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晏容时笃定地说:“把该说的都说完,你安心即可。至于他想不开,那是他自己的事。”
说的很有道理。
“嗯!”
应小满此刻心里确实如释重负,两人闲说笑着往西边走。“甲二十六号”房就在前方,原本半开的门被人从里关上。
“娘过来了?还不放心我。”应小满嘀咕着,推开门进去。
“娘,我和七郎出去一趟回来,跟你说无事了。”
房里果然站着义母。手里端着一壶热茶,两个空碗:“小满和七郎回来了。”
她带笑招呼一句,把茶碗放去桌边,继续对着窗边热络说话。
“老人家,你是大硕从前的朋友,咋不早提呢?”
窗边的木桌处,和义母对坐着一位老人。
盛富贵穿着身布衣,花白头发淋湿了雨,看起来又像寻常老农模样,厚茧重叠的手捧着空茶碗。
义母热络地找布巾给他擦脸。
回头继续招呼说:“小满你见过了。她旁边的是七郎,大硕的女婿,正在和小满议亲。七郎,这位是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的旧友,姓盛。”
头发斑白的盛富贵,身上残留少许泥污,缓缓起身,把敞开的窗户挨个关上。
应小满纳闷中带点紧张和关心:“盛老爹?你不是去别处了么,怎么又回来了。有官兵到处找你,你当心些。”
“无事。”盛富贵嗓音沙哑,露出几分疲惫。“天黑下雨,走累了,回来小丫头这处歇歇。天亮我就走。”
他慢吞吞地坐回原处,一双老眼打量立于门边的晏容时。
“这就是小丫头嘴里的七郎?不错,后生长得俊。进来坐,把门关好,下雨天有点冷。”
晏容时的目光打量老人垂下身侧的手。布料遇风不动,袖中藏兵刃,瞧着像匕首。
他无事人般关好门,走近木桌边。
“下雨天确实有点冷。”他接过义母手里的茶壶,将空杯分给在场四人,逐个倒茶。倒满温茶的瓷杯呈给盛富贵面前:“老人家,喝点热茶。”
盛富贵神色缓和几分,衣袖里的刀柄消失了。
义母是过来看女儿动静的。
前夜小满突然失踪,今晚她无论如何睡不踏实。哄睡阿织后,耳听着有脚步声出门,义母出来查看时,吃惊地发现女儿居然单独去了东边二号房,雁二郎房里!七郎居然没拦着她!
义母这下可睡不着了,追过去就要问怎么回事。还没往西边走两步,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赶紧把她老人家给拦住。
都尉眼看着自家雁指挥使和应家小娘子拉拉扯扯了半年多。拼着肩膀挨一刀,好容易换来小娘子拎着提盒探望自家指挥使,难得的好事哇!
二楼值守的十来个禁军呼啦啦全围上来了,围着义母七嘴八舌解释。总之,十几张嘴对一张嘴,成功劝动了老人家别去打扰,回屋里等着。
义母纳闷地转回女儿房间,打算等人回来追问来着。
没等着女儿和七郎,屋里却多了个人。
脚下沾泥、布衣淋湿的河童巷老仆不知何时进来的。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泛白翳的老眼抬起,盯着刚进门的义母:“应小满不在?”
义母怔了下,当时就把人热络地迎去靠窗的桌边坐。
“在!小丫头马上就回。我听伢儿说,你跟我家老头子当年在京城有交情。”
过世的老头子在村里朋友不多,难得遇到个旧友,她张罗热茶点心,嘘寒问暖,问起老头子年轻时在京城的旧事。
盛富贵沉默着擦干净身上雨水。又盯了义母片刻,开口问:
“他的腿,怎么瘸的?”
等应小满和晏容时回返时,义母正说到中途。
四人围坐在方桌边,每人手里捧着杯热腾腾的茶水,在击打屋檐的雨声里,听义母继续唏嘘道:
“老头子多少年都不肯跟我说。后来有次过年喝多了酒,半夜里做噩梦,不知被什么魇着了,在梦里仿佛打仗似地,嘴里高喊个不停,被我给听见了。”
“他大喊什么“郎君,快走!”又喊什么‘我背娘子!’听起来像在救两口子?梦里吵着我不行,我就把他给摇醒。他恍惚了好一阵,那晚上漏出点口风。原来他从前做事的主家,家中出了大祸事!他那条腿,就是扶着他主家、背着主家娘子蹚水时,被追兵一箭射穿了大腿!”
