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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凶手(眼镜君)


浴室里水声响起,叶轻舟那一点脆弱的笑意很快消散,在淅沥沥的声音中,她开始思考今天发生的事情。
今天黎溯和程子昭为什么会那么巧和她一起到达焦栋梁家?不对,这不是巧合。黎溯没有把焦栋梁的事情告诉警察,目的就是为了自己私下出面和焦栋梁交涉。他无法查知焦栋梁的住处,但他知道叶轻舟一定也会暗中调查,所以就跟踪了她,利用她顺利找到了焦栋梁的老窝。
找到焦栋梁的栖身之所后,黎溯就出手打晕了她,很明显,他不想让叶轻舟知道他和焦栋梁谈话的内容。可是后来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程子昭和叶轻舟说过,黎溯的身手并不差,超市里纠缠的时候焦栋梁也完全不是黎溯的对手,为什么黎溯今天会莫名其妙地被那个人刺伤?
叶轻舟发现这个思路是个死胡同,于是调整了思考的方向。
黎溯为什么要找焦栋梁?因为他是纵火案唯一的突破口,黎溯需要利用他查到背后那个一直监视他、威胁他的主谋,甚至予以反击。可是黎溯之前明明叮嘱过叶轻舟不能打草惊蛇,怎么他自己却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他不怕惊动了焦栋梁背后那些人吗?
如果那些人被惊动,他们会做什么?
杀黎溯,杀焦栋梁。
对了——叶轻舟忽然明白了。
黎溯对焦栋梁起了疑心开始调查他,被那些人知道后必定不会再留活口。黎溯为了保住焦栋梁的性命,故意让焦栋梁刺伤自己,让他背上持刀伤人的罪名被抓进公安局,这样一来,那些歹人反而没有办法除掉他了。而黎溯自己呢,特意大张旗鼓地登门,以报复的名义闯进焦家,结合他这两年的诸多混蛋行径,大家都会以为他就是因为被傻叉纠缠而上门寻衅,没有其他意图。就算焦栋梁背后的那些人疑心重,可黎溯把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对方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杀黎溯灭口,就相当于把矛头直接指向了焦栋梁和那起火灾,让原本不起眼的罪行狠狠扎进警方和大众的视野,到时事态必然会发展到难以收场。所以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短期之内,黎溯是不会有性命之虞了。
这一出苦肉计,唱得还真有点意思。
眼下的局面,对方是两头不讨好,只能干瞪眼白吃亏,可是这无疑也将黎溯推入了更加凶险的境地。那些人到底是谁?黎溯下一步准备怎么做?他给焦栋梁留好了后路,又可曾顾全自己的安危?

第十九章 野玫瑰
黎溯洗完澡出来,一张秀气的脸给热气蒸得白里透红,湿发黑得发亮,发梢还有点细细的水珠。为了方便穿脱,他换了一身松松垮垮的衣服,宽大的衣领露出漂亮的锁骨,白色的纱布一角若隐若现。
单看他现在的样子,怎么都是个简单干净的少年,实在很难把他和刚刚的意外,以及意外之下的波云诡谲联系起来。叶轻舟在叶予恩的安排下以实习老师的身份埋伏在他身边,是为了查清何东旭死亡的真相,何东旭之死本来只牵扯到钟毓秀和“屠刀”,后来因为郑潇的关系扯上了苏子安,又因为叶轻舟查到奕城大学而挖出了曲悠扬,只是查到现在,她竟然还没有发现黎溯和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联。
“爸,你觉得黎溯在何叔牺牲的案件里是什么角色?”动身去奕城的前夜叶轻舟问道。
“重要证人,或者,”叶予恩吸了一口烟,鼓 着嘴含了一会儿又呼出来,“重大嫌疑人。”
然而叶轻舟时刻关注黎溯的一举一动,却没发现什么有用的证据,黎溯神出鬼没似乎完全是在忙活其他的事情。叶轻舟猜得到他在查“827”,并且一定是有了实质性的进展,对方放火烧程子昭的家显然就是给黎溯惹毛了。难不成“827”和“1104”有关系?要知道这两案都是有警官牺牲的案件,如果它们之间有关联,那……
事情的严重性很可能已经大到叶予恩也兜不住,但是叶轻舟这姑娘是不会怕这些的,她头疼的是另一回事。
就是黎溯这死孩子。
她跟在黎溯身边这么久,两个人四舍五入也算有过过命的交情,可他还是把自己的事瞒得密不透风,摆明了就是拿叶轻舟当百分百的外人。叶轻舟从小是宋美辰调教出来的,知道自己在黎溯眼里还是个不知根不知底的生楞人,这时候不应该指望他会相信自己。道理都懂,可是叶轻舟就是生气了。
黎溯气定神闲地去阳台晒了衣服,又穿过客厅进了自己的房间“嗡嗡嗡”地吹头发,一套动作自然得好像已经跟叶轻舟过了几百年的日子,半点也没有把叶轻舟当客人的意思。那种莫名其妙的笃定劲儿彻底给叶轻舟气着了,明明就是各怀鬼胎,还在那演什么同住地球村啊,别揣着你的宝贝秘密藏得那么辛苦了,什么稀罕地方,老娘不待了,自己玩去吧你!
