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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凶手(眼镜君)


叶轻舟没有否认。
“那么在这个前提下我问你,黎溯和组织作对,组织抓了他却不杀他,是因为什么?”
叶轻舟心绪平复很多,理智再次上线:“原因有二,一是杀不得,二是还有用。不过我更倾向于第二种,因为张潮去杀我的时候,一点也没见他顾及黎溯的死活。”
宋美辰继续问:“好,那你说说看,黎溯对那个组织究竟还有什么用?”
“有很多种可能,比方说,奕城市局抓到了组织什么把柄,所以对方绑架了黎溯来暗中威胁黎成岳,以保住他们的组织;再比方说,黎溯背地里偷藏了什么不利于组织的证据,组织必须要逼问出证据的所在,”说到“逼问”这个词时,叶轻舟指甲一滑抠进了肉里,抓了一手的血,“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跟黎溯今晚消失在视频里那 40 分钟所做的事情有关。妈,开车,咱们去奕城西站。”
车子在高铁站的停车场停稳,叶轻舟和宋美辰下了车,顺着监控里黎溯的路线一路走去,找到了他拐弯的那个路口。
里面的土路既没有监控也没有路灯,只有凌乱的枝叶在夜幕下的重重黑影。两个人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向黑暗中投出两道笔直的光柱,踩着满地沙土碎石、枯枝败叶,咯吱咯吱地走了进去。
前半程有如走在原始森林,没半点人世气息。就在叶轻舟开始怀疑她们走错了方向时,在前面开路的宋美辰突然低呼:“那边好像有栋楼!是不是走到哪个工业园了?”
叶轻舟看了眼手机地图,她们现在所在的方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和几个有名有姓的工业园都还有段距离。她顺着宋美辰的指示往那边望去,情况又确如她母亲大人所言,一栋高耸的建筑似一头沉睡的巨兽,突兀地立在泼墨般的夜色里。
这怎么好像是……鬼城?!
叶轻舟不禁心跳加速,也顾不上自己晚上眼神不好,越过宋美辰就朝那边跑去。待跑到跟前,那些曾经拂过她脚踝的繁乱杂草、曾经沾染过曲悠扬血液的空地,以及沉着脸阴森地耸立在那里的烂尾楼,再一次闯进了叶轻舟的视线。
难道,这里就是黎溯的目的地?
叶轻舟和追过来的宋美辰在楼前空地举着手电扫视了一圈,然而所见之处不过是满目荒芜。可当她们朝楼里的方向走过去,光柱落在入口处的台阶上时,眼前被照亮的赫然是大片混乱的土灰,其中还夹杂着残缺的鞋印!
有人不久之前才来过!
“妈,你掌灯,我拍照!”
“明白!”
叶轻舟将地上能分辨的鞋印都拍了下来,然后跟着这些痕迹的走向一层一层地上了楼。满地纷乱的印记在四楼平台处戛然中断,再往上的台阶覆盖的灰尘安静均匀,像一滩不曾被搅乱过的死水。
“妈,看仔细点。”叶轻舟弓着腰,推着光柱在地面上缓缓划过。
“放心,你妈我的眼睛比吸血鬼的还好使……小舟,你看这是什么?”
叶轻舟噔噔几步跑过去,将自己的手电也凑过来,两道光交叠在一起,明晃晃地照着地上那一小撮红色的碎屑。
叶轻舟用腿夹着手机,从包里取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戴上,拈起一小片碎屑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
“看出来是什么了吗?”宋美辰问。
叶轻舟两指捏着那一小片东西翻过来转过去看了两遍,然后肯定地回答:“是甲油胶。”
“那是什么东西?”宋美辰一向以技术骨干自居,从不在美妆方面留心,对这个名词一无所知。
叶轻舟解释道:“就是效果更牢固的指甲油。你记不记得我高考结束那会去做了个美甲,做完之后没几天就腻歪了,天天在家抠,抠得满地碎屑,被你唠叨了好久。这些碎屑就是从指甲上抠下来的。”
宋美辰好像想到了什么:“那这会不会是……”
叶轻舟和她想的一样,当即打电话向郑潇求证。
“靳云霏失踪前手上的确涂着红色的指甲油,就像你说的,她很可能是被人绑架到了鬼城,为了给营救者留下讯息,所以灵机一动抠下指甲油留下了那些碎片。”郑潇在电话里对叶轻舟说。
叶轻舟回了句“好的,知道了,谢谢”,便匆匆地挂断了电话。
“你怎么不问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宋美辰不解地问。
叶轻舟脸色有些难看:“妈,你想想,假如靳云霏真的被绑架到了这里,那黎溯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宋美辰一时语塞。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绑匪亲口将这件事告诉了黎溯,并把他约到了这里来。
如此看来,靳云霏的失踪并不是组织所为,否则他们在鬼城就可以直接抓走黎溯,不必另费周章掉包他的车。而寄去靳云霏家的花瓣项链,恐怕是真正的绑匪放出的烟雾弹,故意将众人的注意力引开。那么,这群绑匪究竟是什么来路,黎溯又是什么时间、怎么和他们认识的?
