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急着走。宫里有消息传出来,需要留应家多住几日。住到七月底,八月初。”
现今是七月头。
七月底八月初,那就是二十日后了。
八月初启程其实也不算晚。但“宫里”两个字,着实叫应小满吃了一惊。
“宫里和我们应家有什么关系?要留我们二十天?”
“这便是我今晚要说的第二桩事了。”晏容时起身把冬衣包袱搁去旁边。
“为着余庆楼北国奸细的案子,宫里正在安排庆功。雁二郎进宫谢恩时,在太后娘娘面前夸了你。太后娘娘起了兴致,当场下懿旨,想见你一面。”
应小满:!!
“你再说一遍?”她怀疑地说:“谁想见我?”
消息当然不会有假。前些日子还只是暗中风传,昨日宫里正式遣人传来口谕,算是确定下来。
随着口谕传来的,还有一系列比风还快的小道消息。
“‘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琢’。这是十一郎从宫里听来的。”
晏容时悠悠念出十个字:“你不知情的时候,雁二郎夸你的两句诗,在宫里已经传遍了。”
“……雁二郎在太后娘娘面前夸我?”
应小满怀疑地说:“我见面就骂他,他反倒夸我?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雁二郎生了个怎样的脑子,正常人不得而知。
但太后娘娘当年在宫里身居高位,就是因为“质朴”。先帝曾经亲笔赏下一幅字:“恬淡不争,质朴归真”。至今挂在太后娘娘宫里。
总之,木已成舟。太后娘娘的口谕已经传到大理寺。借着庆功宴的机会,要招这位“纯朴自然质”的应家小娘子入宫觐见。
七月底八月初之前,应家也就走不成。
义母原本抱着阿织在屋里吃橘子,听着听着,嘴里的橘子都开始没滋没味,把窗户推开半扇:
“我们平民小户人家,如何去宫里见贵人?礼数也不知,怎么答话也不知。我家伢儿答错了话,会不会被怪罪啊。”
应小满在意的倒不是入宫礼数。她的心思并没有被轻易转移,还惦记着早点出发上路,早点回老家,路上莫捱雨雪雹子。
“七月底八月初,入宫和太后娘娘说完话,我们就可以出京了?”
晏容时想了想:“按常理来说,是的。但入宫觐见,会遇到各种意料之外的事。比方说,太娘娘娘喜爱你,想要留你住几日。”
应小满:!!
义母紧张得连剥橘子的动作都停了。
晏容时接下去道:“太后娘娘虽说平易近人,但宫里不是轻易住得的。真遇上了,还是能推就推掉的好。”
应小满:“……怎么推?直接说我不愿意,不太好吧。”
“唔,是不太好。需得委婉拒绝。过几日我教你几句常用的答话。”
晏容时想了想:“庆功宴当日我也在宫里。虽说男女宾客不同席,我这边拖住雁二郎,太后娘娘那边的变数便少了七分。实在情形不对,十一郎可以过去帮你。”
事情如此定下。
晏容时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这边交代完毕,天色还没全黑,他起身告辞。
应小满把他送出小院外。
心里虽然下了决意,口口声声笃定地说“应家要尽快离京”,但周围无人,晏容时提一盏灯照亮前路,灯下眼见着两个并行身影走着走着,自然而然地越挨越近……
等应小满沿着清幽小路把人送出百来步时,已经手挽着手了。
“知道你义父腊月里过世周年,你想在坟前尽孝,我不拦阻你。”
晏容时左手提灯,右手攥着心爱的小娘子,语气和缓地劝说:“但冬日车马难行,何时打算回京?总得提前安排起来。”
应小满答得很干脆:“安排好了,肉铺子门面的赁金给付到二月。”
晏容时递来个啼笑皆非的眼神:“这就算安排好了?你带着母亲阿妹回老家去,把我扔在京城里过年?”
