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便宜货。看着倒像是他自己制作的。
 她随手打开案桌木屉,里面有一小摞泛黄的笺。
 “小侄女满月,三叔赠木弓一把,小侄女要身强体健。”
 “小侄女周岁,三叔赠木马一只,小侄女要活泼好动。”
 “小侄女二岁……”
 温暖暖嗤地笑出声:“穷酸!这种破烂谁看得上!”
 扔开笺纸,只见木屉深处静静躺着一只深红的木匣。
 木匣上躺着一页簇新的纸,折了一折。
 温暖暖取到手中,打开。
 这是一封赵宗元留给小侄女的信。
 “知我死讯,猜云二哥定会带你过来见我最后一面,对吧小侄女?这间屋里都是三叔给你的生辰礼,是不是很感动?”
 “信下面的匣子里,装着一样好东西,是三叔特意为你准备的见面礼。”
 “如果外面有危险,记得把它带上。在某个奇怪的地方,写下愿望会成真哦。”
 “如果你不是我小侄女,请把东西放回原位,匣子上有我设下的小阵法,只有我二哥的血脉至亲能打得开,闲杂人等勿乱动。”
 温暖暖眸光微闪,拿出那只红木匣。
 她没看到所谓的小阵法,手指一抬,顺利揭开了匣盖。
 里面静静躺着一只黑底红毛的鹤笔。
 从远山返回青湖,再到凉川城。
 即便不停不歇疾掠,也要花费一两个时辰。
 云满霜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昭昭,能跟得上吗?”他偏头问。
 云昭修为一般,自然是比不了这些大修行者。
 她道:“阿爹你们先去救人!不用担心我!”
 云满霜简单点了下头,给她留了几个护卫,然后招呼晏南天全速飞掠。
 云昭望向东方敛:“城中如何了?”
 他眼角微抽:“满城都在往外爬骷髅,吓死人。”
 云昭:“……有伤害百姓吗?”
 “暂时没看见。”他想了想,严谨道,“也可能是怕我。”
 他的真身停在太上殿。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威慑。
 许多百姓慌乱之下逃进太上殿中求庇护,外面那些乱爬的骨头倒是暂时没敢进犯他的地盘。
 就是……神身没来得及摘掉狐面书生的面具,这会儿正被几个不怕死的围观。
 云昭点点头,继续赶路。
 “我在想,”她沉吟道,“我是不是就这么死了。”
 他挑眉睨她。
 她微皱着眉头。
 若是按照原本的“剧情”,这一次来到凉川,她定是心不在焉,神不守舍,满心悲伤着阿娘与大舅舅的死。
 那种心境下,她大约不可能跟着阿爹出来查案。
 她会留在赵宅,就跟温暖暖一样。
 此刻城中大乱,身边没有多少人手,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温暖暖必定是抓住了机会,置她于死地。
 ‘我也太没用了吧!居然能被个废物杀!’
 云昭暗自生气。
 一只冰冷坚硬的大手忽地摁到她的脑袋上。
 “想什么呢媳妇。”
 他仿佛会读心一样,微勾着唇角,冲她挑眉坏笑,“有我在,怕她不来。”
 云昭也坏意地勾起了唇角。
 思忖片刻。
 “你给我忍着!”她恶声恶气地对他说道,“我倒要好好看看,她有什么本事能杀掉我,我可真是好奇死了!”
