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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见桃花照玉鞍/魔尊徒弟买一赠一(曲小蛐)


小仙娥勉强按住惊慌,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靠案醉睡的芙蓉面的圣尊。只见对方柳眉浅蹙,唇微翕张,像是在梦里呓着一个名字。
只是不知圣尊梦见的是谁,叫她这样的人,也能生出这般委屈神相。
待到脱身后,小仙娥禁不住好奇,跟云巧问了:“我听仙庭的仙君们说起,初圣尊是三界最厉害的神仙,是掌管世间一切规则的起始神君,她也会有烦忧么?”
然而云巧沉默了很久,却只是抬头,望了一眼九重天阙之上。
“掌握世间一切规则的,是天道,不是圣尊。”
“只是爱之一字,从来在天地规则之外。”
云摇下界那日,未惊扰仙庭任何一宫一殿,来送她的也就只有度一人。
“放着仙庭的清闲日子不过,定要下界去体人间疾苦,”度叹气不止,“父神当年若将这教化之责安排给你,那我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教化?”
虽知度是玩笑,但云摇还是忍不住搪了回去:“古往今来,我就只收了一个徒弟,如今名扬仙庭——你确定,要我代你做天下之师?”
“……”
回忆了一番道听途说来的这桩师徒孽缘,度绷了须臾,立时认了错:“罢了,不愧是父神,数万年的远见总是有的。为了仙庭乃至三界安稳,这份差使可不适合你。”
云摇轻哂:“仙庭若有事,你传神讯给我。”
度微微正色:“当真非去不可?”
“仙生漫漫,哪来什么非有不可。”
云摇想了想,不知思及什么,唇角轻勾起来:“只是,唯有在那里,我才觉着我是真正地活过。”
“……”
度不做声色地望了眼云摇的袖下。他知晓,那里戴着枚半透明的,冒着森然寒气的冰玉戒。
也是她唯一从仙庭将要带走的东西。
度轻叹了声:“若寻不到呢。”
云摇微微一停,“……那便等。”
“等到何日?”
“便等到……”云摇轻笑起来,“三界之内,冥冥之中,他醒来,唤我相见的第一声。”
“师叔!!”
“呜呜呜呜师叔你总算回来了!!”
归来乾门那日,要等的呼唤没等到,奉天峰上的热烈迎接的熊抱倒是不见少。
迎面被哭成了花脸的丁筱蹭了一前襟的眼泪鼻涕,云摇无奈又好笑:“我只是出了趟远门,又不是死了。”
“呜呜呜……可是五师祖,五师祖说三个月……我等了好几个三个月——都没等到你!呜呜呜……”
“……”
隔着泪眼迷蒙的丁筱,云摇听得略有心虚,抬眸眺了一眼她身后几丈外站着的慕九天。
“好了,此事中间有些延误,没有提前言明,算是我的过错……”
拍着丁筱,见她抹着眼泪直起身,还理直气壮地点了点头,云摇也玩笑着点了下她额头。
暂时安抚下丁筱,云摇便走到了慕九天面前。
“玩闹够了,想起回家了?”慕九天似乎也有些气哼哼地,只是惯拿笑藏着,“这一次准备待多久?三个月?”
假装没听到刺挠自己的“三个月”,云摇取了桌上茶盏:“这一次,不走了。”
慕九天轻一挑眉,似乎不信地将她扫量一番:“受了什么刺激,改性了?你何时能在宗门里消停下来过?”
“……”
云摇拈杯含笑的神色微微停顿了下,但很快,就掩饰得毫无痕迹地抹过:“从前乾元内多不太平,我是行侠仗义,如今么,只想安居一隅,操心山门前二三闲事,自然不走了。”
“也好,你在山门外一日,我免不了要提心吊胆一日,”慕九天摆摆手,“前些日子宗门内整治了一番,重新收回分配了许多独峰,不过你的天悬峰还留着,就叫丁筱带你回去看看吧。”
云摇听得眼神微晃。
她有意想问,不知慕寒渊的那座独峰如何了,只是终究未问出口。
丁筱立刻在旁边冒了头,顺便挤走了讪讪上前的何凤鸣:“好!我领师叔去!我熟!”