这是应小满之前从未听说过的旧事。她震惊地捧着茶杯。
“真的?爹都没跟我说过。”
“你爹那脾气,哪会跟你个小丫头说他从前受伤狼狈、乡野里四处躲追兵的糗事。他还不许我跟你提。”
义母仔细查看过义父瘸了的腿。大腿落下好大个疤。箭伤浸泡河水,没能及时治疗,人虽然撑过这场大难,却落下终身的后遗症。
义母叹着气,问起盛富贵:“盛老,你和我家老头子从前相熟的。他在京城那主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遇到怎样的祸事哪。老头子为他主家卖命不说,还搭上一条腿。这事在我心里搁了几十年了,想问个清楚。”
盛富贵的眼神直勾勾的,魂不守舍,思绪似乎跳跃出千里之外。
被义母的询问声惊醒,他本能地举杯喝茶。放茶碗时,茶杯突地抖一下,泼出了半碗茶去。
晏容时的眼风始终没离开盛富贵,仔细观察他此刻反常的举止,嘴里什么也没说,起身寻来细布,擦拭桌上四处流淌的茶水。
“他主家……”盛富贵终于回过神,冷静下来:“认识,也是我的当年旧友。确实在京城遇到一场大祸事。”
晏容时给泼空的茶盏里续上茶水。
盛富贵的神色和缓几分,把热茶捧在手里,低头慢慢地喝两口。
忽地呵呵笑起来。“他主家年纪一把了。郎君和娘子,喊的是他主家的儿子和没过门的媳妇。”
盛富贵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拍腿想要大笑,又强自压抑下去,激动地满脸放光。
“他主家满门牵扯进大祸事,老子判死,儿子判了流放。媳妇还没过门,老夫原以为媳妇肯定抛下儿子跑了。如此说来,媳妇跟着儿子,一起被庄九给救了?哈哈,哈哈!”
盛富贵倏然激动地站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来回转了七八圈,回身紧紧握住义母的手,迭声说:“你夫婿果然是个英雄!老夫果然没看错他!”
义母疼得脸都扭曲了,“老人家手劲松点……”
应小满赶紧过去把老娘的手从盛老爹手里抽出来。轮到她自己的手被盛富贵厚厚老茧的手紧握着,迭声夸赞:“不愧是他的女儿,英雄生虎女!小满也是个好孩子!”
应小满的表情也有点扭曲,忍着疼说:“不是爹亲生的,抱、抱养的……”
盛富贵一怔。随即又呵呵笑道:“抱养的又怎样,还是他庄九的女儿,脾性养得一模一样!”
“谢谢盛老爹夸奖,嘶,手劲松些……”
轮到晏容时起身把应小满的手抽出来,不动声色地观察盛富贵激动难抑的表情动作,接着话头往下问。
问得是义母。
“如此说来,伯父主家的儿子判了流放,未过门的媳妇自愿跟随,两人在流放中途被伯父救下了。伯父的腿因此而受伤。”
“既然还没成亲,被救下的两人应该年纪都不大。外乡来的小夫妻,不知有没有跟随伯父过活。伯母见过么?”
盛富贵的一双老眼果然瞬间移过去,炯炯地紧盯着义母。
义母想了许久。
她和义父成亲时,义父已经在村子里落户了四五年。
“没啥印象。”她摇摇头。“兴许一开始跟着老头子,等我嫁入应家那阵,人早走了?”
盛富贵露出难掩的失落神色,花白头颅低垂下去。
屋里安静片刻,晏容时闲聊般地往下抛话头:
“伯父的主家是京城人氏罢。雇请得起护院的,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应该也是小富人家。家里遭逢大难,年纪轻轻的儿郎判了流放,家产肯定保不住,多半要收缴充公。虽说不幸中的万幸,人被伯父救了出去,哎,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
这番议论言语带几分惋惜意味,不止义母连连叹息,盛富贵嘴里的半口茶顿时喝不下了。
晏容时还在无事人般问:“盛老,你应该是知道伯父的主家的。他家里到底什么情况?”
