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长辈的话题就此跑歪。
你一言我一语,把两边娃娃从小到大的糗事说了整个时辰。应小满在东屋里听得嘴角直抽抽。
等两边说到尽兴,日头差不多也到了晌午。韩老抬头看看天色,微笑着取过一份庚帖,往义母方向推了推,自己收起第二份,起身告辞。
“老夫这就去寻香火旺盛的佛寺,把两家庚帖供于佛前,勘合八字后,再来登门纳吉。”
义母客气把人送出门外:“好叫韩老知道,我们八月底要回老家,给小满她爹上坟。明年开春才回京。”
“听七郎说过。”韩老捋须笑说:“不妨事。”
究竟如何个不妨事,义母也没听明白。总归把消息通传过去,免得应家离京,老人家一把年纪白跑一趟就行。
韩老登门的这个早晨,应家小院这处门户始终敞开着。送来的箱笼院子里堆不下,陆陆续续堆到院子外头。
等义母送人出门时,赫然发现,平日清净的小院外头围得里三圈外三圈,黑压压全是人。
除了大理寺自己的官员差役,来往大理寺的各部官员听着消息,也有许多来专门绕道来官衙西边瞧热闹的……
“韩老登门纳采,哪家好事近了?”
“你竟不知?暂住在这处的是应家小娘子。大喜的当然是晏少卿。”
“晏少卿人在何处?走走走,当面道喜去。”
应小满出去关门时,门外的议论声灌了满耳朵。
她沿着箱笼堆出的小道回去屋里,茫然地问义母:“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义母也很茫然。京城的过六礼,跟应家想象里完全不同。
短暂的疑问很快被抛到脑后,应小满对着满院子的大小箱笼发起了愁。
“这么多箱笼,全带回老家去?不能吧。”
当然不可能。这么多箱笼千里迢迢拉回老家,多少头骡子都得累死。
义母琢磨了半天。“先打开,跟礼单对一对。核对好一口箱子就锁上。问问看七郎有没有空地可以借咱们放箱笼。就在京城放一个秋冬,明年开春回来再计较。”
说的有道理。
母女俩一个抓着礼单,一个打开箱盖,按着礼单核对起物件来。
应小满按着礼单念:“千手观音玉佛一座。”
义母打开靠近院门一口木箱,里头露出了红彤彤的两尺高珊瑚盆景。
“哇~”阿织蹲在木箱边,惊奇地摸了摸红珊瑚:“好漂亮。能吃吗?”
应小满眼皮子一跳,赶紧把小丫头抱走。
“不能吃。这个珊瑚好贵的。我上回进宫,看到太后娘娘宫里的书架上摆了座差不多的红珊瑚盆景。”
千手观音玉佛听着贵重,义母琢磨着,寻了院子里最大的四尺箱笼打开。
里头“嘎——”一声嘹亮大响。
义母眼皮子狂跳,大箱笼里头居然装了对活雁!
她赶紧把箱盖合上了。
“叫幺儿离最大的箱笼远些。当心被雁给啄了。”
阿织坐在石桌上,应小满念礼单,义母把满地箱笼挨个打开,粗粗清点一遍。
“两家没正式定下就送这么多贵礼?”义母吃惊地琢磨:“京城议个亲这么花钱的吗?”
