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然而,达成追杀任务回京复命的死士,却立即被方响秘密处死封口。
因为,被判了死罪的盛富贵居然还活着。
不知打通了京城哪条路子,以其他死囚顶替,死里逃生之后,盛富贵传话给北国王庭:
——他手里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开启库仓的信物,已经托人转交余庆楼。
武器库仓的下落,只有他自己知道;库仓只有信物能开启,交托在他信任的人手里。
只求自己在京城隐居终老,只求放过流放服刑的儿子。
他愿交付整库仓精铁武器,恳求王庭放过他们父子二人。
晏容时沉思着展开白纸,写下纷乱繁复的关系图。
盛富贵(以整库仓的精铁武器下落,求父子存活)——北国王庭(族灭盛家满门)——余庆楼死士(追杀盛家子)
不论盛富贵手里整库仓精铁武器的消息是真是假,总之,北国王庭不愿蒙受任何可能的损失,答应了盛富贵的要求。
但这时追杀密令已经下达。死士不达目的不回返。
盛家的儿子儿媳,多年后还是在荆州的某处乡野,死于北国王庭追杀密令下。
执行追杀密令的余庆楼死士刚返京便被立即处死。
方响把这件事牢牢按下。
以至于多年后的今天,盛富贵还被瞒在鼓里,以为儿子儿媳还好好地活在天涯某处。
接下去的漫长岁月里,余庆楼方响和盛富贵一同留在京城,静静等候着故人携信物依约而来。
晏容时思索着,把卷宗合拢。
余庆楼被连根拔起,主事人方响伏诛。死士不得不依附的盛富贵,和余庆楼死士却有血海深仇,随时随地可能拔刀相向。
这也是为什么,两名余庆楼死士毫无战意、束手就擒的根源。
他重新打开卷宗,目光里带怜悯,落在供状中央。
【戊寅年七月,击杀盛家子与其妇于荆州乡野】
戊寅年,正是小满出生那年。
短短一行字,便是小满的亲生父母的归宿。夹在两国战事之间,个人的生死命运如水上浮萍。
蜡烛落了满桌案的烛泪。
晏容时伏案书写,笔走游龙,根据两份死士的口供加以改写,案上逐渐出现一份新的供状。
略过所有和盛富贵之子相关的供状。
只把盛富贵买通了京城路子,死里逃生,传话给北国王庭的那段单独录下。
笔锋蘸墨,浓墨端正写下:
【余庆楼死士供认:
盛富贵其人既未死,宣于北国王庭,称其手握精铁武器一仓,秘密藏于中原某处。】
【已查实:开启库仓之信物,盛富贵交托亲信庄九之手。】
【庄九其人,未复现京城。踪迹不可考。】
这天接近傍晚时分,接连下了两三天的秋雨终于停歇,天空短暂地放了晴。
殿前司连夜搜捕逃犯的禁军精锐,就在短暂放晴的这段时间里,大张旗鼓地拉回来三具尸体。
白布蒙住头脚,以粗绳索牢牢捆扎在担架上,鲜血滴滴答答地从担架上滴落。
禁军粗鲁地把三具尸体从木板车上扛下来,当着邸店周围数百围观百姓的面前抬上马车,三副担架摞成一摞,捆扎绑紧。
“让让。”前头的禁军驱赶围观人群,“这三名逃犯要尽快押解回京城。”
围观百姓人声鼎沸,议论纷纷。
“都死透了还押解个啥。”
禁军高喝:“官家御口吩咐:罪大恶极,生死不论!都让让。不管逃犯死活,必须尽快押解回京。”
吴寻避开那三具“尸体”,快步走进邸店,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都什么事。”他低声嘀咕着。
晏容时早看到了外头的热闹,起身相迎。
“吴都虞候辛苦。”他把新写成的一份口供摊在桌案上,两份初始口供放在旁边供比对。“你看新写的这份如何?”
