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这些人的想法她管不着,总之,和七郎准备多日的标准答案脱口而出。
“十六岁,过年十七。”应小满不假思索地说:“老家尚未婚配,但义父在临终前,叮嘱我来京城寻人。”
七郎准备的话头简直像挖坑。她这处提起寻人,那边的白净女官立刻跳下坑去,追着问:“寻人?寻何人?”
老娘娘也大感兴趣:“千里迢迢地来京城寻人?那可不容易。寻到了么?”
“寻到了。”应小满如实答说:“长乐巷晏家七郎。”
满殿响起恍然大悟的感叹声,许多人眼神彼此互看,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也不知道她们自以为恍然知晓了什么。
老娘娘倒笑了。“如此说来,竟是家里早定下的?难怪你一个初来乍到京城的小闺女,会和晏家七郎亲近。”
老娘娘又笑问:“你家义父既然是认识晏家的,想必也不寻常。去乡郡隐居之前,他是何等的人物啊?”
这是个预先没对过的问题,不大好答。
应小满想了想,按照和七郎商量下来的作答路子,尽量如实说:“从前爹爹在京城怎样,他不怎么说。反正他身子壮实,在乡下做的是猎户。隔三差五进山打猎。”
殿里许多人又递过恍然大悟的眼神,老娘娘身边几个亲近的宫人议论: “必定是归隐的武将了。”
老娘娘显然赞同:“武将出身。说起来,咱们雁家也是武勋出身。可惜啊,几代传下来,一代不如一代,还能上马出长枪的年轻儿郎没剩几个……”
话题唏嘘扯开了。
莫名其妙被按上个“武将出身”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武将总好过山匪吧。
总之,一番热络聊下来,晌午时分,宫里传宴席。
老娘娘爱热闹,女席就开在永宁宫里。
宫里的吃食一道道流水似摆上,头几道摆得满满当当的是“看盘”,能看不能吃,谁吃谁丢人。这些两位姑姑都教过。
好容易等看盘撤下,眼前终于摆上真正用来吃的宴菜,应小满却顾不上吃席了。
因为她这边才动筷,第二个关键问题就被抛上桌案。
“果然是‘纯朴自然质,天然无雕饰’,形容得半点都不错。老娘娘喜爱应家小丫头的话,留她几日说说话如何?”
应小满耳朵一竖,不假思索抛出去标准答案。
“我娘身上有咳嗽眩晕的旧疾,时不时地发作一回,家里又有个四岁的幼妹离不开人。留在宫里,民女心中不安。”
“是个有孝心的!”老娘娘果然欣慰大赞,当场赏下一柄玉如意。
应小满赶紧放下筷子谢恩。
这边热热闹闹赐下了玉如意,满室欢笑言语,应小满捧着玉如意正要入座时,白净女官又开口说:
“老娘娘难得喜爱小娘子,派几个宫人去她家里照看着,这边留三五日,又不打紧。”
一句又一句的撺掇,什么意思?应小满盯去一眼,牢牢记住那女官的相貌。
这句难回答,都说宫里的贵人直接拒绝不好,如何委婉拒绝,突然间又想不起说辞,应小满捧着玉如意发了一会儿怔。
在满殿盯来的炯炯视线里,她脱口而出:“谁说不打紧?我舍不得我娘。”
满室说笑声安静下来。
不管回话是不是太直接了,总之,话已经说出口,她只能继续往下说,还是说实话。
“我们家人口少,从小一起住在乡下,进京了就一起赁宅子住。我跟我娘打小没分开过。今天进宫说好只是吃席,傍晚就回。突然不打招呼离开三五天,即便我这里不哭,我娘想我也会想到哭的。”
老娘娘叹息着对左右宫人说:“你们听听,这才叫大实话。”
“雁家那帮小的,每个入宫来嘴里都一套接一套地恭维,没几个实诚的。我为什么喜欢二郎?二郎那小子不喜欢他爹,整天挨揍也不给他爹个好脸色。他喜欢我这老婆子,那是打心眼里喜欢,挖空了心思孝敬。人心都是肉长的,真心假意谁看不出。”
老娘娘感慨地冲应小满招招手:“来,小丫头,坐老身面前。老身小声问你一句话,你小声地答。莫让其他人听到了。”
身侧众宫人纷纷识趣地起身挪去远处。
应小满放筷,单独跪坐在小娘娘身侧蒲团面前。
“你上京城来寻长乐巷晏家七郎,但老身怎么听说,你先认识的是莫干巷雁家的二郎?你悄悄地直说,可是见了晏家七郎更俊俏,便不喜欢二郎了?”
