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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隐(阿船)


“咳,这个说来话长。”
于是,清如将自己开书肆时所遇不平细数于他听,什么散客污蔑她鬻卖覆版,什么市匪带人恶意骚扰,什么宫市使者强买珍稀书画,打伤佣书人云云。
李佑城听得入神,引着她不知不觉走到了自己的居室,他下了锁,忽正色道:“我在想,若早些年能与你相识,你的书肆是不是能免去很多麻烦?”
清如大笑,“那是自然,玉安必定是个好的打手,不过那又如何?你也不在长安啊!”
李佑城随她笑,确实,他不在长安。
开了门,里面更加轩敞,南北透亮,里面物什尽入眼帘,却也陈设简朴,多的无非是一些铜铁兵器,背阴处有几排塞满书籍的红木架子,里外两室,都设有宽大胡床,住宿倒是方便。
清如发现,李佑城似极喜好弓箭,一整面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材质不同的弓,有些式样雕花镂空,只有观赏价值,显然是主人为了收藏而置。
几个军仆进屋回禀,又备了盥洗器具,上了清茶和点心,还将事先送过来的布袋呈给清如,窸窸窣窣,毕恭毕敬,无人讲话。
看得出来,李佑城私下规矩甚严,这种气氛十分压抑,清如闷得慌,独自坐下来喝茶吃点心。
军仆刚走,冷锋又来,怀抱一个红漆木匣,见了清如也不多问,只微微颔首,算是行了礼。清如还想着要如何与他属下们解释,现在看来是多虑了,果然如李佑城所言,有他即可,不必担忧其他。
冷锋左右为难,木匣里装满今日信札,若要拿出商讨,不知是否要让许清如回避。
李佑城说了句无妨,便接过匣子打开来,里面有大概五六封信笺,其中一封厚茧纸作鲤鱼函,他拆开一看,冷锋也凑过脸来,一张描金彩笺叠成了一只鸟的形状,虽被信封压着,但展开来却突然伸展两翼,赫然挺立在他掌心,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这又是何妖物?”冷锋压低声音,能听得出来,话里蕴着怒火。
李佑城捏起纸鸟一翼,淡橘色描金彩笺在午后日光中熠熠生辉,仿佛那鸟真的在扑腾翅膀,下一刻便要飞走。
可李佑城明显没有多大兴致,用另一只手捏起另一翼,轻轻一拉,纸鸟犹如开膛破肚般完全展开了,被打回原形,也不过是一张皱了的信笺纸,那上面用抄经小楷写着两行字:“三日后卯时三刻,太和宫鸣凤门,仙鶲引路,碧霄云开。”
“校尉……”冷锋紧张万分,提醒道:“太和宫是滇国王宫,就算三日能抵,可就目前局势,咱们也是通不了关的。”
李佑城折了折信纸,将字迹叠进里侧,又将信笺放入鲤鱼函,不紧不慢道:“我倒要看看,是谁设好了陷阱,引我上钩。”
“校尉,此去危险重重,还请您三思。”冷锋不安道:“妖物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分明是我们身边出了奸细,这几年属下们查得毫无头绪,难不成还要去那鬼地方送死吗?”
“正因如此,才要更进一步。”李佑城敛目,下了命令:“你下去准备吧,我们与许娘子一道,从驿路入滇。”又补了句:“越快越好。”
冷锋惊讶,不禁瞥了眼正吃得津津有味的清如,不可思议问:“还要带上个女的?”
正要计算其中利弊,见李佑城一副冷眼冷脸对着他,便知自己再多一句嘴,就有被拉出去斩了的风险,只好不情不愿嗫嚅道:“属下遵命,您别动怒。”
出门前不忘再瞥一眼许清如,她倒是不吃点心了,正大口蛮饮清茶,那样子很是自在,冷锋暗自叹息,纵使给他十个脑子,也想不出自家校尉为何偏爱这一款的。
清如晌午吃了鱼,方才又吃了四块鲜花饼,喝了两大杯清茶,肚子被撑得胀胀的,见冷锋走了,李佑城收拾好木匣,往她这边走来,她轻轻打了个嗝,把嘴捂得严严实实,怕引出油盐酱醋茶的混合气味。
李佑城坐到她旁侧,给自己斟茶,神色悠然,仿佛这是他无比普通的一个下午。
“方才听见你们提到我,是否计划有变?”清如问。
李佑城抿了口茶,摇头道:“没有。”
又给她斟满清茶,问:“许娘子,你可信我?”