吴寻从头到尾仔细比对了一遍。
其他部分都差不离,只略过了当中北国内斗、密令追杀盛富贵独子的那段。
他认为最为关键的整库仓精铁武器的口供部分,被晏容时单独拎出来,浓重墨彩地写下一长段。
“晏少卿这样写极好,把不重要的细枝末节砍掉,主次分明。”吴寻满意地署上名字。
晏容时也署名。把供状卷起放入竹筒,正要密封急送皇城时,吴寻咳了声,“雁指挥使也在?叫出来署个名罢。”
这是要平分功劳的意思了。晏容时无可无不可。
口供卷宗被送进楼上东边的甲二字房,雁二郎一开始还不愿签。
他被“兄妹情深”四个字着实刺激得不轻。
应小满也在房里。眼看着人动作老实下来,她把固定上半身的绑绳松开后,坐在床边,借着军医换药的功夫查看伤口化脓情况。
雁二郎动作老实了,视线可不老实。他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神色专注的小娘子,心头的邪火一阵阵地涌。
表兄妹又怎的。表兄妹结亲的人家多的是!
他试探着提一句:“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那才叫兄妹情深。我们这种半道搭上的哪能叫兄妹。”
应小满听在耳朵里,很直白地理解成另一种意思。雁二郎瞧不上她平民小户的出身,不肯认她做兄妹。
她倒也不在乎。
“我只有应家爹娘。你放心,我不会进雁家门认亲的。”
雁二郎大急,什么叫“不会进雁家门”?
“小满别误会,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哪会瞧不上你?你尽管登门认亲!”
应小满纳闷地问:“那你刚才那句什么意思?”
“咳,我——”
晏容时就在这时握着供状进门来。
雁二郎满肚子火气直接不好往小满这处发,全冲着情敌去了。递过来的供状看也不看,连纸带笔往旁边一扔。
“密密麻麻的,写得什么东西?小满,帮我读一遍,我头晕看不清,怕晏七害我——”
应小满手一抬,直接一巴掌拍上他脑门。
“七郎没事害你干嘛?叫你写名字你就写!”
雁二郎:“……”
身子骨强壮的时候挨打也就罢了。
眼下受伤体弱,气色苍白,自己揽镜自照都觉得羸弱可怜……怎么还打?
雁二郎恼火地坐起身来,抓着口供从头到尾看过,才细看几行,人顿时一怔。
眼睛渐渐放出兴奋的光。
他又不傻,当然看出这是白得的大功一件,当即把扔去旁边的笔拿回,就要在末尾联署姓名。
晏容时却把口供往边上一抽,慢悠悠卷起。
“等着。天下哪有白得的功劳。署名之前,先替我做件事。”
雁二郎:“……你耍老子玩儿呢?”
晏容时没搭理他,拉着应小满走远几步说话。
“小满。”他低声说:“还记得压箱笼的两卷旧文书么?随便抽一卷拿过来。急用。”
应小满当然记得盛老爹给她的两卷旧文书。眼看着七郎神色郑重,不像开玩笑,她并不多问,立刻回房拿来一卷。
晏容时便把旧文书递给雁二郎看。
“读一读。告诉我你的想法。”
雁二郎莫名其妙地拉开旧书卷。从头到尾一遍通读下来,读得他头晕目眩,心跳如鼓。
“假的罢?”他把旧书卷往旁边一扔:“无凭无证,随意书写一卷就来诬告朝中重臣?如果诬告这么容易的话,岂不是朝中文武全通敌了。”
晏容时:“说说看,为什么你觉得书卷作假。”
“谁写的?连个署名都没有。”雁二郎嗤笑:“这等藏头露尾之辈,多半是诬告。”
应小满凑过去查看,咦了声。旧书卷确实开头没有题跋,末尾没有署名。
晏容时:“虽没有署名,但一笔一笔记录详实。年月日期地点人物俱全,不似伪造。你觉得呢。”
雁二郎哼笑:“日期都有记录,确实写得详细,看似真。但万一被人移花接木呢?比方说,某年某月某日,做下这些事的另有其人。把事情完整记下,记录时却换个人名。你自己就是大理寺的人,当然知道查案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只有物证记录,当不得真。”
晏容时并不打断他说话。
听完后点点头,对身边显露惊愕的应小满说:“小满你看,朝中各个都是人精。雁二郎还不算其中最精明的。脱口而出的脱罪理由,随随便便就能数出三五条。”
他把旧书卷仔细卷起。
盛富贵确实是北国派来的人。比起中原这些人精来说,心眼还是太实在了些。
应小满震惊了。“你们的意思说,里头记录的哪怕都是真人真事,也不能给这个郑轶定罪?”