应小满:“其实有打算的,就不知你——”
话说到半途时,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开锁声。
朦胧月色照亮附近一排清静小院。两名大理寺差役打开铜锁,押解出小院里的晏八郎。
两边隔着百来步距离、两边都有灯笼,虽说瞧不清楚面目,但彼此相熟,凭身形都能认清来人。
“八郎。”晏容时若无其事打招呼,“最近睡得可好?浮生难得半日闲,你歇了三个月,我看你气色不错。”
晏八郎脸色难看得很。
偏偏官差押解着他过去晏容时那处。晏八郎走到面前时,纠结片刻,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勉勉强强行礼:
“阿兄谬赞。”
走近几步,也就看清了他家阿兄身侧的小娘子。
应小满晚上当然不戴斗笠,如水月色映在肩头,她站在朦胧夜色里,整个人似乎笼罩了一层光,仿佛天外驾云偷入凡间的小仙子。
晏八郎眼神一动,留意到两人交握的手。
他登时露出古怪的神情,恍然里隐含欣慰,飞快瞥了眼应小满,又迅速转开视线。
装作两人不认识,只跟晏容时故作热络地寒暄几句,句句都是“悔不当初,痛改前非”,不着痕迹地又扫一眼应小满,这回欣慰里带赞赏鼓励,满意地跟随官差离去。
应小满:?
她纳闷地低头看一眼自己和七郎交握的手。
晏八郎该不会以为,自己听从了他的劝告……在施展美人计?!
“怎么把他放出来了?”应小满恍然里带气愤,这厮贼心不死,还在心里算计着七郎呐!
“心术不正的人,就该关个十年八年的。”
“只要能戴罪立功,放出来也无妨。”晏容时往前走几步,漫不经意说:
“毕竟八郎手里没了人也没了钱,又背上个伙同外人谋害兄弟的恶名,再翻不出浪花。想要出人头地,只能指望着官场升迁这条路了。放出来继续做事,他的政绩考评在我手里,八郎……唔,其实人挺能干。我那里堆了不少事等着他。”
应小满走出几步,没忍住低头,扑哧,乐了。
七郎自己都忙成个陀螺,哪会怜惜八郎这个倒霉兄弟。晏八郎落在七郎手里,以后大晚上地想要对月伤春悲秋,吟诗念词,只怕都再不得空了……
半途打了个岔,两人继续往前走出几百步,在月下依依惜别。
应小满终于说出心头翻滚许久的那句话。
“七郎,我们最晚可以等到八月底。若你这边得空……跟我回一趟老家,去我爹坟前拜一拜好不好?”
晏容时瞬间停步侧身,视线转来。
和应小满之前猜想的种种反应截然不同。他半句多余的问话都没有,深深地看一眼,直截了当说:
“好。”
供证结案,应家不再是人证,继续住在大理寺官衙里,落在有心人眼里,便有可能对七郎不利。
应小满经历了几场风波,对京城官场的那一套路数也知道了几分。
武人动拳头,京官动笔杆。“公器私用”四个字,她印象深得很。
晚上跟老娘商量一阵,决意尽快搬出去。七郎把应家安置在官衙里是好意,应家不能给他带来麻烦。
但太后娘娘心血来潮的一道口谕,全家得在京城多留一段时日,住处便成了大问题。
“咱家立的女户,不好借住七郎家里。”义母的姿态很坚决:
“家里两个未出阁的小闺女,住哪里都好,哪怕住回铜锣巷也行,就是不能没名没分地住去七郎家。他家里空着再多院子也不住。”
铜锣巷潮湿泥泞、时不时被水淹的赁屋当然再不能住。
应小满犯愁说:“当真还要去寻那牙人?我跟他上回为了两贯押金,在路边大吵一架。这才几天?”
义母笃定地说:“做生不如做熟。这牙人做事讲规矩。你别看他为了两贯钱跟你在路边争,拿钱到手他不还客客气气打完招呼才走?听老娘的没错,你拉不下脸寻他,我去找他说。”
牙人其实好找得很。七举人巷受灾的十几间屋宅开始叮叮当当地修缮,牙人就站在沈家烧得变形的院门边。
没法子,沈家交不起“二十四押一”的赁金,已经搬走,沈家这处成了无人看顾的宅院,牙人少不得多盯些。
应小满咳了声,提一串葡萄过去,把赁屋的想法说给牙人。
“只住一两个月。离西门内大街的门面铺子近些。清清净净的小院,赁钱不要多过两贯,按月支付。” 她摸了摸怀里揣出来的银饼,补充说:“有符合的宅子,越便宜越好。”
牙人天天和人掰扯,早忘了前几天的不快,乐呵呵接过葡萄道谢。
“好叫小娘子得知,京城放出来私赁的有主宅院,断然没有只赁一两个月的。想寻短期赁宅,只能从京师店宅务那处寻。”
京师店宅务?应小满有印象。铜锣巷那处极便宜的赁屋,不就是从京师店宅务赁来的?