应小满说不上来。她又没议过亲。
“反正七郎送来的,先收着就是。七郎前几天早晨跟我说,我们两家开始过礼,他才好跟朝廷告假,才能跟咱们回老家。”
掌灯时分,京城首屈一指的花楼里迎来了许久不见的贵客。
四处笑闹喧嚣,人声鼎沸。专留给贵客的三楼大阁子里却静悄悄的。
闹哄哄献舞的舞姬,献酒的花娘,连同听到消息凑热闹的京城众多纨绔,都被阁子里的贵客毫不客气赶了出去。
只留下个表情尴尬的莫三郎,拿个酒杯不知该不该敬酒。
“咳,二郎,莫生气。这回二郎在宫里被人算计,反倒因祸得福,大杀四方,还是要说声恭喜……”
莫三郎对面,倚案独坐喝酒的雁二郎笑了声,明显兴致不高。
“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被狗咬了,我还能咬回狗?把狗一脚踢翻了事。”
实话实说,他这次确实因祸得福。宫里的老娘娘一改往日的和蔼不管事,严查到底。
他盯了应小满太久,为美人怒砸余庆楼的事又传得太广,家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余庆楼之事,雁二郎误打误撞立下大功,虽说封赏还没下来,只是入宫赴宴而已。但宫里风传他的禁军官职要恢复原职,说不定还要把“指挥副使”的“副”字给去了。
兴宁侯难得对这个向来不听话的儿子和颜悦色几分。
只这两样,就叫家里许多人受够了刺激。
节骨眼上,他又入宫求见老娘娘,当面说出那句哄传四处的“纯朴自然质”。
家里继母的心思立刻就活动了。
她想“助”雁二郎低娶。
兴宁侯家中嫡子,求娶一位毫无家世助力的贫家小户之女,足以父子间闹得天翻地覆了。
他那位继母不惜重金买通了老娘娘身边的女官,试图撺掇老娘娘赐婚。
但继母这边不声不响暗中活动的时候,他家里同父异母的弟弟也在私底下活动。
“我家里那位好弟弟,你也知道的。”雁二郎边喝酒边对莫三郎说。
“他嫉妒老娘娘只疼我一个,挖空了心思想让我丢人丢到老娘娘面前去,叫我被老人家厌弃。”
“结果呢,下药下早了。”
“我那好弟弟重金收买的愣头青,看到我中途起身更衣,以为我要去老娘娘那边,忙不迭给我端来一杯药酒。结果外头有长乐巷晏家那位盯着我。我又回去宫宴继续喝酒。”
“我出去更衣三回,愣头青给我倒了三杯药酒。呵,才出去殿门没几步,当着一堆禁军汉子的面,药性就发作了。”
莫三郎想笑又不敢笑,觑着雁二郎的脸色,始终觉得不对劲,陪着小心说话。
“如此说来,长乐巷晏家那位也算出力了。要不是他拦着你,等你到了太后娘娘那处,说话说到一半,对着宫人发作起来,你有嘴说不清。”
雁二郎自顾自喝了杯酒。
家里好弟弟的想法更阴毒。小满在老娘娘那处吃席。药性当着小满的面发作起来,他还真不见得控制得住自己。
“是该当面谢谢晏家那位。”雁二郎扯了扯唇角,脸上却没什么笑意。
“言语劝动了我,把事情捅了出去。我留在宫里一查到底,呵,他在外头照顾小满。听说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
莫三郎尴尬地笑。
“昨早上的事。你今天下午从宫里出来。就这么巧,差了一天半……”
“才半个月,怎么成事的?细说说看。”
莫三郎便绘声绘色,连猜带蒙,把(他猜想)这些日子的经过详细描述一通。
“长乐巷晏家那位别看平日里不跟咱们玩乐,追逐起小娘子来,手段着实厉害。”
“也不知用了何等借口,把应家小娘子全家安排到大理寺里。这才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白天审案,晚上卿卿我我,你侬我侬。”
“八月初把小娘子弄去大理寺住,八月中就定下了。啧啧。”
“二郎,听哥哥一句劝。情场失意,别处得意。这次整治了你那弟弟,承爵的事稳了,你不亏……”
“我不亏?”
这三个字也不知怎么着勾起了雁二郎的邪性,把喝了半截的酒杯往地上砰地一砸,艳红色泽的葡萄残酒泼得满地都是。
他抓起案上新发下的禁军指挥使腰牌,起身就往阁子外走。
莫三郎大惊,追出去喊:“二郎,你要去做什么!刚刚升一级做了禁军指挥正使,你身上的官职还不稳当,你慎重啊!”