“……”
这趟归来,云摇发现丁筱比从前还话多了不少,大约是憋了太久的话未和她说,巴不得把乾门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事情全都没个巨细地与她八卦清楚。
一路便聒噪到天悬峰的峰底。
云摇起初尚耐心,有意或无意,她总想从这些旧人们口中再听起,哪怕和那个人只是擦肩而过的一丁点旧事也足矣。
然而事与愿违,丁筱全然未提起那人一个字。
像毫不介怀似的。
——若非云摇还记着自己当初离开乾门,因她在绝巅之上刺了慕寒渊那一剑的缘故,丁筱与何凤鸣甚至未来相送,那云摇大约就真信了她毫不介怀了。
不会是慕九天与他们透露了什么吧?
云摇想着,有些试探地转向了丁筱:“现在终于不生我的气了?”
“……上回来陪我洒扫的师弟提议得对,我也觉得这山上空落落的,是该种些——啊?”
正说得兴奋的丁筱扭回头:“我对师叔你吗?我哪会生什么气?”
对上了丁筱全然无辜的神色,这次轮到云摇无奈又好笑:“当初从绝巅下来,你可是连一个字都不愿与我再说的。若是远远见了我,隔着十丈便掉头就走,如今气消得倒是干净?”
“绝巅?”
丁筱眼神更加茫然了:“我记得,绝巅是,是悬剑宗的地盘吧?那可是远在两界山呢,我什么时候陪师叔去过那里吗?”
“……”
云摇笑意一滞。
若说丁筱此刻是假意在演,那对方面上的迷茫神色,未免真实得叫她心慌。
“啊,我想起来了,”丁筱一拍手,“师叔是说,上回我们同去绝巅,看众仙门公审魔头那次?”
“……魔头?”
听着丁筱如提起一个陌生人那样平静、旁观又无谓的语气,云摇只觉得心被一点点攥紧。
她放轻了声,问:“那你可还记得……那个魔头,叫什么名字?”
丁筱神色愈发迷茫了,她竭力回忆了片刻,摇头:“魔头便是魔头,哪有什么名字。师叔,你是不是太久不回来,记差了什么?”
“——”
云摇滞涩原地。
她难以置信地攥紧了指节上冰凉的玉戒,颤声:“那,慕寒渊呢。”

她只觉从那冰玉戒子上散发的凉意,几乎要沁透了肺腑,冰过全身。
毕竟云摇从未想过,终焉违逆宿命与终焉之力同归于尽,余下的代价之一,竟是天道要将他在这凡界所留下过的一切痕迹全都抹去。
如此不留一丝,连仅有的分毫回忆也要殆尽。
“师叔,好好的,怎么突然提起绝巅公审和魔头来了?”丁筱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见云摇兀自怔神,她有些茫然,但并未察觉什么不对。
只道是隔得时日太久,师叔对宗门内外有些混淆了。
“这条山道是五师祖让我们清出来的,说方便上下峰的弟子洒扫,”丁筱向前走了几步,忽停下来,“对了师叔,你旁边的那座独峰,是留给谁的啊?”
云摇微微僵着,转过身。
顺着丁筱指去的方向,在峰外的云海间,她望见了一座孤寂、败落的青峰,就守在她的天悬峰旁。
“那日洒扫,我与师弟师妹们上去看过,整座山峰洞府都封了起来,未能入内……”
丁筱遗憾地叹声。
“可惜了那满山的花树哦。听一位师妹讲,那叫四月雪,多生长在极北之域,也不知道如何在我们南疆待了这么久……只是不知为何,明明它在山门内长艳不衰地盛开了三百多年,前些日子,却一夜尽凋零了。”
望着那满山没了他法力维系,便彻底枯槁下来的四月雪,云摇眼眶湿潮起来。
山风拂面,一阵冷意入骨,更沁肺腑。
云摇压不住地闷咳了两声,强开口道:
“慕寒渊。”
“什么?”
丁筱茫然回眸。
便见失魂落魄的云摇微微抬眸,轻声而认真地说:“我在山外收了个徒弟,他叫慕寒渊。”
丁筱一愣:“啊?”
“那座独峰与洞府,便是留给他的。”
“啊,便是方才师叔提起的那个名字吗?原来是还未入门的师弟,我说我怎么不记得呢,”丁筱挠了挠头,“那,那这位慕师弟,为何没有随师叔一同回来呢?”