她掐好时间,待黎溯刚吹好头发从房间里出来,她便把背包往肩上一甩,草草说了句“你休息吧,我走了”,拔腿就要溜。
黎溯意外地问:“这么晚了,学校都落锁了,你去哪儿?”
叶轻舟扭着头故意不看黎溯:“一个成年人,带了钱和身份证,哪儿还不能睡一夜?”说罢便径直朝门口走去。
黎溯匆忙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一不小心扯到了肩膀的伤口,疼得忍不住“嘶”了一声。叶轻舟吓了一跳,也顾不上生气了,慌忙拉开他的衣领查看伤口。好在这一下扯得不重,片刻后纱布依旧雪白,没有渗血的迹象。叶轻舟松了口气,将黎溯的衣领拢回来,一抬头发现黎溯正依依地望着她。
他的眼睛原本生得毛茸茸的十分可爱,可漆黑的瞳仁像一潭深水,微微荡漾的波澜下尽是汹涌无情的涡流,稍稍看一眼,整个人便似被卷入了禁区,水性多好都别想活着出来。
叶轻舟的情况还要更惨烈一点,她发觉黎溯湿润润的眼睛里住着两个水鬼,专门抓她的。
她心里的怒气、落寞、不甘,统统都被抓去溺死,而那要命的眼波平静下来后,又泛起一点不知真假的温柔和依恋,徐徐地,填满了叶轻舟空荡的心窝。
叶轻舟发誓,下次跟黎溯闹别扭她一定不能抬头看他的眼睛——不对,他身上哪儿她都不能看,直接关灯,让夜盲来个一了百了。
“对不起。”黎溯轻声说。
“你为什么事说对不起?”
黎溯眼帘微垂:“我也说不清楚,总之我肯定亏欠了你很多。”
还行,这孩子虽然缺德,但好歹还有自知之明,叶轻舟多少舒坦了一点。
“那你不打算抽空给我点补偿吗?”她歪着头问。
黎溯看向她,毛茸茸的眼睛颤颤地眨了两下,随即认真地回答:“我也想补偿,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就送给你了,可以吗?”
这次轮到叶轻舟眨眼睛了。
她上下眼皮开了合合了开,反反复复好几次,可再怎么重启自己的眼睛,看到的都是黎溯一脸真诚的样子。她彻底糊涂了。
“送……送给我?什么意思?咱国家人口买卖可是犯法的啊!”
黎溯微微一笑:“不是卖给你,就是给你当保镖,当小工,供你随便驱使,直到你觉得我亏欠你的都还清了为止。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方式了,你觉得可以吗?”
这怎么行?孤男寡女的,这样不清不楚地厮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他要是喜欢她,就正大光明地说出来,要是不喜欢她,就别三天两头地在这撩。我是那么不自重的女孩吗?没名没分的,谁要驱使你?我叶轻舟是没你不行吗?
于是她认真地反问道:“那我能随时随地揉你头发吗?”
……这女的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黎溯想埋汰她两句,最后想想还是算了,只是苦笑了两声:“没出息——有人在的时候不行。”
“现在没人哦!”叶轻舟兴高采烈地揉了揉他还没干透的头发,“这手感真是绝啦!”