雁二郎出门上马时,已经恢复了往日吊儿郎当的浪荡模样,对追出来的莫三郎懒洋洋抛下两句。
“不就是上门纳采问名了?六礼才过二,文定小聘都没过,算什么定下了。”
“等着瞧吧。”
应小满的羊肉铺子今早上来了个久违的熟人。
雁二郎谁也没带, 一个人从街边步行过来。远远地站在路边,抬头打量肉铺子头顶上新换的招牌。
原来小娘子自己写在红纸上的字幅,换成了晏家七郎写的匾额。笔力遒劲的五个大字:【应家羊肉铺】,就这么明晃晃挂在门面高处。
雁二郎抬头打量够了, 踱近几步说话。
“快要做少卿夫人了, 怎么还抛头露面地做肉铺子生意?”
“关你什么事。”应小满头也不抬:“买肉排队, 不买肉去旁边待着去。”
雁二郎才开口就被冲得八丈远, 倒咂摸出几分熟悉的亲近来,当即不怒反笑,果然老老实实地排队买肉。
轮到他时, 开口说:“五斤肉臊子,细细切。这么快就定下了?我记得你之前和七郎的关系时好时坏的。你几次潜进晏家,想要的那物件……他给你了?”
应小满纳闷地想,什么物件?不是报仇么?
她心里琢磨了一阵, 恍然转过弯来。雁二郎大约从头到尾都想歪了。
但雁二郎想歪了关她什么事。
她从钩子上摘下一快里脊精肉, 开始细细地剁臊子:“压根就没什么物件。别瞎说。”
雁二郎笑了声, 从袖中取出象牙扇,唰地打开冲身上扇了扇。
八月天气秋凉, 扇子不合时宜, 这几下扇得身上凉拔凉拔的。
小娘子和七郎打得火热, 这头和七郎定下, 在他面前矢口不认从前的帐了。
他又抬头打量肉铺子新做的匾。
凑近细看, 做的原来是极好质地的黑底金字匾额,晏七郎的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行。”雁二郎点点头:“所以从头到尾,你们两个打情骂俏, 一会儿好,一会儿分。我夹在当中算什么?”
笃笃笃的剁肉声, 应小满头也不抬:“谁叫你夹在当中了?都是你硬凑过来。我巴不得你走远点。”
雁二郎满肚子憋闷火气从心底涌上三丈,又强往下压。
“小满,捧着良心说话。我雁翼行极少对小娘子这么上心过。七月里我入宫求见老娘娘,当着老娘娘的面说起你,这才有了老娘娘下旨让你进宫觐见的事。没错,对你应小满,从头到尾是我一头热,苦心思虑替你安排,也没打算让你谢我。但我的满腔心意,你难道一点瞧不见?丝毫都无触动?”
应小满剁肉的动作渐渐停下了。
老娘娘下旨入宫觐见,宫里派来两位姑姑教她规矩,连教了半个月,从早到晚折腾不说,还耽搁她半个月生意……
好哇,原来是雁二郎这厮干的好事!
“进宫吃一次席,搭上我半个月。你还想我谢你?”
应小满恼火地把刀往砧板上一扔,“做你的大头梦去!”
雁二郎:“……”
雁二郎深吸口气,忍着火气解释:“听着。我对你的良苦用心,中途被奸人打断了。原本我想借着你进宫觐见的机会,当面求一求老娘娘,她老人家喜欢小白兔……不,喜欢像你这般纯质可爱的女孩儿。你果然得了老娘娘的喜欢对不对。本来我如果在场,三言两语相劝,就能劝得她老人家认下你做干孙女……”
应小满又摘下一块精瘦肉,继续笃笃笃地剁:“为什么要做老娘娘的干孙女。我们小门小户,不敢搭上老娘娘做亲戚。”
雁二郎心里当然有打算。应家搭上老娘娘做干亲,她家就不是小门小户了,就是皇亲国戚。雁家同样外戚出身,这门亲事八字有一撇了。
如今事没成,嘴上不提,只摆出掏心掏肺的姿态。
“想方设法叫你和宫里的老娘娘搭上关系,难道为了害你不成?当然是为了你好,为你家好。我对你的满腔心意,为你打算这许多,小满,你一点瞧不见?你难道生得一副铁石心肠不成?”