应小满没忍住,撇了下嘴。
“先认识的当然是七郎。”她实话实说:
“我爹托我寻人,我又不熟京城,找长乐巷晏家的时候不小心误入了莫干巷雁家。从来就没喜欢过雁二郎。我家都从城南搬来城北了,他还一路盯梢,打也打不走,骂也骂不走。”
老娘娘听得扼腕,旁边几个女官其实没挪多远,一个个嘴角直抽抽。
“这事二郎做得不厚道。”老娘娘叹说:“人家小娘子分明不喜欢他,在我面前一个字不提,张嘴只说他喜欢‘淳朴自然质’。以为我看不出来他的小心思?家里亲爹后娘都靠不住,指望老身替他撑腰。老身是和应家小丫头投缘,但听到没有?人家过世的爹把她许给长乐巷晏家七郎了。”
说到这处,抬手指点先前几度发话的白净女官,“你少撺掇两句罢。”
白净女官惊得急忙伏地请罪,一个字不敢再说,小步倒退出殿。
莫名其妙被“过世的爹许给七郎”的应小满张了张嘴,又闭上。
说啥呢,别说了。老娘娘正骂坏人呢。
吃席到中途,十一郎果然过来拜见老娘娘。
十一郎今日穿了身正式的皇子衮服,颇为郑重地拜见完毕,借起身机会,飞快地往应小满这处一瞥,狭长眼里露出几分询问之意。
应小满案头搁一柄玉如意,此刻手握一把小刀,正在扒拉着鲜嫩多汁的炙羊腿,嘴角翘着,冲十一郎摇摇头。
女席这边风平浪静,没事。她好得很!
十一郎心里纳闷。刻意多留了一阵,和老娘娘闲话几句家常,眼看这处宫宴确实风平浪静、处处和气。他放下心,很快告退出去。
女席这处风平浪静,朝臣宴席那处,可是波涛汹涌……
今日这场宫宴,官家喝三杯便离席。酒过三巡,十一郎也中途离席。
席间人声鼎沸,喝高了的朝臣们醉醺醺互相搭话,雁二郎觑准机会,端起案上酒杯一饮而尽,抽身便往殿外走。
没走出几步,身边廊柱后慢悠悠踱出来个人。
“哪里去,二郎。”晏容时打招呼。
雁二郎嘴角抽了抽:“怎么回回更衣都碰着你?喝多了要解手,七郎又要跟着?”
“正巧,同路。”
“……呵呵。”
“呵呵。”
两人呵呵谈笑着,第三回 并肩去更衣。
雁二郎自小出入内廷,对殿室格局极熟悉,走到宫道岔口时,脚步一顿,装模作样掏摸身上:“丢了块玉佩,我原路回去寻,七郎自去无妨。”
晏容时停步召来廊下一位值守的禁军校尉:“可是殿前司都虞候,吴寻麾下?”
“是。”校尉躬身行礼:“今日宴席周围值守的,俱是吴都虞候麾下。”
“很好。”晏容时抬手一指雁二郎:“二郎丢了玉佩,你领几个眼神好的精干人,陪他一路寻回去,务必寻到玉佩。”
雁二郎抱臂冷笑:“七郎还不去更衣?”
“不劳记挂。”晏容时悠然踱开了。
雁二郎沿着长廊往回几十步,眼看两边距离拉开,立刻自来熟地搭上校尉的肩膀,称兄道弟起来:
“这位弟兄面生,但你家吴都虞候和我相熟的。我有急事要去太后娘娘那处,通融通融?”
禁军校尉不苟言笑。他家都虞候虽然跟雁二郎相熟,但十一殿下跟晏少卿更熟。殿下亲自叮嘱下来,看好雁二郎,哪个敢私下放水?
禁军校尉客气抱拳:“敢问雁小侯爷丢失的玉佩大小如何,何等形状?卑职奉命护送去寻,自然要寻到才好。”
雁二郎琢磨了片刻,把校尉拉去僻静处,掏出一叠纸交子:“明人不说暗话,晏家那位多少钱买通你这条路?我出双份,拿去给下头弟兄们分。只求通融。”
禁军校尉赶紧推开:“求雁小侯爷放过!”