 东方敛兴味盎然:“我也好奇死了。”
 他并未着急进城,而是停下脚步,调息真气,眯起虎目望向城内。
 身后,晏南天与众侍卫陆续赶来。
 只见整座城池上方笼罩着肉眼可见的青黑怨气。
 幽绿晦暗,仿佛一道又一道浓稠的飘纱,缓缓在半空拂动。
 城中一片混乱。
 尘泥翻开,屋舍倾塌。火光下,清晰可以见到遍地簌簌爬动的枯骨。
 一声惨叫传来。
 伴着这声凄厉至极的惨嚎,周遭就像惊起鸳鹭那般,高高低低响彻一片惊叫。
 大约是枯骨当众袭击了一名受害者。
 云满霜打了个手势。
 亲卫立刻结起三角阵形,以尖刀之势拱卫在大将军左右,破入城中。
 晏南天轻轻颔首,追在云家军身后进了城。
 掠过城门,众人俱是一怔。
 只是穿了个城墙的功夫,城中竟是景象剧变。
 半空不再有压顶的黑青怨气,地上也不再有簌簌爬动的枯骨。
 黑暗中的火光与尖叫的百姓尽数消失不见。
 只见眼前弥漫着及膝的灰白薄雾,放眼望去,竟是一座寂静破败的死城。
 残垣断壁覆着积年尘灰,似是旷了很多年。
 回头一看,城门入口已隐入雾中,消失不见。
 温暖暖惊恐地发现,眼前的一切都在褪色。
 先是案桌上的灯。
 那豆黄的火光一点一点变成灰色,分明火焰还在,却已经看不出任何温度。
 随后便是门、窗、桌。
 所有的一切,都在从彩色变成灰白。
 她慌乱起身,被她推开的那张藤椅竟在手掌之下一寸寸化成散落的飞灰。
 屋中那些生辰礼物全都消失了。
 墙壁像流淌的灰色瀑布,自上而下降落。
 庭院中的树仿佛被火烧过,只剩下焦灰的主干,放眼望去,整间赵宅已是废墟。
 “来、来人啊!”
 惊慌失措间,余光忽地瞥见一抹浓烈的色泽。
 一支黑底红毛的鹤笔。
 案桌消失了,深红木匣消失了,它还在。
 温暖暖后知后觉想到了那个怪人赵宗元留下的信。
 “有危险……奇怪的地方……心愿,成真?”
 她下意识握紧了它,瑟缩着肩膀,一步一步往外走。
 灰白的雾气漫了过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心头蓦地涌起了滔天恨意。
 被丢下了,又被丢下了。
 凭什么?凭什么啊!
 自己明明、明明和云昭一样,身上流淌着贵族的血!
 凭什么每个人都看不起自己?凭什么每个人都爱云昭?凭什么!
 她恨恨攥紧手中那支鹤笔。
 连一个远在千万里外的罪人,也心心念念惦记着云昭的生辰。
 “就因为我出身没她好,就不配被人真心对待?凭什么!”
 “我的心愿吗?我恨不得你们这些贱人都去死!统统都去死!”
 “尤其是云昭那个贱人!让她去死!”
 一想到云昭,温暖暖心间阴潮的恨意便翻涌不息。
 她握紧那只鹤笔,疾疾走到一面灰白断壁前,抬手便要写。
 “让她死……”
 落笔之际,她蓦地停住动作,眸光剧烈地闪。
 “不,她才是赵宗元心心念念的小侄女,就算真有什么怪力乱神梦想成真,赵宗元留下的东西也未必会杀她……”
 咬牙片刻,双眼忽地一亮。
 “对!”
 她眸中闪动精光,急忙抬手,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我做云昭,云昭做我!】
 “有本事你就帮我实现心愿啊!让我拥有尊贵出身,享受万千宠爱!让她尝尝被所有人轻贱是什么滋味!”
 废墟间奔来一道人影。
 温暖暖心头惊跳,蓦地收声,扔下鹤笔,拔出侍卫留下的匕首举在身前。
 近了,近了……
 薄雾被踢散,方才给她匕首的侍卫匆匆奔了过来。
 温暖暖急切上前:“找到人了吗?”
 侍卫对上她的视线,愣了下,停在原地行了个礼:“云小姐您回来啦?不知殿下可曾与您一道回来?”
 温暖暖:“……”
 她呆滞地看着他:“你、你叫我什么?”
 “啊,属下失误。”侍卫连忙纠正称呼,“太上神妻。请恕罪。”
 半晌,温暖暖蓦地回神,长长倒吸一口凉气。
 她、她真的变成了云昭?!
 她结结巴巴开口:“我、我……”
 侍卫微微蹙眉,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温暖暖急忙闭上嘴巴,刚想咬唇,想到云昭从来不曾咬唇,硬生生忍住。
 “我也找不到殿、晏……南天。”
 第一次直呼那个人的名字,心头既惊惧,又狂喜。
 侍卫点点头,顺嘴问了句:“您可曾见着那侧妃?”
 温暖暖顿时咬紧了牙根。
 听听这语气,一个下人,都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什么叫“那侧妃”?
 温暖暖冷声道:“不曾。”
 侍卫轻哦一声,拱手:“那属下告退了。”
 “等等,”温暖暖眸光微闪,模仿云昭的神态语气,“你得护着我,一道去找人。”
 她攥着掌心,紧张地盯着对方。
 侍卫倒是很高兴,一口答应了下来:“好哇!”