黎溯无奈又纵容地看着她傻乐,只是在她背过身去时,他微扬的嘴角一泄,眼波中摇曳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夜渐深,黎溯给叶轻舟换了干净的床上用品,自己在床边打了地铺,两人说了几句话,渐渐睡着。城市的另一端,“破晓”妇幼之家一楼东侧,凌霜刚刚打理出一间空屋,准备迎接新客人的到来。
其实只要她想,多少佣人都雇得来,饭都可以喂到她嘴边,根本不用她操持什么。可是每当有新人要来入住,凌霜都一定要亲手打扫房间、置办家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例外。此刻,她一个人收拾好了这个房间,趁着人还没来,她半掩着门,在梳妆台前缓缓坐了,松开发夹,一头栗色的长卷发翻滚着倾泻而下,款款搭在她的两肩。
她端详着镜中的自己。小时候她看不出自己长得像谁,父亲总是来去匆匆,凌霜几乎没有机会看清他的眉眼,而母亲呢,自打凌霜记事起,母亲就总是蜡黄着一张脸,角角落落似乎都向下垂着,眼角鼻翼趴满了细纹,头发柴得像干草。她整日的不作声,在家里躬身驼背地忙来忙去,凌霜甚至觉得邻居家的狗都比母亲精神些。直到后来——后来,父亲意外离世,母亲哭了整整三个月,把父亲那边的亲戚都给哭得心服口服了,她们就搬离了那座城市,来到奕城,而在那之后,凌霜意外地发现母亲变了。
她干瘪松弛的皮肤慢慢恢复了弹性,脸部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那些苦大仇深的皱纹逐渐淡去,五官蝉蜕似的有了自己的样子。鸟窝一样参差的头发蓄长了,养得乌黑顺滑,瀑布一般,臃肿的身形也一日日挺拔起来,窈窕的腰枝在裁剪合度的衣衫下娉娉袅袅。明明是个中年人了,一眼看去,竟比少女初成的凌霜还要好看。
那样的美丽让凌霜深深着迷。
再后来,凌霜也嫁为人妻,她的丈夫在外面拼事业,把凌霜圈在家里跟一地鸡毛较劲。她腰不能直头不能抬地忙碌了两年,一次偶然在镜中看见自己,她猛然惊心。
她看到了从前,那个样子比邻居家的狗还惨淡的女人。
可是她的丈夫却仿佛吸走了她的阳气一样,比婚前滋润许多,而且越优秀越分不开身,越回不了家越要把凌霜牢牢困在家里。
凌霜那时想,要是没有这个男人就好了。
是啊,是啊,要是没有这个男人!——她突然明白母亲是怎么变美的了。
凌霜从遐想里回过神来,又往镜子前凑了凑。很好,母亲那种难以言喻的美,现在的她,终于也有了。
她的目光转向镜中自己的嘴唇,柔软丰满的尤物,总似噙着一颗有毒的野果,美艳诱人。
她靠着这双唇,让自己的美甚至凌驾于母亲之上,母亲泉下有知,一定高兴坏了。
她眼中开出暗红色的野玫瑰。
这时走廊上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在她的门前停住,来人敲了门,让进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小的孩子。
“霜姐……”
凌霜眼中的玫瑰被彩纸包装成温柔无害的花束,她抬手截住来人将要说出口的感谢的话,又俯身将那个小孩子抱了起来。
“沁怡,”她轻吻了一下怀里的孩子,温柔地看向站在对面的陆沁怡,“你已经到了‘破晓’,什么都不用怕了,这里全都是和我们一样的女人,我们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陆沁怡红着眼圈,微微点头。
叶轻舟在黎溯家连着住了两晚。白天她在学校上班,下了班就打车奔宜安居,一进门满屋子的饭菜香不说,还不用去帮手,黎溯谨遵诺言把叶轻舟伺候的明明白白,叶轻舟在这里根本就是一头猪。
这晚吃完饭,黎溯进厨房去洗碗收拾,叶轻舟吃得饱饱的,就在客厅里来回闲逛。走了几圈之后她又转悠回了饭厅,冉嫣的遗像就在饭厅对面、厨房外侧的墙壁上。
遗像下面的香案一尘不染,几支崭新的线香插在香炉里,燃得只剩下了短短一截。叶轻舟看得出黎溯一直在精心打理供奉,她心里五味杂陈,对着冉嫣的遗像虔诚地鞠了一躬。
“阿姨,保 佑黎溯吧。”
起身的一瞬间,叶轻舟瞥见香案旁边的一个矮柜,里面不知什么东西被柜门夹住了,露出白色的一角。
叶轻舟想着自己来了就混吃混喝什么都丢给黎溯忙活,好歹也该顺手帮忙把夹住的东西掖回去。可是当她把柜门打开一个缝,伸手触到那一团白色东西的瞬间,她忽然僵住了。
那一团用白色塑料袋子封装的东西,是一包注射器。
密封好的一包,足足二十支注射器。

那些始终未解的谜团又一次在她脑海中呼啸而起——
从前健康结实的一个人,不明原因地身体消瘦、面色青白,天天往来历不明的混混堆里凑,时常莫名其妙地从人家眼皮子底下消失不知去向……再加上眼前的这一包注射器,一切的一切都指向了一个令人心胆俱碎的结论——
黎溯吸毒。