他直视她双眼,清如点头,她确实信他。
“好,既然你信我,那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务必记好。”
清如正襟危坐,不知道这个时候他要说什么,但肯定不太中听。
李佑城面色平和,声音温润,可说出的话有些骇人:
“我这一生,经历太多怪事,有些是有缘由的,但更多无从求解。我的双手沾了太多人的血,有罪的,无辜的,不计其数。你说你信我,我自然要告知你实情。你眼前的李佑城,并非善类,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你我既然互为利用,我便不会对你下手。但,杀戮从来都是最常规的解决方式。倘若日后你看不惯我行事,也可借机杀之,我并无怨言。”
说着轻笑了下:“当然,如果你有这个本事。”
清如听得心惊,浑身鸡皮疙瘩,只好躲开他目光:“……李校尉身在军中,为圣上,为大顺效命,自然生杀不由己……我一女子,不便置喙……不便置喙。”
她低下头,心里开始忐忑起来,遭遇劫匪是她人生第一次看见杀人,那画面过于血腥惨烈,让她想到就犯呕。
“不过有一事你大可放心。”
他始终注视她,目光在她脸上流转,周而复始。
“什么事?”清如骤然抬眼。
“只要我在,你定平安无虞。”

第13章 013. 山茶
待到日落西山,滇地各处渐入寥寂,只剩演武场还灯火通明,规整的一方土地上有军士在夜练。
晚些时候景策送来一竹笥衣物,许清如翻看,数量不多,却样式精巧,几乎含括了日常能用到的所有种类,还有一匣子配饰,玉器居多,玉器本就是滇地特产,本地人无论贫贱富贵,都喜佩玉,另附胭脂香粉一套,选的是清淡的山茶花香。
李佑城确实周到,做戏做足,连口脂都挑了十种颜色,让外人看来,他对这位“内子”宠爱有加。
这倒是合了许清如的心意,她虽未出身显贵,可穿衣打扮却是内行,带货的本事在长安贵妇圈不可小觑,且深谙售卖之道。
比如,当年她想开书肆,父亲不允,便让她接手布庄生jsg意,定下了难以达成的高销售指标,清如略动脑子,便想出了以二十四节气为题,根据每一节气特有风物,拟佩相应颜色、布匹材质、衣袍式样,等等,又请了懂些情调的文人依此赋诗作曲,花重金邀乐坊当红歌姬着相应袍服设台传唱,如此动员下来,节令服饰竟在长安悄然流行,甚者,众女子纷纷效仿,唯恐落于人后,那年谷雨时节,天碧色被炒起来,曲江池畔前来游玩的女娘们皆着天碧色袍服,蓝汪汪连成一片,与迷蒙烟雨相融相交,蔚为壮观。
所以,她如愿以偿地开了书肆。
事情总是如此,抛开难以预测的偶然情况,想要达成目的,总得费些脑子,而清如一贯的做法是,从不给胡思乱想设上限。
她简单梳洗,换了衣衫,正准备下榻歇息,忽闻窗外一阵窸窣,想着这个时候还不算晚,许是有人打窗前经过时不经意弄出声响,便没在意。况且,透过暗黄的窗纸能隐约瞧见瞭望塔上的灯火,李佑城说过的,住在这里不用担心,黑天白日都有站岗放哨的,且四周村子少,也比较安定,谁没事也不会来边防驻地瞎晃悠。
她倒也不是害怕,而是李佑城虽说了要与她共宿一室,却将她安置好后,自行出去了。问他去何地,何时回,他只说,有些军务要理,约摸两个时辰便好。
许清如灭了油灯,盖好锦被,准备舒舒服服睡上一觉,明日一早好赶路。可一闭眼就是这些时日来的各种怪事,先是岔路,后又遇劫匪、遭杀戮,还有那蒙面大汉、神花教……仿佛一切皆安排好了,这些人就守在这里,她这一趟就是来送死的,不然她和那些匪徒无冤无仇,怎么就要抢了钱财又灭口?且劫匪明显知道他们是京城过来送亲的,对皇家仪仗无惧无畏,难道要造反不成?