“你想什么呢?”宋美辰在叶轻舟眼前挥了挥手。
叶轻舟没回答,她在想周五那天晚上,黎溯在宜安居对她说的那些奇怪的话。
“叶轻舟,如果我以后惹你生气了,你会怎么做?”
“我怕万一我以后犯的错太严重,你根本不想原谅我,连打都不愿意打我,所以先押一巴掌在你这。”
他认真的神色、挨了打后泛红的脸颊,都在叶轻舟的脑海中无比清晰。黎溯所说的“犯错”是指什么?难道他为了揪出组织给妈妈报仇,不惜搭上了另一个犯罪团伙?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少秘密瞒着她啊!
叶轻舟心底漫起阵阵寒意。
然而,这还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无论黎溯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他都 和靳云霏的失踪脱不开关系,组织如果没有杀他,很可能就是为了逼问出靳云霏的下落。而一旦组织先一步找到了靳云霏,或者靳云霏落入警方手中,那么黎溯就会彻底失去利用价值,组织也就再没理由留着他的性命了!
她必须抢在所有人之前找到靳云霏!
“妈,走,回停车场!”叶轻舟包裹好那一堆红色的碎屑,拉着宋美辰飞快地跑下楼。冲出楼门的一瞬间,晚秋深夜凛冽的夜风猛烈地撞击在叶轻舟脸上,逼人的气势和冰冷的温度一下子扑灭了她心头的热火,只剩下一片虚无缥缈的烟尘。
不对,不对。
组织既然能在这个路口劫走黎溯,那么必然也已经顺着他的行踪来过鬼城了。如果对方的目的真的是找回靳云霏,那么这些甲油胶碎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他们不应该极力湮灭这些痕迹,藏匿靳云霏的动向吗?
“换个思路,小舟,” 宋美辰适时提议,“靳云霏的事想不通就放一放,与其硬推导那些前因后果,不如想想黎溯现在可能在哪里,先把人救出来,剩下的到时候再说!”
叶轻舟正犹豫着,郑潇又主动打了电话过来:“两个实习生在石马县找到了黎溯搭乘的那辆出租车,车里一干二净,没人没物没指纹。他们现在正在挨家询问摸排,但是我觉得黎溯在石马县的概率不大,那些人应该是弃车换乘其他交通工具往别处去了。如果事情像你猜测的那样,劫走黎溯的是卖淫团伙的人,那么我觉得,他们很可能兜了个圈子,最后还是回到奕城了。”
“确实,”宋美辰在一边接话,“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回自己的老巢更安心。”
“叶老师,我没有经手过‘827’案,了解不多,你觉得这个卖淫团伙在奕城的据点会在哪儿?”郑潇问。
叶轻舟思索片刻,脑中骤然划过一道雪亮的电光:“唐宫!”

夜半时分,奕城大部分地方都已陷入沉睡,而有些地方,精彩才刚刚开始。
几辆车先后停在“唐宫”KTV 的门口,一群男女走了下来。门童见状立刻上前,将他们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凌霜也在这群人之列。将客人在包厢里安顿好后,凌霜走到吧台,向里面的调酒师询问:“怎么人这么少?”
调酒师下巴朝她身后的走廊抬了抬:“在‘干活’呢。”
凌霜会意,又接着问:“是姑娘吗?”