霎时间,从小到大看过的那些禁毒宣传片里,吸毒者被毒品摧残得不成人样的惨状一个接一个浮现在叶轻舟眼前,他们萎靡,哀嚎,痛不欲生,然后……他们全部变成了黎溯的模样。
她仿佛看到一支支毒药川行在黎溯的血液中,腐蚀着他的血肉,顷刻间,他俊美绝伦的面庞便化作了狰狞的骷髅。
叶轻舟心脏像打桩机一样剧烈跳动起来,咚,咚,一下一下砸向她的胸腔,在她身体里砸出大块大块的塌陷,五脏六腑都坠入了深坑,胸膛里只剩一片瘆人的空空荡荡。
不,一定不是他自己要这么做的。是谁?是谁害他?对——就是放火那群人,黎溯惹了他们,所以他们一直在监视黎溯,企图控制他,于是就……
叶轻舟脑海里甚至已经有了清晰的画面,黎溯被那些人发现,抓住,绑在椅子上,嘴巴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那些被黎溯惹恼了的人举着注射器一步一步走近他,致命的液体挂在针尖上,冷光逼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在黎溯质问焦栋梁挑衅组织之后吗?不对,黎溯身体变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恐怕早在叶轻舟还不知道世上有黎溯这个人的时候,这一切就已经开始了!那是多久,一年?两年?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黎溯会被体内的药物逼迫着向那群家伙摇尾乞怜,对他们言听计从,最后彻底变成他们手中的随意揉捏的傀儡!
不行!不行!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任何人这样糟蹋她的少年!
现在该怎么办?不能再这样慢慢试探下去了,一定要想办法快点问出实情,在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之前终止这一切!
然后呢?吸毒容易戒毒难,药瘾易戒心瘾难除,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难道她的少年就只能一辈子困在这个漩涡里挣扎?听说戒毒的过程痛苦异常,黎溯他,他……
“你在干嘛?”黎溯从厨房出来,见叶轻舟蹲在柜子前,像被抽了魂一样,他顺着叶轻舟呆愣的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的是那一包注射器,刚奇怪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很快就猜到了叶轻舟的心思,于是他毫不留情地推了她脑袋一把:“神经病,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
叶轻舟被他推得跌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望着他。
黎溯被她血色尽失的脸吓了一跳,终于也蹲下来和她平视,带着点无可奈何跟她解释:“我知道你喜欢推理,但也要有点限度好吧,没事自己吓唬自己干嘛?那是我爸的,他有糖尿病,以前每天都要打胰岛素,因为针要饭前打,为了方便拿,注射器就放在了餐厅的柜里,后来他装了胰岛素泵就不用再每天打针,所以这包注射器就一直放在这里没用。”
……哦,糖尿病啊。
叶轻舟想,那没事了。
“喂,不是,你怎么还哭上了?”黎溯以为解释清楚就好了,没想到叶轻舟呆呆地看着他,突然两行眼泪像两幅拆了线的卷轴一样刷地掉了下来。
“你在哭什么啊?”黎溯看着她眼泪越来越汹涌,有点茫然无措。
我哭什么呢?叶轻舟想,这不是虚惊一场吗?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对,就是因为没事了,才有资格在这慢慢哭,真出事了她得忙着解决,没工夫掉眼泪。
像一场噩梦骤然苏醒,她体内七零八落的脏腑瞬间归位,方才的虚空荡然无存,随之而来的充实堵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她心里只有一种感觉——劫后余生。
所以她实在止不住哭。
黎溯单腿跪坐在她面前,看着她的眼泪噼里啪啦往地上砸,良久微微叹了口气,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水,可是人手不吸水,黎溯抹到手心都被淹透了,叶轻舟一张脸还是像个瀑布一样。黎溯轻叹一声:“你这个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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