雁二郎:?
雁二郎给气笑了。他自己就是禁军出身,今天打猎叫鹰啄瞎了眼,给自己人拦了!
他把纸交子当折扇迎风扇了扇,冷笑说:“我提前和太后娘娘打过招呼了,今日入宫会拜见她老人家。你们非要拦着,老娘娘等不着人问起来,我可实话实话。”抬脚就往太后娘娘的永宁宫方向走。
校尉见势不妙,又不敢硬拦,只得紧随不舍。两边沿着宫道前后走出十来步,雁二郎忽地脸色一变,自己停下步子,身子微微弓起,露出异样神色。
校尉吃惊问:“雁小侯爷怎么了?可是吃喝撑着了,要加急更衣?卑职即刻护送。”
雁二郎骂了句:“宫宴上就顾着跟晏七斗法,老子都没吃喝几口,吃撑个屁。嘶,不对劲……”
雁二郎外表倒没显出明显的不对劲,脸颊发红,脚步虚软,乍看和喝多了酒差不多。
但这里谁也比不上他自己是花场老手,瞬间意识到不对,忍着头晕目眩,眼前一波波五光十色,咬牙憋出三个字:“催|情|药……”
校尉大惊。这可是在宫里!谁敢在宫里对赴宴的勋贵儿郎下药!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雁二郎捂着小腹蹲在路边,咬牙切齿说:“一个都不许走!都给老子原地站着!你们……你们都是人证!老子在宫里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做!”
校尉不敢违令。七八人果然原地站着,大眼瞪小眼。
但雁二郎紧急中出了岔子,只严令他们不许走,忘了严令他们不许喊。
禁军面面相觑一阵,彼此从眼神里读出用意。
一、二、三。
几名禁军忽地同时转过方向,往百来步外、离他们最近的一位朝廷大员方向,扯开嗓门齐声高喊:
“——晏少卿!晏少卿速来!”
哗啦——一桶冷水浇下。
从井里打出的冰凉凉的井水, 怕不够冷,还额外放进许多碎冰渣子,一桶当头浇下去,雁二郎当场蹦得三尺高。
“你娘的……” 雁二郎上前一步就要揪衣襟动手:“晏七, 故意整老子是不是。”
周围几个禁军赶紧把人架开。
“二郎这不是能起身了?可见药效被压制, 冰水功不可没。”晏容时不咸不淡地道一句, 叫来禁军校尉吩咐下去。
“其他人原地守着二郎。你去寻你的顶头上司吴都虞候, 把这里的情况急报给他。叫他即刻领人赶来,把今日宫宴伺候二郎饮食的相关宫人全部拘下待查。”
雁二郎冷笑:“宫宴还未结束。你这是要闹得众人皆知,叫我丢个大脸了?”
“赶在入宫赴宴的时机下药, 背后谋划之人已存了害你之心。把事情压下,强做无事,对你自己有何好处?今日你运气好,周围许多人证。下回你的运气还能如此好?”
不管两人关系如何, 晏容时这番话说得有道理, 雁二郎闭嘴不言, 额头隐隐青筋露出。
晏容时走近两步,循循善诱:“今日时机正好。天时地利人和。不想顺藤摸瓜, 把背后害你之人当场揪出, 来个一劳永逸?——相比于长久的好处来说, 一时的颜面又算什么。”
最后那句话说的意味深长。雁二郎神色微微动容。他被说动了。
当即冲禁军校尉摆摆手:“快去。”
校尉立刻小跑着去找殿前司都虞候吴寻。
一阵秋风吹过廊子, 雁二郎头重脚轻, 被冷水强压下的药性又往上涌,附近路过的宫娥落在眼里,各个眉清目秀。
“他娘的……”
晏容时往他身上瞥一眼:“附近有没有空置的偏殿?赶紧给二郎寻个无人的僻静地。你们把门窗都守好了。”
宫里的宴席当然少不了酒。
宫宴三十道正菜。一轮上两道正菜, 搭一种美酒。[1]
其中许多都是京城人熟知的宫廷名酒。“羊羔酒”,“黄柑酒”, “荔枝酒”……
应小满偶尔听七举人巷的邻居们议论几句,语气饱含艳羡,都是“某某家官人入宫赴宴,赐下一壶羊羔酒。滋味绝顶!”诸如此类的形容。
今天这场宫宴她把名酒彻底尝了个遍。
以上好羊羔肉发酵制成的羊羔酒。
以上好黄柑橘,酸酸甜甜滋味余长的黄柑酒。
听名字便觉得满口清香的荔枝酒。
前几道正菜搭配美酒,应小满吃喝得有滋有味。
五轮十道正菜过去,上头的老娘娘已停下不再喝酒,新上的酒只摆在食案上好看。
应小满还在倒酒。
但喝着喝着,不同美酒渐渐地在舌尖辨不出滋味。旁边伺候的宫人还在殷勤倒酒,她晕晕乎乎地握着酒杯,盯着前方虚空出神。
满殿明亮的火烛,在她眼前,都化作五光十色的光晕,过年时京城夜空升腾的烟火。
殿内回荡的说笑言语,化作乡下过年吃席时嘈杂热闹的人声。
老娘娘停下说笑,留意到她这处,指着笑说:“小丫头发什么呆呢?”
