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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凶手(眼镜君)


有护士向叶轻舟走来,告诉她探视时间结束了。叶轻舟向她道了谢,缓缓站起身来。
黎溯,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时间到了,我要走了。走了,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她低头凝望着黎溯在呼吸机的强迫下艰难喘息的样子,退一步,再退一步,终于转身离开。她感觉到自己的心好像被黎溯身上那些繁杂纠缠的胶线勾住了,每走远一步都扯得她生疼。但她终究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将黎溯留在了身后。
两天之后,黎溯终于从昏迷当中苏醒过来,成功脱离了呼吸机,被转入了普通病房。那时天刚蒙蒙亮,黎溯缓缓睁开眼,茫然了许久才认出面前那个双眼肿胀的人是冉媛。
他想开口叫二姨,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不要说动一动身体,就是呼吸稍稍用力一些,都会引来阵阵逼人的疼痛。冉媛又是欣喜又是心疼,连忙上前攥住他的手指,还没说话便又是串串泪珠砸落:“好孩子,你终于醒了!你快把二姨吓死了!”见他似乎有话要说,她又急忙劝道:“医生说你喉咙灼伤,暂时不能出声,有什么事咱们都先放在一边,你什么都不要想,先安安心心把身子养好再说,听话啊!”
黎溯实在有太多事情想要问个清楚,奈何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满身的伤疼得他冷汗直流。冉媛看不过他遭罪的样子,央求医生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在熬人的痛楚渐渐消退后,黎溯抵不住虚弱的倦意,再次睡了过去。
见他睡得沉,冉媛悄悄开门走出了病房,看见在门外坐了一夜的叶轻舟刚刚洗了脸回来,正在收拾背包,像是准备要走。
“叶老师,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黎溯刚刚醒了,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或者里面有陪护床,你去躺着歇歇也好啊。”
叶轻舟笑得十分客气:“二姨,我只是个没教过他的老师而已,知道他没事了就行了,没必要非得巴巴地凑上去。既然他现在没有危险了,那我也得回去上课了,不能再耽误孩子们的学习进度了。”
这话明显就是在赌气了,连冉媛这个直肠子都听得出来。她突然回想起来,其实这两天叶轻舟的表现都有点反常,从前她明明跟黎溯亲近得像一家人一样,可是这两天她虽然不眠不休地在医院里守着,却一直没再进去探望过他。
“叶老师!”冉媛上前一把拉住转身要走的叶轻舟,不放心地问,“叶老师,你怎么了?是不是我们家黎溯做错什么事情惹你生气了?”
做错什么事?呵,是啊,他是做错事了,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我又能如何责怪他呢?
叶轻舟笑意寥落:“二姨,别多想,我真的得回去上课了,晚上再来看他。”
或许是为了故意不给自己时间胡思乱想,叶轻舟一回学校就撬了好几个老师的墙角,一口气连上了五节课。从上周日晚上黎溯被绑架到现在,她几乎没睡过觉、没吃过东西,回到办公室之后,她心里吊着的那口气一泄,头晕恶心的感觉立刻翻涌起来。
她不舒服地揉了揉心口,正打算趴下眯一会,突然几声敲门响,然后门把手飞速一转,孙悦博闪身溜了进来。她把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豆牛奶递到叶轻舟面前,还贴心地替她插上了吸管:“老师,这个请你喝,热的喝下去舒服点。你是不是这两天都没休息好啊?你看你的眼睛跟大熊猫一样,人都瘦了一圈。来,乖,张嘴!”
叶轻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被迫吸了一口之后又觉得不对劲:“咱们学校不是不让叫外卖吗?这饮料哪来的?”
孙悦博回答:“邱洪川偷溜到学校外面给你买的。”
“那他人呢?”
“被李洪霞抓了,所以只能换我给你送过来了。”
……真是一群活祖宗。
叶轻舟正打算从椅子上起身,孙悦博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老师,邱洪川被抓的时候特意嘱咐我,一定要让你喝完了再去捞他,李洪霞憋着想整你已经憋了很久了,这次绝对会放大招的,你肚子里不存点货,等下肯定扛不住!”