“……他有些事,耽搁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云摇垂下眸,拾级而上。
“但他会回来的。”
即便所有人都将你忘了,也没关系,我会记得你。
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还记着你、等着你,那即便身处无间地狱,你也终有一天会醒来的。
云摇不知自己是在问谁。
山中寂静,无人回应,只有穿林打叶的风声掠过她身侧,撩起她白雪色的衣裙。
云摇就这样在天悬峰独居了下来。
兴许是看她实在门庭冷落,慕九天要给她安排几个弟子,在座下听教,也负责她洞府洒扫和照顾她日常起居,但尽数都被云摇搪了回去。
闲暇时她喜欢到旁边那座早已荒芜了的孤峰去,去得多了,连山门内的弟子们也知晓了那里——
满山的四月雪开得绚烂,如火如荼。
像是在准备一场不知年月的等待某人归来的典礼。
至于寒疾发作得不那么频繁又要命的时节,云摇也会下山去,做点行侠仗义惩奸除恶的小事。
也有那么几次,她幻觉在人群里,看到了道霜冷脱尘的白衣。
可惜等到再回首,泡影早已散尽。
这般日子过得也快。
那人的存在早被天道从这方世界里彻底抹除,过往的一切痕迹都由旁人替代,只要云摇不去想,便无人提起。
渐渐地,云摇对于他的离开似乎也完全忘记了,不再与任何人提起她有一位尚未归山的徒弟。
连云摇都以为自己快要忘了。
直到有一夜。
她忽然在梦里梦见了他。
那个人好像就伏在她耳旁,那么亲昵无间地说着话。
云摇听不清,在梦里流着眼泪拼命想将他拉住,哪怕只是一段衣襟也好。
可她握不住,他如幻影泡沫,在她指间穿过。
她只能含泪问他“你在哪儿”。
“我就在你身边。”他低声俯近,像要将她拢入怀中,却只是触不可及的虚影,“我会作雨,作风,作春晞、夏华、秋霜、冬雪,与这三界一同,陪师尊至万古。”
“……”
云摇在梦中泣不成声,醒来时同样是满面泪涟。
天悬峰自那日开始封山。
是真正的“封”,冰封——
整座天悬峰从山中洞府开始,无尽冰寒向外蔓延,满山的草木也都犹如被凝固在生死之间的形态,被一层冰覆住了,满山都挂着冰棱,而又苍翠茂盛,栩栩如生。
云摇的洞府更是无人能近,连渡劫境的慕九天都无法靠近那可怖的不似凡物的冰寒气半分。
百日之后。
洞府解封,面色苍白孱弱得前所未有的云摇走了出来,只是这一次,她眼底像灼着和身上红衣一样的焰火。
同一日,梵天古寺的红尘佛子领着一位其貌不扬的大和尚,来到了乾门内。
“……他的神魂波动,你为何也能感知到。”
对于轮回塔塔灵,也既是面前这个大和尚的到来,云摇意外又平静:“我能感知,也与你有关吗?”
大和尚合掌轻叹:“在梵天寺时,是我抽取了你的一丝仙格之力,封入金莲中。”
云摇眼神恍惚:“后来,金莲化形入了他的识海,那道仙格之力,莫非入了他的神魂……?”
“正是那道仙格之力,护住了他的最后一丝神魂。”
大和尚岿然不动。
短暂的惊愉如烟火擦过眼眸,云摇确定了一日前的感知并非错觉,更觉心生惴惴,连喉咙都紧张得涩然起来:“他当真还活着,对吗?”
“是,历次一劫后,遑论千年万年,遑论三界何处,那位终归是活着的,”大和尚终于抬眉,“如此,便已是两相安好,皆大欢喜了。”
云摇眼底惊愉淡了:“你是来拦我的?”
“施主从前不执着于此,如今,何必定要相见呢。”
“……”
云摇终于恍然了什么:“原本我还要凭借那丝仙格之力去寻他,现在我知道了。”
大和尚难能蹙眉。
却拦不住云摇开口:“他现已魂落幽冥,是么。”
“…………”
漫长的寂静后。
大和尚叹声:“即便是仙庭圣尊,也不该身涉幽冥。”
“我不是什么仙庭圣尊,我只是乾元界的一个小修者,我叫云摇,”云摇眼神坚定地坦然下来,“此行不会祸及旁人,我问心无愧。”
“若下幽冥,一着不慎,便是身陨道消、魂飞魄散。”
“……”
云摇和大和尚对视了两息,忽笑了。
这是自仙庭事变之后,她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容:“你来之前便知道,你拦不住我,是吗?”