应小满压根不为所动。从小到大对她上心的人多了去了。那么多追上门想讨她做老婆纳她做妾的,老家的门槛几乎都要被踏破。难道她都要应他们?
笃笃笃的剁肉声一停,她利落地把肉臊子装油纸包递去:“三斤肉臊子。惠顾三百六十文。”
雁二郎不肯接:“我要的是五斤肉臊子。再细细地切一会儿,多说几句。你还没答我。”
“没了。生意好,只剩最后三斤肉,都给你了。”应小满把油纸包塞过去,白生生的手掌摊开:
“给钱呐。”
雁二郎:“……”
他自认为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终究还是没得回应。
提着油纸包,人站在路边,眼瞧着应小满收拾摊子,关上门面,人穿过热闹长街,果然往斜对面的大理寺官衙方向走去,苗条人影消失在官衙门后。
雁二郎神色莫测,折扇在手里摇几下,唰得收拢。
抬手摸了下腰间新挂上的天武禁军指挥正使腰牌。
大理寺官署值房。灯火日夜通明。
余庆楼奸细案虽然了结,但牵扯出的线索直指多年前的旧案。
晏相当政时轰动一时的国库武器倒卖旧案,似乎留下漏网之鱼。以至于二十多年后的今日,依旧和余庆楼奸细窝点有千丝万缕的残留关系。
大理寺查案官员的眼睛都熬红了。几百斤的旧文档一卷卷取出翻阅。
重查三十年前的盛家。
“晏少卿!”
接连翻查旧档的某个深夜,某个文吏顶着通红的眼睛,捧一卷泛黄地契过来。
“河童巷查出密道的那处赁宅子,多年间换过三任主人。但三十年前——正是盛家名下的产业!”
晏容时在灯下仔细翻阅从顺天府调来的历年地契存档。地契清楚地写明历任主人的资历。
十二年前转手。买家姓严。
十八年前转手。买家姓陈。
二十六年前转手的那份地契比较特殊。上面写明,此为官府收缴发卖的宅邸。买家从官府手里买来。
再往前翻。
三十七年前,一份纸张黄脆的旧地契上赫然记载买家的姓名:
“盛富贵。”
所以,河童巷这两处赁宅,在三十七年前,还没有被一分为二,曾经是当年名动京城的巨贾盛家买下的一处别院。
直到盛家被牵扯进多年前的武器倒卖旧案,抄家流放,这处宅子被官府收缴,从此历经三任主人。
晏容时面前的长案上,依次摆放着三十七年间的四张转手地契。电光火石间,他想起一个之前被所有人忽视的问题。
“多年居住在河童巷旧宅的聋瞎老仆……究竟是哪任屋主留下的老仆?”
不止文吏,旁听的大理寺丞都懵了。
大理寺丞即刻起身:“下官这就去提审老仆!”
晏容时却阻止道:“莫惊动老仆。”
他的目光落在长案上。灯光照上泛黄陈旧的地契,年代久远的“盛富贵”三个字模糊在光影里。
“去河童巷,找旧邻居打听。”
消息很快打听回来。
“老仆既聋又瞎,说不上话。最近一任屋主严家几年前搬回江南老家后,这老仆便住了进来。曾经有好事的邻居问过几句,和老仆比划着鸡同鸭讲,老仆扯着大嗓门喊‘主家留我看家!’邻居观察一阵子,发现这老仆老实守规矩,每天勤快洒扫,便无人再多问了。”
至于老仆嘴里的“主家”,到底是不是严家,无人在意。
晏容时仔细听完后,叮嘱大理寺丞的还是那句:
“莫惊动老仆。”
晏容时的案头摆着两只柑橘,一坨铁疙瘩。
官署里人来人往,他并未刻意避讳什么。有官员指着铁疙瘩问起,他便语焉不详地答:“物证。”
有细心的官员提起:“似乎有几分像大门铁钥匙啊……”
晏容时便也笑说:“确实像。本官正在研究。”
没几日,经常来往大理寺的官员便都听闻,晏少卿手里有个重要物证,极为看重,出入都带着,时不时拿出来研究。
十一郎过来大理寺时,也观摩了片刻铁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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