她即刻拒绝,“京师店宅务的宅屋便宜归便宜,里头许多的陷坑!家里有四岁的女娃娃,哪能住破烂宅屋。”
牙人嗐了声,详细跟她解说。
原来京师店宅务的册子里录下的官府赁屋,各种各样的情形都有。
有专租给穷苦人家的便宜赁屋,也有各种原因由官府收缴来的上好私家宅院。
“最近城西刚刚收缴了两套极清净的小宅院,两处并排相邻,左边那间每月一贯赁金,右边那间只要六百文。地段极好,巷子拐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离小娘子肉铺子近得很。”
竟有如此好事!
应小满听着听着,眼睛渐渐地亮了。
赁屋急事,耽搁不得。她立刻回去寻老娘,带着阿织,三人即刻便去看屋。
果然城西好地段,果然清静小宅院。
宅子位于一条叫做‘河童巷’的狭长小巷里。出去八百步便是西门内大街的热闹店铺,河童巷里僻静,屋宅有年头了,围墙爬满青翠藤蔓。
两处方方正正的小院,据说从前是同一家分家后的两处宅子。两家院墙紧挨在一处,当中只隔开半尺夹道。
一棵粗壮大梧桐树正好生长在狭窄夹道中央,繁茂大树冠把两边的小院都笼罩在树荫下。
“左边这间新近赁出了,只等搬入。右边这间还空着。只要六百文,应家要不要?”
天降好事,义母喜出望外之余,心里生出几分纳闷。
“两边差不多的住处,为何左边这间要一贯钱的租出去了,右边这家只要六百文却租不出去?”
她越想越不对,紧张地说:“清净好宅院,靠近大街好地段,只要每月六百文的便宜赁金?铜锣巷那淹水生虫的屋子还要每月三百五十文!你这牙人莫诓骗我。这两处被官府收缴的屋宅,该不会出了凶案,右边这间可是凶宅?”
应小满领着阿织还在四处寻摸,听到“凶宅”吓了一跳,顿时停步竖起耳朵。
牙人迭声地喊冤。
“小人哪敢做凶宅生意?损阴德!”
这两处宅院确实牵扯进一桩官府案子,又是空置多年的无主屋宅,因此才被官府收缴,便宜赁出。但跟凶案绝不相干。
“据说宅子空置太久,被人占用了做事?总之绝不牵扯人命!”
“至于右边这间为什么便宜,有缘故的。你们随我来。”
牙人叹着气走去院子西北边,拨开院墙遮掩的藤蔓,露出后方一道窄门。
窄门拿一把厚门栓闩住,牙人挪开门栓。原来窄门之后,竟还连接着一处极逼仄的僻静小院。
应小满好奇地探头打量。
小院落里荒草满地,里头只有一间朝北的瓦房,靠墙放几把竹扫帚,边上有道角门可以出巷子。
“这两处宅院的主人早已过世,又牵扯进官府案子,因此当做‘无主屋宅’收缴入册。但宅子虽然无主……却还住着个老仆。”
老仆年纪大了,又聋又瞎,看守主人屋宅多年。若把老仆赶出去,只怕没几天就死在街上。
官府碰着这种情况,轻易不挪动老仆,把赁屋的赁钱折去三成,降价寻赁客。
“你们住进右边这间屋宅,无需多搭理隔壁的老仆,隔三差五看一眼人还活着就好。若人死了……报个官,官府把老仆从名册上划去,就算尽了你们赁客的本分。”
牙人重新关上窄门,眼看着应家人心动,趁热打铁问:“六百文,租不租?”