盛富贵的眼神直愣愣的,发怔片刻,勉强说:“小富之家。”
晏容时点点头,就此闭嘴不言,开始喝茶。
陡然安静下来的房间里,言语停住,思绪未终止。刚开启的话头引发的众多联想再也停不下。
盛富贵脸上的片刻欢喜消息不见,越想越凝重,神色逐渐黯淡下去。
隔半晌,沉重叹了口气。
“他主家的儿子,虽说娇惯了些,苦日子倒也勉强能过活。但他那媳妇……”
盛富贵摇头:“那才叫真正的娇生惯养,在外头活不了几年。”
义母不大信。“好日子有好日子的过法,苦日子有苦日子的过法。女人像水。比男人能熬。”
盛富贵摆摆手,想起没过门的媳妇,脸上完全一副苦笑了。
“乡郡里出身的女人能吃苦。京城里这些娇滴滴的小丫头,从小锦绣堆里长大,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衣裳都要奴婢帮着穿。丢去外头,活不了,活不了。”连叹两声“活不了。”
义母惊道:“自个儿头发都不会梳?那得是大户人家了。身边跟一群婢子,那是不用自己梳头,伸手等人穿衣……哎哟,老头子他主家聘下的竟是这等大户人家的小娘子?”连说想不到。
盛富贵哼道:“老辈哪个想聘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媳妇?门第高,脾气又大,娶过来当菩萨供着?儿子自己要死要活,跟人家看对眼了!”
晏容时适时地插一句说:“不论如何,毕竟是生死追随。未过门的媳妇愿意跟随犯事的儿郎流放吃苦,真心难得。”
盛富贵的脸色顿时和缓下去七八分。出神地想了好一阵。
“罢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媳妇吃不得苦,人多半早不在了。也不知我那……”
他猛地住嘴,顿了顿,在应小满好奇的眼神里接着说:“我那位旧友,也就是庄九的主家……的儿子。此刻人在何处,媳妇有没有给他留个孩儿。”
义母喃喃地念佛。
“老天有眼,怜惜苦命人。我家老头子废了条腿救下的小夫妻,年纪轻轻又吃许多苦头,会留下个孩儿的。”
盛富贵脸上的肌肉细微地抽搐几下,似哭又似想笑,浑浊老眼里泛起一层泪光,扭下头,借着烛光阴影挡住了。
隔半晌只说:“但愿如此。”
晏容时又挨个给空掉的茶碗续茶。盛富贵此刻的神色极为和善了,茶碗捧在手里,对他道了谢。
“七郎是吧。”他和晏容时闲话几句:“打算何时和小满成婚呐。”
晏容时温声答:“两家在过礼。之后的事,要等小满今年回老家祭拜过伯父再说。”
盛富贵连说几个“有孝心”,“好”。
茶水倒整圈,轮到应小满时正好倒完,晏容时提起空壶摇了摇:“我喊店家换一壶。”
说罢走到门边。在盛富贵陡然警惕起来的注视下,人并不出去,只站在门里喊“店家。”
片刻后有脚步声小跑靠近。有人在外头喊:“何事啊客官。”
晏容时拉开房门,递出空壶:“劳烦小二,添一壶茶。”
两三句简短交谈后,店小二送来热茶,他便重新关好门,捧一茶新壶走回窗边,给应小满和自己的茶碗里添上热茶。
盛富贵眼里的警惕淡去了。落到掌心的匕首重新插回后腰。
“好茶。”他深深嗅着:“小龙凤,多少年没喝着了。这店的茶水点心不错。”
房门外。“店小二”刻意放重脚步走出几步,快步下楼,召集人手。
整个邸店从店家到小二全部关押待审,哪还有“店小二”?过来送茶的是二楼值守的禁军都尉。
刚才晏容时喊了声“店家”,都尉瞬间反应过来,里头出事了。
“甲字二十六号房动静不对。晏少卿和应家人在里头,弟兄们预备好。随机应变。”
禁军们都很纳闷。殿前司刚刚传来消息,说还在十几里外抓捕三名逃犯。甲二十六号房能出什么事?