叶轻舟倒真巴不得李洪霞把她骂晕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

人累到极处,还真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叶轻舟在孙悦博的监督下喝完了红豆牛奶后,赴死一般地去了李洪霞的办公室,结果李洪霞叨逼叨了还没有两分钟她就开始犯迷糊,最后竟然像海马一样立在那里睁着眼睛补了一觉。
“老师,你没事吧?刚才李洪霞骂得那么难听,我想着你怎么还不怼回去,结果转头一看你都翻白眼了,吓我一跳!”
叶轻舟一路脚步虚浮地飘回了自己办公室,邱洪川也跟着进去,顺手带上了门。
“邱洪川,等下咱班两节自习课交给你有没有问题?”叶轻舟有气无力地问。
邱洪川忙不迭地表态:“没问题没问题!老师你要是不舒服就早点回家休息,咱班的事有我呢,你放心。”
叶轻舟信任地点点头,她觉得自己的眼皮已经撑不住要合上了。
邱洪川见状也不多留,转身便要离开,可是走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冷不丁又问了一句:“叶老师,我这两天联系黎溯他都不回复我,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
叶轻舟本来脑袋都已经点到了 桌子上,这一声吓得她又猛地弹起来。
邱洪川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老师,不好意思吵到你了,我也就是随口一问……他是又生病了吗?”
叶轻舟没法跟他解释太多,草草地“嗯”了一声。
“那他在哪个医院呀?放学之后我带咱班班委去看看他吧。”
叶轻舟摆摆手:“不用麻烦,我也不知道他在哪个医院。你去吧,我快不行了,让我睡一会。”
邱洪川识相地退了出去。
晚上叶轻舟到医院的时候,黎溯昏睡了一整天刚刚醒过来。原本叶轻舟已经在心里打算好了,如果黎溯还睡着,就悄悄进去看他一眼,可是现在黎溯清醒着,她反而不敢进去,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他。
真是没天理,明明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他在那躺着,她进个门还跟做贼一样。
宋美辰从病房里出来后对叶轻舟说:“黎溯嗓子坏了说不了话,可是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在等你。”
“等我干什么?等我进去打他骂他?就他现在那状况,扛得住吗?”
其实叶轻舟心里并没有多么记恨黎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话那么冲。
宋美辰劝不得她,只拉起她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语不传六耳:“今天你爸打电话来,说那边的调查有进展了。”
“关于张潮的吗?”
宋美辰摇摇头:“不,是关于钟毓秀和苏子安。”
叶轻舟挑眉:“找到他们俩之间的联系了?”
宋美辰用肯定的眼神回答了她。
“你爸说,从 827 案到 1104 案,再到今年的苏子安案,没有一件事情是单独存在的,它们彼此交叉勾连,就像——”宋美辰说到这突然卡了壳,因为她模糊地记得叶予恩说到此处时用了一个非常高超华丽的比喻,但是她想不起来那句话是咋说的了,于是只好临时换上了一句自己想出来的,“就像你打开一袋麻辣金针菇咬住一根用力一薅,结果带出了一整坨。”
……宋美辰女士的说话风格永远那么粗糙而贴切。
“你爸还说,这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想通那些关节,调查也不会那么顺利。”宋美辰补充道。
是啊,她给老叶同志使唤了那么多年,这次任务是她完成得最漂亮,也最惨痛的一次。
说完话,两个人慢慢地往回走。叶轻舟原本想着自己的心事,走得心不在焉,却突然余光一瞥,见黎溯的病房门口闪过一个可疑的人影,从小摸爬滚打训练出来的警觉力和反应速度瞬间爆发,她还没来得及消化大脑发出的指令,就已经冲上前去拎住了那个人的后领。
“我真怀疑我任职的不是奕城二中,而是黄埔军校。我堂堂一个老师,被自己班里的两个小鬼都给跟踪成功,是我老了,变迟钝了吗?”叶轻舟揪着领子把那人翻转过来,自嘲地问。
邱洪川连忙摇头解释:“不是的叶老师,以前我们总盯东职那帮人,他们狡猾得很,我带着大家伙和他们斗了快一年,现在很会隐蔽的,不怪你。”
啥?什么叫不怪我?不然呢?你他妈还敢说是老娘的错吗?