应小满和义母抱着阿织,去边角里嘀咕。
她们满打满算只住一两个月。隔壁老仆听说独自看守老宅几十年了,一两个月不至于出事?
应小满更在意的还是左边赁出去的宅子。
两边院墙挨得这么近,万一来个大半夜不睡觉念诗的晏八郎那种邻居呢?
她问牙人:“左边每月一贯钱的屋宅,赁给了什么人家?”
牙人一听就精神了,极为热络地道:“说来也巧。隔壁那户人家和应家相熟的,正是从前七举人巷住在隔壁的沈娘子家。沈家付不起‘二十四押一’,嘿嘿……小人好说歹说,沈家还是和小人签下生意,搬来这边。”
义母原本还在犹豫,听到沈家便笑了。
“我跟沈娘子有缘。两家还要继续做邻居。”她跟女儿商量,“就租这间罢?”
应家当场数出六百文给牙人,当场签契。
初秋微风吹过头顶枝繁叶茂的大梧桐树,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阿织稀奇地捡起金黄色的大梧桐叶。
应小满打量自家之后一个月要住的新屋宅。
左边住沈家母子,右边住一个聋瞎老仆。两边应该都会安安静静的……?
牙人已经走出门外,忽地想起一桩事,转回头来寻应小满。
“承蒙应家照顾小人生意,这物件在小人手里无用,还是原样交还给小娘子罢。”牙人露出一个尴尬中不失客气的微笑,拉开布褡裢,取出里头一个沉甸甸半融的铁疙瘩。
“上回融在银锭里的……咳。”
应小满接在手里,掂了掂。
拿回老家也好。供去爹爹坟头,叫爹爹看清楚京城这帮旧友当年如何骗他的,以后在地下追着他们打。
她从屋里捧出几只橘子谢过牙人,把铁疙瘩压在准备带回老家的大箱笼底。
当天签契, 当天拿门铜钥匙,当晚就大包小包地搬出官衙。
晏容时人在审案中途不得出,叮嘱隋淼赶车接送,顺带看一看新宅子如何。
马车按照应家人的指点, 沿着西门内大街行驶一段短路便转入河童巷的幽静巷口。停在新宅子门外时, 隋淼很是高兴。
“宅子位置不错, 大理寺步行过来不甚远。应小娘子去肉铺子门面也方便。”
招呼几名晏氏亲随, 帮应家人把大小包裹扛进门去。
义母站在树影摇动的大梧桐树下,正在跟隋淼迭声地客气:“替应家跟七郎道个谢,不能住在他家, 但我们心里承他的情。”
隋淼也正客客气气说:“郎君吩咐一切以应家要求为准。都是分内小事……”
西北方向忽然传来一声极大的咳嗽。
咳嗽连绵不绝,响亮而剧烈,义母之前的咳嗽病症跟这阵惊天动地的响动相比起来,简直不算个事。
有个苍老声音扯着嗓子喊:“谁住在我家啦?”
所有人齐齐一懵。
应小满最先反应过来, “隔壁老仆!不是说又聋又瞎吗?”
义母紧跟着也反应过来, 懊恼地说:“又聋又瞎的老仆, 但人家不哑啊!”
不止不哑,看起来也没全聋全瞎。
应小满过去打开西北窄门时, 身穿褐色布衣的老仆就站在门边, 睁着一双浑浊眼睛, 从上瞧到下, 把新搬来的应家三口人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老仆年纪虽大, 身体瞧着极为硬朗。声音也跟雷鸣似的,扯着喉咙隆隆地喊:“你们谁啊,住在我家啦?”
义母过去打招呼:“老人家, 我们是新来的赁户……”
“谁啊?”
应小满大声喊:“赁户!只短住一两个月的赁户!”
“谁啊?!”
“……”
很好,现在聋了。
大晚上的, 应小满提着灯笼照亮,义母隔道窄门鸡同鸭讲了一番,也不知道隔壁老仆听懂了多少,总之,老仆抹了把眼角老泪,自顾自回屋休息。
隋淼眼瞧着不对,低声问应小满:“怎么赁屋隔壁还搭个老仆?不知生出多少麻烦事来。要不要小的和郎君回禀过,把人驱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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