应小满不知郑轶便是当朝郑相,晏容时却清楚“郑轶”两个字的份量。
“再加一条,官家信任他。只靠两卷旧书记录就想定他的罪,难。”
雁二郎插嘴:“这卷物证当然不够,写下这卷物证的人在何处?加上人证,勉强可以在御前争两句,劝动官家把人拘捕待审。只靠物证,没有人证,你连官家那关都过不去,人都拘捕不了。”
晏容时:“人证有。但人证本身不够清白,不能轻易动用。”
雁二郎:“贿赂官员、倒卖武器的,肯定不清白。”
“如果人证是敌国奸细呢?”
雁二郎一怔。
“敌国奸细,意图攀咬朝廷重臣。口供当然做不得准。”
晏容时琢磨了片刻,把两名余庆楼死士的供状拿过来,笔递给他:“可以署名了。”
雁二郎纳闷地看他一眼,当即不客气地署上大名,把笔一扔躺回去。“怎么又愿意把功劳让我了?”
那边晏容时卷起供状,放入竹筒,不紧不慢说:
“你时常出入宫廷,了解朝堂政务,人又有几分精明狡狯,肩膀上顶的正是一颗狡狯朝臣的脑子。让你解读旧文书,从你的反应,便能揣测出其他狡狯朝臣如何狡辩。此事算你立功一件。”
雁二郎:??这是夸他还是损他呐?
扑哧,应小满抿着嘴乐了。
七郎嘴皮子够厉害的。分明夸奖的言语,怎么能说得这么损呢。
晏容时已经走出门去。脚步停在门边,回身喊她:“小满,来一下。”
应小满便抱着旧文书出去,站在二楼的木栏杆边,小声问他:“盛老爹的物证当真不够?”
晏容时实话实说:“不够。以他的奸细身份,作为人证也不足。”
但把小满叫出来,却不是为了物证事。
他的目光里带隐约怜惜:
“小满,来一下大堂。有件事需得单独和你说。”
密封军报快马回京,赶在当天宫门落匙前送入皇城。
京城郑相赁宅也同时接到了消息。
“确定是三具尸体?”郑相捋须问道。
“小人亲眼所见。”幕僚在书房恭谨回报:“在场数百人也亲见。殿前司禁军把尸体急送京城,此刻应该已经入京了。做不得伪。”
“知道了,下去罢。”
这是第四位前来报讯的幕僚了。四位幕僚传来同样的消息。
安静下去的书房里,郑相拉开小屉,取出三把铜钥匙,愉悦地摆弄片刻。人前不动声色的儒雅姿态消散,渐渐露出了笑意。
他取出一张泛黄发脆的纸张。略过书写得密密麻麻的众多陈年字迹,仔细端详着最后一个尚未被划去的名字,最后一段尚未断裂的关系网。
盛富贵——余庆楼两名死士。
“老友。终于等到这天了。”他点着旧纸张。
久违的愿望终于达成,头顶高悬的巨石落下,心头不见轻松,反倒升起莫名的慨叹。他甚至还抹了下眼角。
眼角当然毫无泪痕,唇角却缓缓露出笑容,笑容越来越大。
“二十六年了,不容易哪。你折磨了老夫二十六年……死得太轻易了。”
郑相——不,如今称呼他郑轶更合适——轻声感慨着,微笑着提笔蘸墨,重重抹去纸张上最后一个名字。
连带的两名余庆楼死士也涂抹黑去。
对着整张涂抹黑墨的泛黄旧纸,出乎意料的,他的脸上只显露片刻轻松,很快又浮现阴霾。
郑轶喃喃道:“如今你死了。还暗藏什么手段,还有什么隐藏的人脉?到底会不会有人拿着你留下的通敌证据送去大理寺?现身罢。老夫等着。”
他在书房里踱步片刻,吩咐道:“来人,拿官袍来。案情重大,不容耽搁,老夫要入宫求见官家。”
以竹筒密封急送入皇城的密报,如今正平摊在御前书案上。
官家震惊地拍案而起。
“多年前晏相查办的那桩武器倒卖大案,竟有整库仓的精铁武器流落在外,至今未寻回?竟落在潜伏京城多年的奸细手中。其人名叫盛——盛——”
郑轶端立于御案下,补充道:“盛富贵。”
官家拍案:“必须严查!这盛富贵可擒获了?”