调酒师摇摇头:“是个小伙子,不知道什么来头。”
凌霜默默一瞬,向调酒师道了谢,转身朝走廊尽头走去,一闪身,进了某一个空的包间。
包间墙壁藏着暗门,凌霜验证过指纹打开来走进去,门再次关上的一瞬间,KTV 里的鬼哭狼嚎被尽数隔绝在外,她在骤然的寂静中娉婷转身,一条狭长的走廊在她身前幽幽蔓延。
如果是第一次穿过这道门的人,这会儿恐怕要被吓到,眼前随着暗红的烛火摇曳着的完全是另一个世界,浮动着凌霜最爱的鬼魅气息。
凌霜在九曲十八弯的走廊里轻车熟路地走着,跨过一道又一道门后,远处渐渐传来令人不忍耳闻的惨叫声。
那里是“唐宫”的刑房,“有活儿”的时候她基本都会过来瞧上一眼。她踩着高跟鞋,稳步走过去,停在刑房的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朝里面看去。
最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根宽皮带,紧紧绑着一截细瘦的手腕。手腕的主人在剧痛之下攥紧拳头青筋暴起,片刻后拳头缓缓松开,那只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凌霜仔细看去,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手脚腰身都被捆紧了绑在刑凳上,头向后仰着,已然受不住刑晕了过去。他一头乌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角,吊在头顶的灯泡将他的脸照得惨白如纸。
凌霜仔细端详着他虚弱却难掩英俊的脸庞,似乎从他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点故人的模样。
黎溯在意识朦胧间,恍惚感觉到那些紧缚在身上的皮带似乎被松解开来,随即整个人被扔到了地上。眼前是一片浓雾般白茫茫的世界,而在重重虚幻背后,一个窈窕的身影拨开迷雾,急急地向他奔跑过来。
她跪倒在黎溯身边,伸手轻轻抚摸着黎溯的脸,心疼地唤道:“孩子!孩子!”
黎溯吃力地回应:“妈……”
冉嫣的泪水滴落在黎溯胸前。
黎溯仰面躺着,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贴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满身的伤让他全然动弹不得,稍稍一动就会牵扯起四肢百骸剧烈的疼痛。他竭力撑起沉重的眼皮,看着冉嫣满脸的泪痕,脸上第一次有了软弱之色:“妈,我好痛……我快坚持不下去了,救救我,救救我……”
冉嫣心痛得泣不成声:“黎溯,黎溯……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妈妈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好孩子,我们不查了!不查了!妈妈再也不想看见你受一丁点苦,妈妈只要你好好活着!”
一行泪顺着黎溯的眼角,滑落到鬓边,他的声音中也带上了哽咽:“妈,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你的,是不是?不,他们好歹还顾忌我的血液病,对你只会比对我更狠!妈,他们这样作践你,我一定要报仇!我一定要给你报仇!”
冉嫣凝望着儿子苍白消瘦的面容,终于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泣不成声。
有脚步声渐渐逼近,冉嫣撑起身子,情知不能再耽搁,于是抓住黎溯的手紧紧攥在掌心,殷殷地问:“孩子,妈妈当年告诉过你的话,你还记得吗?”
黎溯茫然地看着她。
脚步声越来越近,冉嫣急切地摇着黎溯的手:“孩子,当年妈妈出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你不记得了吗?”
当年,说过什么……
黎溯的记忆像一团闹剧,无数人在不知所云地吵嚷,黎溯根本无法辨出个分明。随着脚步声的迫近,冉嫣的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幽微,最后仿佛只剩下了一声声放心不下的回音——
黎溯,黎溯,我和你说过什么?我和你说过什么?
脚步声在黎溯身边停下,随即一盆冰水“哗啦”泼了黎溯满脸满身,一下就激得他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凌霜按下门把手走了进来,打手见了凌霜,连忙讨好地打招呼。
“霜姐,您怎么来了?”
凌霜抬手示意他不必客气,径自走到黎溯旁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他受了刑,又被泼了一头一身的冰水,此刻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打成绺的发梢还在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听到二人的对话,他仰着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冷冷地回看着凌霜。
看到他的眼神,凌霜更加确定,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叫冉嫣的女警官的孩子。
这孩子,长得和他妈妈还真是像啊。
凌霜自负美貌,但在见过冉嫣的照片后,一向心高气傲的她也不得不服输。这个少年完美继承了妈妈的基因,即便现在被酷刑折磨得只剩半条命,却仍然漂亮得令人心动,甚至因为碎裂的憔悴而更加惹人怜爱。
凌霜恍然想起,自己的丈夫,从前似乎也有过和这少年一样美好的年岁。那她的父亲呢?他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因为这般模样,吸引了她母亲一头扎进婚姻吗?