大和尚合掌,默然不语。
“那你何必还来?”
云摇绕过大和尚,提着一柄青锋,径直向外去。
大和尚的声音被遥遥的山风吹来耳畔。
“他五感尽丧,如孤魂野鬼,天道之力下受戒千日,早该认不得任何人。脱了本体,在幽冥万万魂魄之中,他也不过是最为渺小的一个。”
“他认不出你。”
“三日幽冥,若寻不回来,那就连圣尊你也要……”
“我寻得回。”
云摇铿声,截断。
最后回眸时,少女红衣,眉眼潋滟动人:“若不成,那我亦不归。”
过幽冥渡河前,云摇点起了一盏烛火。
以她仙格为蜡。
三日之期,若此烛燃尽还寻不得那人,那她也不必回去。
除了大约是刚收到她的“遗言”的度传下来的神讯有些气急败坏以外,其余一切都叫云摇舒心。
仙庭事变后,千日里,她未曾有过的舒心。
幽冥无间,地狱有双九之数,而其中最底一层,十八重地狱,又名恶鬼狱。
关在那里的魂魄,都是十恶不赦、轮回无恕的罪者,幽冥不愿将这些恶鬼放回凡界作乱,便尽数留在那里,叫他们自相残杀。
天道从无宽仁。
所以云摇径直下的,便是这一层。
只是与载她过幽冥渡河的那个小鬼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说与她听的不尽相同——
来到这十八重地狱的恶鬼狱中,确是满目鬼魂消亡的断肢残体,也不乏那些藏在垢河的恶鬼互相撕咬,血肉相食,但唯独她并未见到传闻中的满目厮杀。
正相反,除了这一道走来的赤河如墨,苍穹泣血外,一切都诡异地寂静着。
从一个恶鬼口中,救下了另一个被撕咬得只剩半截魂躯的恶鬼后,云摇逼问了对方。
“大,大人有所不知……”
那半截恶鬼贪婪地望着云摇手中的魂烛,却知道对方一根手指都能叫它顷刻魂飞魄散,只能愈发伏低谄媚。
“我们这儿,我们这儿前几日来了一尊大魔!他生前那,那可是能凌九霄、得天罚的厉害人物,恶鬼们全都疯了……谁若能、能啃上他的神魂一口,那得是多少——多少万年的长进啊!”
云摇几乎要捏碎面前这个一边说一边露出垂涎贪婪眼神的恶鬼:“他、在、哪?”
“就就就……就在前面血河尽头……”
只剩了半截舌头的恶鬼忍不住舔过骷髅似的牙:“大人可是也要去分一杯羹?我愿代大人——啊!”
一声凄厉后,化作恶气,魂飞魄散。
云摇眼眶微红,轻身循着血河尽头而去。
在那无尽血色连天蔽地的赤河尽头,云摇果真在万鬼之中,望见了那一道身影。
白衣,白发,冷玉似的恶鬼容颜上眉眼阖着,血色如注。
他果真失了五感。
不得见,不得听,不得感。
被天道摈弃在这恶鬼之中,不知要他受多少万载的残食与磋磨。
于血河尽头,他只是漠然地站在那儿,挥着剑,将一头头凶扑撕咬上来的恶鬼斩杀。
魂躯残肢垒作他身下尸骨。
也有躲闪不及之时,他身上白衣染作斑驳血色,大约就是那样来得。
云摇只看了一眼,就觉着心口疼到几近入魔。
……不能。
魂烛被她死死掐在手中,她记得自己是要带他回去的。
乳白色的圣尊神光从她手心绽放,仙格之力在这无间地狱内灼得煌煌如炬。
那些恶鬼发出最凄厉难听的嘶鸣,被光吞没,消弭无形。
离着他还有十丈,云摇敛下了魂烛。
她怕伤及他。
云摇一步步走向他。
他仍在挥剑,将一只只撞上去的恶鬼漠然绞杀,他五感尽丧,那些恶鬼方才的嘶鸣与惊唳未能影响他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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