还有可怜的落缨,就这样没了下落。落缨可是自己作为滇国王妃的唯一人证,也是自己与滇王之间的联系纽带,更是自己在这里的向导,虽然她嫌她一路上啰嗦絮叨,但落缨还是很负责任地履行了自己的使命。
不过,李佑城说过的,落缨很可能还活着,因为但凡被追上,就是死路一条,可他派人搜寻了方圆几里,也没找到尸首,于是推断落缨很可能成功脱险,至于脱险后去了哪,就不得而知了。那送亲队伍几十人,死的死,跑的跑,实在无法一一追踪……
李佑城不是说了吗,这种因为战乱、劫掠,以及各种偶然性灾害而流失的人口,难以计数,在边地尤甚,甚至还有人趁此改头换面,另择人生……
清如迷迷糊糊,思绪漫天纷飞,李佑城说过的话在耳畔略来略去,像羽扇扇过来的熏风,虽不凉快,但却能在燥热的环境里稍作喘息。
夜风吹动木牖,哗啦作响,几声哀鸮随风入耳,悲戚戚,闻而生寒。
李佑城打点好一切,屏退门口侍卫,抬手推门而入。
他脚步极轻,袍裾交叠摩擦,宛若暗夜游龙。
几步进入内室,隔着屏风,他轻声唤道:“许娘子,可安睡?”
那边无声,他又重复一遍,只能些微听见一丝有节奏的喘息声,似是睡的人正在遇梦。
李佑城走近屏风,那上面搭着清如睡前脱下的罩衫与长裙,真是奇怪,自被他救下以来,她跟随他数日奔波,衣衫早已脏污浸汗,可为何闻不到任何异味,反而有种淡淡的山茶花香。
就像今日她毫无征兆地昏过去,被他眼疾手快横抱进怀里,一开始,他有些不知所措,双臂紧紧裹着她的身子,可见她在自己怀中安然依偎,那缕花香又游进心脾,他便定下心来,火速去到前堂,传来医官。
夜风还在不停侵袭窗牖,李佑城绕过屏风,借着月色看见了熟睡的许清如,他并未上前,而是环顾周遭陈设,轻手轻脚反复观察,验证室内器物是否有被动过的痕迹。
这是他常住的寝卧,每一处布置都规整有序,瓷瓶里卷轴的方位,案几木架上书籍的摆放次序,就连那面墙壁上布满的弓箭都有固定的位置。有些是遵照他的习惯,便于取用,有些则暗藏机关,为了防贼。
是的,她说她信他,可他,并不信她。
一个从长安来的和亲公主,路途颠簸,遭遇劫匪,误打误撞进入他的领地?
不,更确切地说,是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撞进他的视野。
明知滇国险阻,前途难卜,她却心向往之,并在一开始就咬定自己会助她,还说了些冠冕堂皇相信他的话。
这些在李佑城的眼中,不过是伎俩而已。
就在此事发生前五天,他再次收到折成了箭矢形状的匿名信笺,上面写道:“五日后酉时三刻,白河谷野竹林,远方有朋,际会匆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仿若天外来书,他本不想赴会,因他厌恶被人左右,且又是这种隐在暗处却对他了如指掌之人,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
遇见许清如,是他的宿命。
或者说,不管她是否冲着自己来,抑或想去滇国搞事情,他这一关,是绝对混不过去的。
所以他午后才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一是给她提个醒,二是让她见好就收。
可她的反应,却出乎自己意料。
许清如并未因自己允诺保护她而千恩万谢,而是反问他,倘若她不幸,当不成王妃了,那他可否作为向导,带她在滇地游历一番,她特别想吃此处的包烧菌、香竹饭、剁鱼生、舂鳝鱼……这样,就算回到长安,也了无遗憾了。
李佑城审视她的模样,云发蛾眉,颜盛色茂,说话时眼中带笑,静默时淑敛婉然,若说她有备而来,行细作之事,那真是难以让人信服。
他摇了摇头头,只叹自己一时意气,只身去了那野竹林。
他取了火折子,点燃油灯,那里添了松香,燃起来有种旷谷松风的弛然。
室内顷刻被灯火晕染,李佑城用身子挡住光线,将自己挺阔的暗影投在许清如的身上。
“阿如。”他声音很轻,想要叫醒她又不想扰了她的美梦。
少顷,清如从夜梦中抽身,慢慢睁眼,四处无人,稍微缓神,却见李佑城立于屏风之后,再次唤她,忙坐起身来,揉着眼睛问:“已是清晨了吗?怎会过得如此之快。”