郑轶道:“已然擒获了。只可惜,其人已死。 ”
“怎么让他死了。”官家扼腕道:“之前朕吩咐吴寻生死不论,他就把人当场击杀了?唉,可惜了如此重要人证。”
“此事要怪老臣。” 郑轶歉然道:“之前吴都虞候出宫时,是老臣多嘴,叮嘱他说,死士乃大奸大恶之人,决不能放他们活着回京城,以免恶徒绝境中暴起伤人。”
郑相更加歉然:“老夫的意思,原本是让吴都虞候擒获了人,在京城外原地查办。吴都虞候兴许误解了老臣的意思,把三名匪徒直接击杀……”
“郑相宅心仁厚,担心得并不错。如此恶徒……” 官家叹了口气,“咎由自取,死了也罢。”
官家翻了翻口供,念道:“‘三人重伤擒获’。也就是说擒获当时人并未死,录完供才死。再等等,这份是死士的口供,看看今晚有没有盛富贵的口供急送入宫。郑相今晚伴驾,陪朕用膳罢。”
郑轶袖中的手微微一抖。
表面上还是那副泰然神色,“臣领旨。”
当晚直到入夜,却始终未有第二份口供从京城郊外急送入宫。
官家难掩失望。
夜太深,宫门早已下钥,郑轶御前告退后,去外皇城的官署值房歇下。
没有盛富贵的口供送入宫里。盛富贵被擒获时多半极力反抗,重伤濒死,不久便死亡,未留下任何口供。
符合他这“老友”的刚硬性子。
虽然如此想,但心口沉甸甸的大石始终难以卸下,当晚郑轶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时,叫醒他的是宫里相熟的内宦。
“郑相快起身。出大事了。”
郑轶无事人般洗漱,问:“可是夜里有第二份急报入皇城了?”
“并无第二份急报。”内宦毕竟是多年的交情,悄悄透露了一句:
“大理寺晏少卿一早入宫求见官家,说有人半夜送来多年前的物证。郑相你,唉,涉嫌通敌哪。”
郑轶心里骤然一沉。
人正在穿衣,当时便重重坐回床上。
盼了二十六年,终于盼到他这位“老友”带着他身边仅剩的两人一齐断气。
盛富贵死于昨日。
才短短一夜过去……盛富贵的威胁竟然成了真。竟然当真有人把证物送去了大理寺。
哪里冒出来的人?他疏漏了哪段关系网?!
暴风骤雨般的混乱思绪中,不知他自己脸上露出何等的表情,面前的内宦显出吃惊又担忧的神色,小心翼翼问:“郑相可还好。”
郑轶瞬间冷静下来。
“通敌乃大事。老臣请见官家,当面陈述。”
内宦叹着气说:“官家召见郑相。”
官家对郑轶的多年信任还在。
郑轶脱下官袍,仲秋清晨寒风里只穿一身单薄布袍,凄凉跪倒在官家面前时,晏容时清楚地看出这一点。
官家露出不忍神色,即刻吩咐郑轶平身。
郑轶坚持跪倒不起。
“通敌事大,老臣不敢起身。”
“老臣敢问,通敌物证由何人送去大理寺?此人涉嫌诬告,老臣请拘押此人。”
通敌物证由大理寺少卿晏容时送进宫,官家的目光转了过来。
晏容时泰然应答:“半夜丢弃在大理寺官衙外,不知何人送来。守门的老吏查看时,门外只留下郑相通敌的两卷书卷。”
相似小说推荐
-
不熟(周沅) [现代情感] 《不熟[娱乐圈]》全集 作者:周沅【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10.31完结总书评数:11825 当前被收藏数...
-
恋爱脑的迹部大少爷(朝唧唧) [BG同人] 《(综漫同人)恋爱脑的迹部大少爷》全集 作者:朝唧唧【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3.06完结总书评数:1202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