都尉想不清楚,低声喝令准备,急忙去东边甲二号房,知会自家雁指挥使。
甲二十六号房里又叫了回“店家”。
这次把提盒里的羊肉大骨汤递出门来,吩咐厨房里加热加汤,多添些肉,再送壶酒。
厨房很快送回来热腾腾一大碗肉汤,一壶温好的美酒。
紧闭的窗外风雨大作。
快三更天了。
甲二十六号房里点着两盏油灯。四人围坐在方桌前喝热汤,喝温酒。
升腾的雾气里,义母和盛富贵两位老人家对坐,惬意地咂着小酒。应小满和晏容时挤挤挨挨坐在一处,喝几口汤,互相夹肉,场面倒也显得其乐融融。
“你家养了个好女儿啊!”盛富贵夸赞义母,“心肠实在!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为人做事有义勇侠气。”
他在灯下仔细打量应小满,越看越觉得好:
“长得又水灵。小丫头是庄九在外头捡来的?山沟沟里捡来个处处都好的小丫头,他什么手气?简直八辈子撞大运。”
义母美滋滋喝小酒,笑说:“我起先也以为是老头子撞大运在山上捡来的。后来听七郎说,不可能这么巧,多半是提前约好,去人家家里专程抱回来养。我也觉得,把女娃娃往山上扔的人家,哪舍得那么好料子的襁褓。”
说着就开始比划:“七郎看过襁褓,上好的织锦提花料子,城里好人家才用得上,对不对?”
晏容时寻常闲聊般应下:“确实。”
应小满又炸毛了,气呼呼站起身喊:“娘!你又喝多了!不许喝了!”
盛富贵呵呵地压着声笑。笑着笑着,抹了把眼角。
看着眼前水灵灵的小丫头,思念不知生死的儿子跟媳妇,兴许还有孙儿孙女?今年也得有十几二十岁了罢……
媳妇脾气不好,人又娇惯,但长得确实拔尖,水灵灵的不比眼前这小丫头差。两边家世对不上,自己起先不同意,但儿子要死要活地不肯分。
他关起来几顿家法狠揍,差点打断儿子的腿。结果呢,儿子死不松口,媳妇心疼他,半夜翻墙出来找人,两边如胶似蜜的,分不开了!
傻儿子有傻福。媳妇终究死心塌地跟了他……
电光火石间,有个念头突兀闪过脑海,他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
盛富贵开口说:“小丫头,头转过来。刚才对你老娘发脾气的样子,再发一次给我看看。”
应小满的脾气早发完了。纳闷说:“我好了。”
“再发一次脾气给我看。”
应小满:?
她回想发脾气的模样,皱了下鼻子,瞪起一双乌亮圆眼:“就这样。好了吗盛老爹?”
盛富贵瞬间起身!
像,有五分像。发脾气时尤其像。
他忽地把应小满拉来灯下,仔仔细细、一分一寸地端详她的容貌。
眉毛,眼睛,嘴巴,鼻子。心情俱震之下,脸上肌肉都不自觉地抽搐起来。
义母紧张地起身,连声问:“怎么了?”
晏容时迈上两步,站在应小满身侧,紧盯老人不寻常的举动,不动声色拦住盛富贵激动拉扯的手,自己往前挡。
声音却还若无其事般和缓平静。“怎么了,盛老?”
盛富贵转头急问义母:“小丫头耳朵后头有没有天生的耳仓!”
义母一愣,她也说不清。
“似乎小时候左边耳边上有一个,不太记得了……”
盛富贵大步过来就要查验应小满的左耳。
他身子刚一动,晏容时已经挡在前头,抬手拨开了应小满覆盖左耳的长发,嘴里和缓劝说:“老人家,把灯台拿近了看。”
灯火明亮。屋里的情形改成盛富贵举灯台,凑近了细看。晏容时挡在两人中间,揽着应小满的肩膀,拨开长发,露出左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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