 他大步走到前面带路。
 他一边提醒她留意脚下碎石,一边回头对她说道:“许久没找到机会与您说话了。我婶婶那事儿,还得再谢谢您!”
 温暖暖不知道是什么事,只含糊地嗯一声应付过去。
 侍卫叹道:“您是大好人,我们殿下没福气。”
 温暖暖撇了撇嘴。
 不过是拿点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罢了,也就这些下人眼皮子浅,轻易就被收买了。
 很快,两个人顺利离开了变成废墟的赵宅。
 外面一片死寂,没有骷髅,也没有人声。
 也不知道该喜该愁。
 侍卫行前探路,越走越纳闷:“这城池布局,与白日里不像啊……而且这建筑风格……怪。”
 最明显的怪异处,便是每条街道都能看见的祈神台。
 神明已经离开世间三千多年,人们早已不再随时随地向神灵跪拜祈求了。
 温暖暖发出疑惑的鼻音:“这里,是有一点眼熟。”
 什么时候见过?
 二人在灰白的废墟里绕了许久,没见到人,也没找到出城的路。
 “嘘。”侍卫忽然身躯紧绷,平抬一只手臂护住温暖暖,带着侧身避到一面墙壁后。
 交错的脚步声从左右两边岔道同时传来。
 温暖暖紧握匕首,屏住呼吸。
 “呼——”
 一道风风火火的身影冲散薄雾。
 云满霜!
 他从左面岔道大步踏出,虎目一眯,望向右边道口行来的人。
 “那边有无发现?”
 “无。”
 正是兵分两路探索“鬼城”之后在此地碰头的云满霜与晏南天。
 侍卫轻舒一口气,从藏身处掠出。
 “殿下!大将军王!”
 晏南天回眸瞥这侍卫一眼,轻轻颔首,示意他归队——晏南天已经全然忘了这人是留在赵宅保护温暖暖的,根本没过问半句她的安危。
 温暖暖咬住唇,心下先是一恨,然后浮起窃喜。
 她现在,已经不是温暖暖了呢。
 她眸光微闪,在侍卫拱手说到她时,她攥着掌心,紧张地走出藏身处。
 晏南天立刻双眼一亮,望了过来。目光灼灼,烫得她心间一跳。
 她死死抿住嘴,按捺住咬唇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向这两个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云满霜轻舒一口气:“昭昭来了就好。”
 见这废城古怪,他一直悬着半颗心,生怕闺女进来之后找不着人。此刻碰了头,总算是把心脏安安稳稳放回腔子里。
 温暖暖抿紧唇角,心下又涌起一股恨意。
 根本就没有半个人关心自己!他们就只知道云昭!永远只知道云昭!
 到了近前,二人一左一右呈犄角之势将她护住。
 晏南天皱眉对云满霜说道:“我观这废城,不似今朝,倒像是诸神时代的遗址。”
 云满霜点头:“我也觉得。”
 晏南天又道:“定是陆任以迷阵阻拦你我,以免误他好事。”
 ——冻尸上找到了陆引的腰牌,所以操纵这怨魂阵的人只能是陆任了。
 云满霜深沉点头:“我也觉得。”
 “只不知该如何破阵。”晏南天轻啊一声,偏头望向温暖暖,“陈平安没与你一道入城?他兴许能知道点什么。”
 温暖暖心下一惊,将手指攥得更紧,紧张地回道:“我不知道。”
 晏南天:“……”
 他摸了摸鼻子,瞥了眼她绷得严肃的小脸,只以为自己哪里又惹着了她。
 云满霜也问:“昭昭,你怎么看?”
 温暖暖不敢看人,紧咬牙根,摇了摇头。
 云满霜:“……”
 他也摸了摸鼻子。不知道小魔王哪里又不爽了。
 温暖暖下意识靠向晏南天。
 本想伸手拽他袖子,指尖触到那冰凉氅衣时,忽然顿住。
 不、不可以。
 云昭从来不拉他袖子。
 她蜷回手指,紧绷着嗓子,大胆叫他:“晏…南天。”
 他似乎惊了下,转身回眸望向她:“嗯?”