叶轻舟觉得邱洪川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说话真的不着调。
邱洪川知道叶轻舟不是真的跟他生气,便也不再解释,而是有些担心地问:“老师,黎溯到底怎么了?我看他人都瘦脱相了,浑身上下全是纱布,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黎溯被组织抓走用酷刑折磨了一夜,获救之后又在 ICU 里昏迷了两天,虽然现在已经苏醒,可反复强行催吐和大量烈性酒烧蚀导致的重度胃溃疡和食道灼伤让他仍然无法进食,只能靠输液补给营养。这样连番的折腾下来,他本来就不大的一张脸更是瘦得一点肉也没有,两颊都凹陷了下去,虚弱得像一个绝症晚期的病人。
叶轻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他,正在搜肠刮肚组织语言时,发现对面的邱洪川竟然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突然回想起来,其实今天下午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就好像就心事重重,只不过那时候自己实在是太困了,没有精力去细究这些。
“邱洪川,你想说什么?”叶轻舟直截了当地问。
邱洪川看看她,又看看病房门,一口气提起来又呼出去,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开口。
叶轻舟皱眉:“什么事啊,还至于瞒着我?”
邱洪川嗫嚅着:“老师你明明知道黎溯在这家医院,下午的时候不也瞒着我么……”
好呀,小屁孩还知道反咬一口了!
可是还不等叶轻舟反驳,一个快递员突然大步走过来指着病房的门向他们询问:“请问黎溯先生是在这一间病房吗?”
他怀里捧着一大束鲜花——真的就只有一束花,虽然明显是送病人的,可是别说慰问卡片了,连一个署名都没有。不过更让叶轻舟在意的,是这束花散发着一股特殊的气味。叶轻舟虽然不是农业专家,但是一般的花都还是见过的,这种气味她还是第一次闻到,说不上好不好闻,只觉得非常奇异,不太像植物的味道,倒有点像女人身上的脂粉气息。
如果说她对那气味还只是因为陌生而感到好奇,那么对面的邱洪川则是在闻到那气味的一瞬间脸色大变,几乎是扑上去对着那束花左瞧右看,又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再起身时,他眼中突突跳动着磷火一般的惊疑。
“怎么了,这花有什么不对吗?”叶轻舟诧异地问。
邱洪川没说话,而是先签收了花束,谢过了快递员,待他走后才语气凝重地告诉叶轻舟:“老师,这花——是苏蕾送的!”
“你怎么知道?”叶轻舟大为意外。
“苏蕾她们家以前是开手工香薰店的,她爸爸有独门手艺,店里专门卖他亲手调配的香水、香薰蜡烛、香薰精油什么的。去年苏蕾过十六岁生日时,她爸爸专门给她制作了一款香水作为生日礼物,名叫‘碧玉’。这束花的香气,就是‘碧玉’的味道。”
“你确定?”叶轻舟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苏蕾已经快一年没有消息了,邱洪川记错了也不是不可能。
邱洪川却十分笃定:“我确定,苏蕾在她的生日聚会和后来的新生才艺大赛上都有喷过这支香水,两次我都在场,对这个味道印象特别深,绝对不会弄错的。”
“可是……”叶轻舟还是心存疑虑,“即便这香气就是‘碧玉’的味道,也不见得这束花就一定是苏蕾送的啊。”
邱洪川抱着那束花,属于故人的香气像是从往事中穿越而来:“就算不是苏蕾本人送的,也一定和她有很大关系。‘碧玉’是她爸爸特意为她做的,统共只有一小瓶,秘方没人知道。苏蕾非常喜欢它,一直很珍重地保管着,没有特殊原因它到不了别人的手里。而且老师你看,这束花都没有标明送花人的名字,我猜是苏蕾害怕被别人发现,所以只能通过这样隐秘的方式来告诉黎溯,她就是送花的人。”
叶轻舟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说法,复又意味深长地笑了:“假如你的推测是正确的,那么,苏蕾和黎溯之间有什么关系?她是怎么知道黎溯受伤的?她又为什么要送花过来呢?邱洪川,你是知道答案的,对吧?这就是你在隐瞒的事。”
邱洪川默不作声。
“怎么,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继续瞒着我?”