李佑城缓缓绕过屏风,来到她床侧,道:“还未到清晨,现在是子时,你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启程。”
清如见他换了件与他极不相配的彩绸翻领袍,还包了幞头,那样子很像她那骗了妻儿出去游乐的阿兄。她没想到要这个时候走,哪有心理准备,只问:“为何?是不是……”
“按我说的做,现在就得走,路上再和你解释。”他声音低哑,似怕人偷听,对她道:“换上我白日送你的那套袍服。”
清如只好点头照做,反正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可收拾,无非是穿戴整齐,拿个包裹,剩下的事,就是老实跟着李佑城。
她行动也快,很快收拾妥当,出了内室,见李佑城坐在外室的胡榻上等她,手里把赏一张玄铁锻造,虎骨龙筋的龙舌弓。
“我好了。”清如道。
李佑城起身,将龙舌弓放回,置于墙壁上,朝她伸出手掌,浅笑道:“还得让你委屈一次。”
清如会意,迟钝将手递过去,被他拢在掌中。
夜风呼啸,刮得那旌旗雷动,他们很快上了李佑城提早备下的马车,清如看见,除了李佑城,还有冷锋、景策,以及她当时在囚车时左右随行的“冷面阎王”和“张翼德”,他们一行六人,装扮成富家勋贵的模样,开启了未知的旅途。
清如登了车后,便和李佑城一起,在长凳上坐着,他在正中,自己在旁侧。外面四位均骑马,马的毛色各异,形态欠佳,该是军营里最次的那种。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清如丝毫没有感知了,因为她与李佑城说了会话后,便昏沉睡去,好在马车宽敞,李佑城准备周全,她可以稍稍蜷缩在铺了锦垫的长凳上,把头靠在软软的羽枕里。
李佑城说她若难受就靠在他肩背,清如谢过,不想太过亲近。但闭了眼却在琢磨,他的肩背宽阔舒展,身子也暖,靠上去定然是舒服的。
车马很快驶出都督府,卫兵例行程序,查验过后就放行了。
张阔故意等在前堂,打着看公文的幌子留意外面的动向,果然不一会,那个负责收发信札的矮小中年壮汉过来回禀,说人都走了,他在李佑城窗户外听了半晌,没发现什么不妥,只是二人对话恭敬十分,所说之事关于滇国的十有八九。
张阔冷言道:“我就说,这个女的可不那么简单,还想愚弄本校尉?李佑城打得她什么主意,我可比她清楚!狗jsg男女!”
又赏了那人一定银子,吩咐道:“你先下去吧,叫孙二、老田过来。”
壮汉作了礼,默默退了出去。
与此同时,都督府都尉崔宗儒正在后院西堂等着人来回信。
“都尉,人已出发。”
“好,派人跟上,勿要打草惊蛇。”崔宗儒抚了抚白须,拿起案上李佑城的亲笔信,他的宝贝玉安说要连夜送内子回老家益州。他摇头叹息:“看来我儿是清净日子过够了,开荤竟要开到滇国去!多大点事,何必诓我?”
李佑城将薄绒毯盖在许清如的身上,凑近时,他又闻到那缕山茶幽香,此时她睡在身侧,也宛如一朵娇美的白山茶。
车外响起急促马蹄声,由远至近,停在了车窗一侧,李佑城掀开帘子一角,冷锋气喘吁吁,缓了缓道:“校尉,蛇已出洞。张校尉的雇佣兵在左,两人两马,沿山陵而行,正好窥视咱们;崔都尉的两个眼线也跟过来了,右侧沿野路徒步而行。”
李佑城应了声,放下帘子,默默看了已睡熟的清如一眼,见她“嗯哼”一声,似有翻身之意,长凳毕竟狭窄,怕是要掉下去的。
他俯身,连她带羽枕一同抱至自己腿上,清如动了动,像只猫一样蜷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了。

第14章 014. 月桂
过了渔泡江,就是滇国的土地了,虽说景色和大顺这边并无二致,但民族特色更加明显,房屋建筑多以尖塔顶为主,男女服饰也更加多样化,尤其是女子,身着艳丽的筒裙,妖娆娇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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