好脾气地冲众人说了几句话,磨好了刀,开始卖猪肉。
纪云蘅也并没在意他胳膊上的血迹,坐下来翻开账本,开始记账。
薛久的猪肉一如既往地受欢迎,没多久就卖得七七八八了,还剩些零碎的肉他分成了两份,一份让纪云蘅带回去给小狗吃,一份留给了自己。
纪云蘅记完账,无所事事地坐在桌边发呆,看着薛久收拾刀具,忽而问道:“薛叔,你知道裴寒松是何人吗?”
薛久正背对着纪云蘅,听到这个名字时,收拾刀具的手猛地一顿,语气却稀松平常,“是何人?未曾听说过。”
她道:“有人跟我说,他是我外祖父,但此前我从未听说过。”
先前许君赫说让她提着裴寒松的名字去大街上随便问时,纪云蘅没放在心上,并不打算如此做。
只是她慢慢地将今早发生的事在脑中来回思考着,也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
母亲在世时,提及外祖父的次数屈指可数,因偶尔的几次提起都落泪,纪云蘅便懂事地从不询问。
难道外祖父当真是泠州臭名昭著的贪官,所以才让母亲不齿,从不向她细说外祖父的生平?
“是谁告诉你的?”
纪云蘅回神,“今早跟我说话的朋友。”
薛久便问道:“你那朋友是个什么人物,还知道你外祖父是谁?”
纪云蘅一回想,发现自己还真不知道那少年的身份,只记得在涟漪楼里周围人都怕他,却并不知他的姓名和身份。
她答:“我不知道,好像是个大人。”
“那你可要当心咯。”薛久将肉架扛在右肩上,语重心长道:“来历不明的人,虽不一定是坏人,但也未必是好人,佑佑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纪云蘅领着薛久的叮嘱回家,一路都在琢磨那少年的来历,待到晌午的时候,下人敲门送饭。
她拿着了三十个铜板,穿成两串去开门。
门口的丫鬟名叫六菊,身着素衣,发髻绾起,斜斜地插了一根木簪,十六七的年纪,脸蛋圆圆的。
给纪云蘅送饭在下人眼中不是个好差事,所以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做,六菊多半也是被欺压后才接下了差事。
她将饭递给纪云蘅,又道:“大姑娘将早上的碗筷给我吧,我带去洗了。”
纪云蘅没接饭,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视线停在她的鞋子上面。
是一双平平无奇的绣花鞋,但看起来像是崭新的,所以有几分显眼。
“你这鞋子瞧着真好看。”纪云蘅指着她的鞋道:“是在哪里买的?”
六菊愣了一下,似乎对纪云蘅主动向她问话一事极为意外,答道:“昨日出去采买时,我去东城区的小市里买的。”
纪云蘅将串好的铜板递给她,说道:“你早上送来的碗被我不慎打碎了,你帮我买两个新的碗补上,再帮我买一双你这样的鞋可以吗?我的鞋码是六寸五。”
那两个碗最多几文钱,而东城区小市的东西都便宜,这双鞋子也不过十来文,她串了三十个铜板,将东西买了还剩二十多文钱。
这就是许君赫先前教她的方法。
他对纪云蘅说,不必与下人交谈什么,只需顺口夸一句她的簪花或是鞋子,再给银钱让她帮忙捎带一个,给钱的时候多给一些就是了。
也不用给太多,十几,二十文就足够。
纪云蘅追问为何,许君赫只让她照做,没有解释。
实则给纪云蘅送饭的下人,必定是纪家中处于末尾位置的丫头,属于卖身契都不值钱的那种,领的工钱自不必说,被欺压一番后,到手能有个五文十文的就不错了。
纪云蘅递上串了三十个铜板的钱串,对这六菊来说已经是非常多。
她惊诧地瞪着眼睛,生怕纪云蘅要反悔一样,连忙道:“好好好,大姑娘还想要什么?后天出去采买时,奴婢一并买来。”
纪云蘅接过了午饭,摇头说:“没有了,别向别人说起此事。”
“奴婢自然晓得!”六菊高兴得满脸笑意,走时甚至给纪云蘅行了个不大像样的礼,顺手带上了院门。
纪云蘅端着饭菜去屋中。
午饭稍微比早上看起来要好一些,但仍旧寒酸,不过半碗泛黄的米,一碟清炒的小菜,不见半点荤腥油水。
她坐在屋中,静静吃完了饭,收拾了碗筷放在门口,而后回到房中背书去了。
纪云蘅买了很多诗书,也不管懂不懂其中之义,闲来无事就拿起来背,虽然收效甚微,很多时候当时背着记住了,转头又给忘记。
因为母亲说腹有诗书气自华。
纪云蘅想往肚子里装满诗句,不让别人觉得她是个傻子。
六月酷暑的正午,热得连小狗都没精神,趴在纪云蘅的脚边吐着舌头。
纪云蘅出了很多汗,但这小小的院落也无处乘凉,她只得用手绢擦了又擦,因此也总是觉得口渴。
她烧了开水晾凉,喝得满肚子水,不停地如厕,一整个下午倒是十分忙碌。
待到快到日落时,风里才有了些许清凉,纪云蘅撂下书,跑去院中坐着乘凉。
这会儿也到了丫鬟送饭的时间。
平日里的晚饭大多都是一碗米水配上拳头大小的馍馍,运气好的话碰上半碗煮得黏稠的面条,也能把肚子填得饱饱的。
门被敲响之后,纪云蘅前去开门,就见六菊手里举着个托盘,上面放着三碟小菜一碗乳鸽汤,配上一个白面馒头,一碗稠的白米粥。
纪云蘅很是惊讶,瞪着杏眼,疑惑地看着她。
“大姑娘,奴婢悄悄告诉你。”六菊低声说:“其实您一直吃的都是我们这些宅子里地位最低的下人所吃的饭食,是先前给你送饭的下人偷偷替换了自己的,先前我接手的时候,还不准我抖搂此事。”
她将托盘往前一递,道:“其实这才是您的饭菜,跟宅里的主子们吃得都一样。”
下人们给纪云蘅送饭当差,也只有这一点好处了,别的油水半点没有,自然就没人愿意给纪云蘅送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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