她在心底冷笑出来。
“你知道他什么来头吗?”凌霜指着少年问那个打手。
打手点头哈腰地回答:“嗐,上面派活我们就做事,哪里敢多问呢。”
凌霜挑眉:“上面是怎么吩咐的?”
“不要让他流血,也不要弄死了他,其他的随便,”他觑着凌霜的神色问:“姐,你……是不忍心吗?要不要我们……”
“不,”凌霜直起身来,眼中没有丝毫温度,“不必手软,做你们该做的事。”
谁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呢?她母亲的丈夫,她的丈夫,千千万万女人的丈夫,在最开始的时候不都是这个样子的吗?他们会变,眼前这个少年也一样,凭他现在看起来怎么干净无辜,以后都跑不掉是她最讨厌的那副样子。
所以,这些刑罚,本就是他该受着的,她替他求情?笑话,谁来替她的女人们求求情啊!
打手殷勤搬了椅子来,凌霜施施然坐了,甚至很有情致地掏出化妆镜检查了自己的妆容,感觉嘴唇颜色有些淡了,便拿出口红,不紧不慢地描画起来。
小喽啰们本来对黎溯 用刑半宿已经折腾的有点累了,可凌霜刚刚发了话,甚至在这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拾掇着自己,明显一时半会儿不会走,相当于是在监工了,他们不趁现在扒这小子一层皮来好好表现,还等什么时候?
他们无声地交换了几个眼神,立刻有人拿了一个面罩给凌霜,其余的人也各自做好了防护。紧接着一人转身离开,再回来时手里托着一块湿毛巾,黎溯本能地微微动了一下,旁边的几个人立刻扑上去七手八脚钳制住他,紧接着第一个人冲上前来,不由分说拿湿毛巾一把捂紧了他的口鼻。黎溯拼命扭动反抗,湿毛巾之下不断漏出含混的“呜呜”声,那人一手捂紧他,另一手五指张开扣住他的后脑将他死死按住,面罩之下是连绵不绝的咒骂。
凌霜知道,那块湿毛巾里浸的是低浓度的沙林溶液——一种军用的神经麻痹性毒剂,唐宫的主人费了好大功夫特意搞来的,量不至死,却会让人生不如死,毒发的过程异常痛苦,是唐宫刑房给来宾最高规格的“待遇”。果然,那些人钳制了少年片刻后就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围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半圆,人人眼中都好像装了盏鬼火,跃跃地跳动着糜烂的期待。药性发作极快,黎溯还没来得及反应些什么,忽然喉间似被紧紧扼住,胸腔仿佛被骤然塞满般无法呼吸,紧接着全身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四肢僵成诡异可怖的角度,猛烈的胃肠痉挛紧随而至,像是谁的手在他腹中不停地翻搅,揪住他的脏腑狠狠绞拧、撕扯,逼得他发出的惨叫几乎不成人声。毒素使他瞳孔紧缩,眼角不断溢出泪水,头骨被敲碎一般疼痛欲裂,他想要按住疼痛的地方,可这身体已经成了叛军,完全不听从指令,只顾着发狂一般地攻击他。
凌霜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忽然发现那少年流下的眼泪,竟然是极其浅淡的水红色。
她想起关于这少年重病的传言,唇角的笑意更深了。
黎溯卧在那些小喽啰围出的半圆里,在他们重重目光的注视中,额头抵着灰扑扑的地面,极其痛苦地挣扎着。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样子让在场观看的人都感到难以言喻的满足,直到他一张面孔熬成了骇人的青紫色,口边不断呕出白沫,那些人才终于啐了一声,给他注射了解药。
剧烈的抽搐渐渐平息下来,黎溯瘫软地伏在地上,一口呼吸还没成型,就再一次陷入了晕厥。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十几分钟,叶轻舟和宋美辰终于回到主路,朝奕城西站停车场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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