邱洪川又望了一眼病房门,踌躇着道:“黎溯他不让我说……我想一直帮他保守秘密的,可是他这么快就出了事,我实在是……唉,算了,老师,我知道你不会害黎溯的,还是告诉你吧。其实上周四晚上,黎溯曾经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跟我问苏蕾家的地址。我当时觉得很奇怪,印象中黎溯和苏蕾压根就没说过话——其实他跟谁都不说话——但是听他当时的语气很紧张,好像有什么很严重的情况,所以我就告诉他了,也答应了他要替他保密。这周发现黎溯联系不上我心里就有点犯嘀咕,没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
上周四晚上……叶轻舟忽然想起,正是在那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周五的早上,黎溯发信息给她说,周末要陪她回昕阳去玩两天。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叶轻舟凄然一笑。那一天的背后,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事。那是一个美梦的开端,也是一场阴谋的序幕。

黎溯知道叶轻舟就在外面。
尽管外面一片嘈杂,可黎溯还是能过滤掉重重不相干的喧扰,辨认出叶轻舟的声音。他从苏醒到现在一直急于探听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子了,可当叶轻舟的声音传入他耳朵时,他却暂停了一切思考,只想听清楚叶轻舟说了些什么。
他很想看看她,然而,直到外面的声音渐渐止息,直到他支撑不住又昏睡了过去,她都没有进门来。
第二天,黎溯拒绝打止痛针,靠疼痛维持清醒,等着叶轻舟。第三天,第四天,他一直强撑着精神等,却始终没有等到她露面。
住院一周后,黎溯依然没有见到叶轻舟,却等来了专程从昕阳赶过来探望他的叶予恩。
彼时黎溯身上的外伤恢复了一些,虽然人还是很虚弱,但已经能坐起来,也能说话了。叶予恩进来的时候,黎溯先是大吃一惊,但很快就就把前因后果全部想清楚,不由得从面上到心里都冷了下去。
叶予恩人前人后是两幅面孔,工作时眉头一皱不怒自威,一回家又成了慈祥大爷。此番他名为探病,却从进门开始脸上就带着黎溯从未见过的严肃神情。只是,当他坐在黎溯床边,看着媳妇宋美辰当成半个儿子疼爱的漂亮少年此时伤痛缠身的样子时,他紧绷的面容又不自觉地松懈下来,良久才叹了口气:“到底还是个孩子,也真是难为你了。”
黎溯压抑着心中的不安,强作镇静地对叶予恩说:“叶叔叔,您那边发生了那么恶劣的案件,您一定很忙,不会轻易离开昕阳。况且您专门等到我身体恢复了、能说话了的时候才来,应该不只是来探病的。有什么话,请您直说吧。”
叶予恩点点头:“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妈妈临终前把事情托付给你,没有选错人。”
黎溯神色一僵。
叶予恩继续说下去:“你嗓子刚好,现在不适合说太多话。关于这所有的案件,我心里都已经有了猜测,只是不知道准不准确,这样吧,我说,你听,哪里说的不对,你再来纠正我。”
墙上的时钟是个没有感情的判官,铁面无私地走着自己的节奏。
“我们就先从最近的这一次事件说起吧。在这次事件中,有两个人遭到了绑架,一个是你,一个是‘唐宫’的销售经理靳云霏。其中,绑架你的人应该就是当年杀害你母亲的卖淫团伙,原因就是这两年来你一直在想办法揪出他们,也的确做出了威胁到他们的事情,可是绑架靳云霏的人却一直没有浮出水面。通常来讲,绑匪绑架人质都是想要满足某种特殊的需求,为了这个目的,一般绑架发生后短时间内绑匪就会有所动作,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需求。可是在靳云霏的案子中,绑匪寄出那条花瓣项链之后竟然就销声匿迹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全部的诉求就在那一条花瓣项链上面。那条项链上面有两条线索,第一,项链的款式非常独特,市面上买不到,但却和曲悠扬约会赵东亮时所戴的款式一模一样;第二,它上面沾有张潮的指纹。绑匪其实是想要告诉我们,张潮、赵东亮、靳云霏和曲悠扬四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都是隶属于那个卖淫组织的人。但如果仅仅是这样,只怕并不能引起警方多少重视。怎样才能逼迫警方全力以赴去追查这四人的事情呢?办法就是,把火引到警察不得不在意的人身上来。而绑匪最终选中的这个警察不得不在意的人,就是我的女儿,叶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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