 她不必与他对上视线都知道,他望向她时,眸光一片温柔,唇角满是欢喜。
 她的指甲不由得深深掐进掌心。
 他这样的人,竟能这么卑微……这么卑微……
 她低着头,眸光微微地闪。
 晏南天俯身,声线低沉温和又耐心,仿佛在哄她一般:“怎么了?”
 温暖暖心都碎了。
 她咬了咬牙根,垂着眸,一字一顿道:“如果没有了她,你是不是就会对我一心一意?”
 晏南天周身一震,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来不及细思,他急促开口向她剖白:“我定会……”
 她打断:“你别说!我不信。”
 晏南天后退半步,眸中浮起一丝惨笑。
 是了,他让她失望过太多次。
 他定了定神,缓声开口:“我会向你证明。”
 她忽地冷笑了下。
 他垂眸,她却不肯看她,眼底有浓浓的自嘲。
 晏南天犹豫着探出手:“阿昭……”
 温暖暖疾步退开,别过脸:“我自己走!你别管我!”
 晏南天不敢逼她太紧,手指微蜷,心下一阵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息。
 ‘阿昭,你若肯回头,别说一个温暖暖,便是让我杀了我自己都行。’
 凉川城外。
 “这就是枯骨怨魂阵吗!”陈平安激动到跳脚,“我竟然亲眼见到了,有生之年!有生之年!”
 云昭:“……”
 她问:“怎么破阵知道吗?”
 陈平安道:“破阵自然是要找阵眼!找到那个陆什么,杀了他就对了。”
 “行。”云昭点点头,提步便掠了进去。
 “哎,哎?”陈平安跺脚,“性子也恁急躁,人家话还没说完——这雾气怎么好像也是个迷阵,容我再仔细端详端详呢……”
 鬼神幽幽瞥他,路过身边时,拎起霜白如骨的手指,抚了把他的头。
 陈平安只觉后脖一凉:“嘶!”
 云昭踏进城门便觉两眼一花。
 她恍恍惚惚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废墟正中。
 灰白的残垣断壁,看着很是有些年头,也不像今朝的制式。
 漫天怨气不见了,火光不见了,骷髅和百姓也都不见了。
 似乎是进了个重叠在凉川城里的迷阵。
 她刚把周遭打量一遍,就见左边灰墙后面蓦地伸出个脑袋。
 是一名眼熟的东华宫侍卫。
 四目相对,侍卫眨了眨眼:“侧妃?总算找到你了。”
 云昭:“?”
 云昭:“你叫我什么?”
 侍卫眼角跳了跳。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摆谱。
 他叹口气,绷起脸,正色给她行了个礼:“侧妃娘娘!”
 云昭指着自己鼻子,啼笑皆非道:“你再重复一遍?”
 侍卫忍气吞声:“……侧妃,娘娘!”
 云昭眯眼觑他脸色,发现对方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在开玩笑。
 这人把她认成温暖暖?怕不是瞎。
 唔,不对,应该是这个鬼地方有问题。
 云昭挑了挑眉。
 侍卫道:“我带您去与殿下汇合。”
 “不必。”云昭若有所思,“你指个方向,我自己去——你只管办你的事。”
 侍卫愣了一瞬,“是。”
 指完方向,侍卫纳闷挠头。
 奇怪,这个温侧妃……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他摇摇头,摁下了奇形怪状的念头——看着温侧妃眼熟难道哪里不对吗?
 云昭踏着破败的道路往前走。
 不多时,便远远见到了一队人马。
 云满霜和晏南天带队搜查废墟,温暖暖也在其中。
 只见温暖暖特意避着旁人,走在队伍边缘。
 云满霜回头叫她“昭昭”,她只装作听不见,手指揉着衣角,眼睛四下闪躲,装出一副认真探查的样子。
 云昭:“啧。”
 原来如此。
 在旁人眼里,她跟温暖暖互相交换了身份。云昭变成了温暖暖,温暖暖变成了云昭。
 “原剧情”中,温暖暖怂恿旁人,帮着她杀掉了“温暖暖”——也就是真正的云昭。
 云昭气笑。
 真好笑,她这个真云昭想杀温暖暖时,晏南天那个狗男人百般舍不得。
 这会儿他倒是断情绝爱了?
 她站在远处,眯着双眸,冷眼打量那一队人马。
 余光忽然瞥见一身华贵精美的绿绣袍。
 鬼神来了。
 他径直落到温暖暖面前,俯身,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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