应小满的目光盯着殿里一处明亮的仙鹤龟寿落地铜灯台,正在迷迷瞪瞪地微笑。
“真好。”她喃喃地说:“娘,来看呀。好漂亮。”
周围女官们捂着嘴低笑起来。有几个年纪大些的女官目光里带出怜爱。
“应小娘子喝醉了。”登门教导了她十来日的黄姑姑带着些感慨说:“是个心眼实诚的,醉了还喊娘。”
老娘娘笑着摇摇头:“真把人留在宫里三五日,夜里只怕睡不着要哭的。哎,难怪二郎喜欢她,看这小丫头在面前笑一笑,老婆子心都要化了……”
明亮烛火下,老娘娘微笑着又打量几眼,和身侧同样头发花白的一位老嬷嬷低声念叨起来。
“刚才就觉得有点像。应家小丫头一笑起来,感觉更像了。你仔细看看,小丫头的脸庞模样,是不是有点像小妱儿当年?”
白发嬷嬷是太后娘娘当年入宫时就跟在身边的老人,知根知底。
老娘娘提起“小妱儿”三个字,白发嬷嬷当时微微一惊,凝神细看。
看完叹口气说:“老奴眼睛昏花,看不清啦。但应家小娘子生得一双水灵灵的圆眼,俏生生瓜子脸,确实有三分像妱娘子当年。话说回来,天底下美貌的小娘子,原本生得都有几分相似。”
老娘娘的微笑里带几分怀念:“确实有几分像。这么多年了,小妱儿那么娇气个人,年纪轻轻离了家,哪能吃得了外头万般辛苦,早不在人世了罢。老身都活到这把年纪,也不在乎什么家丑不外扬。看着眼前的小丫头,想起当年的小丫头,多嘴说几句罢了。”
白发嬷嬷低声道是。
老娘娘感慨发话时,周围自然无人敢发出响动。骤然安静下来的殿室里,只有应小满还在说话。
喝得半醉的小娘子视线迷蒙,直勾勾盯着大殿里的落地铜灯台,小声喊:“七郎,七郎。你也来看呀。好漂亮的烟火。”
老娘娘带笑听着。
言语间带遗憾,对周围几个女官说道:“二郎说好了宴席中间过来,怎么人还没来。等他来了,老身当面劝劝他。再漂亮的花儿,种在人家花园子里头,怎么好采呢……”
殿外忽地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一位掌事宦官快步走近老娘娘身侧,低声耳语几句。老娘娘微微一怔,转过头去。“怎么会有这种事。人呢?”
掌事宦官:“被禁军团团守卫着,寻了处四面不靠的空水榭歇下。”
“把人守好了。”
老娘娘露出几分意兴阑珊的神色:“二郎今天不能过来看老婆子了。”
应小满喝得醉醺醺,被宫人搀扶着,去永宁宫后头的偏殿里睡了一觉。
几种酒混在一处喝确实痛快,但酒劲发作起来,她这次比上回在小院里醉得沉多了。
等人悠悠醒转时,日头已经偏了西,斜阳穿过窗纱,映照在光可鉴人的水磨砖石地上。
相熟的黄姑姑和纪姑姑两人在殿里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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