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站在巷口边阴影里。
十一郎开口道,“月初我在城南河边见过她一面。当日我临时起意,赶早去城南寻你议事,你不知去了何处查案,我便在大理寺官船上等你。却有人传话说,给我准备了一份厚礼。”
说罢抬手指了指应家小院,“她被个婆子拖拽到河边时,我才知道,原来她便是下头官员给我准备的厚礼。”
十一郎说话语速不快,似乎每个字出口都要先想一想,一字一顿地说长句:
“我爱干净相貌,身边伺候的都挑选相貌清秀的宫人,难道我便是个好色之徒?”
“我堂堂赵姓皇家子,难道会像雁二郎那种人,犯下强抢民女的不入流之事?”
“应家小娘子不知如何误会,几次三番,连见面都不允。”
七郎极耐心听他说完长篇大论,失笑。
“连说这么多长句,可见你心里憋屈。之前我几次问你,你都不肯说,只说应小娘子当面再提。”
十一郎果然憋屈地很,开口又是个长句。
“我几次传话欲见她,也并非想要如何。只是,被个小女子误会登徒子,心里过不去。”
说完,他深吸口气,负手倨傲道:“七郎也莫误会。你于我如手足兄弟,再美貌的女子,于我不过如一件鲜亮衣裳。她既决意跟你,我岂会觊觎兄弟的衣裳。五步之外,必有芳草。”
嘴上说得冷淡,神色间却掩不住懊恼失落。
胸口起伏几次,带上风帽,夜色里上马离去。
七郎目送十一郎离去,唇边挂着微笑走回,拢袖久久盯着守门的胡王两个护卫,盯得两人汗流浃背。
“好一句‘天下何处无芳草’,劝得好。”
七郎悠然道,“看在今夜你们两个回话还算妥当的份上,之前事不和你们计较。应家不必你们看守了,随十一郎回去罢。”
————
应小满蹑手蹑脚地往东厢房走。
她打算明早告诉阿娘,今晚她已当面问过了。七郎今年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和自己相差八岁。
爹和娘相差五岁,和和美美过了一辈子。自己和七郎相差八岁,听起来也不会差太多?
应小满在黑暗夜色里无声而甜蜜地笑了。
厢房木门无声无息地推开,她摸索着点起油灯,灯光映亮室内……
映亮炕上盘膝坐着的义母炯炯闪亮的眼睛。
“回来了?”义母哼说。
应小满:“……”
“人大了,心野了。一去就是三更半夜的,连自家老娘都撇在家里。和七郎去哪儿玩了啊?”
“……”
这回被抓个正着,应小满知道肯定躲不过去,三两步奔到炕边,挨着肩膀坐下,讨好地拉了下老娘的手。
“娘。不是出去玩,真的去隔壁的长乐巷晏家,打探仇家动向,准备替爹报仇,看。”
她展示自己腰间挂着的飞爪,“我二更天翻墙进去,刚刚才出来,整晚上都在晏家四处转悠打探。”
义母压根不信,抬手戳了下脑门,在应小满捂着脑袋哎哎叫疼的声里道,“还骗我呢。”
“刚才你跟七郎在院子里嘀嘀咕咕说个不停,说着说着你们还笑,指望我耳背听不见,还是指望我听不出七郎的声音?非说你今晚出去打探仇家动向。难不成,你在仇人家里碰着七郎了?”
应小满心挣扎片刻,开口说,“娘,你真是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你。”
义母:??
义母抬手又给了女儿脑袋瓜子一记。
“跟七郎偷溜出去玩就不能老老实实承认?连‘在仇人家里撞见七郎’的借口都能说出来。当你老娘傻呢?”
黯淡的灯光几度熄灭, 又几度重新点起。
应小满不再隐瞒,嘀嘀咕咕说了好久。义母听着听着,渐渐露出怀疑人生的迷茫表情。
“七郎早知道咱家入京是为你爹报仇来的了?他和咱们仇家……是同族兄弟?这次差点害死他的人里,也有他自家的兄弟?他报答你的救命恩情, 愿意帮咱们报仇, 杀自己兄弟?”
义母有点喘不过气, “等等, 慢点说,让我缓缓……”
独自琢磨半晌,越琢磨越混乱, 最终喃喃地感慨,“京城的大家族真复杂啊。”
“可不是。”应小满赞同。
月色偏移,过三更天。她极少熬大夜,抬手伸了个懒腰, 伸手揉泪汪汪的眼睛, “好困。”
义母那厢还在反复纠结:“杀自己兄弟不好。但帮咱们报仇是好事。但杀自己兄弟还是不好……”
独自纠结半晌, 义母突然惊醒般回过神,“等等, 不管七郎自家的事, 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跟他一个未成家的郎君三更半夜单独回来是怎么回事——”
应小满蜷在炕上, 一只手遮亮光, 另一只手松松搭着自家老娘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陷入沉沉的梦乡。
灯下映出甜美的睡颜。
色如春花的小娘子,仿佛三月里桃杏枝头盛放的鲜妍春光, 叫人挪不开视线。
义母怜爱地摸几下女儿娇艳的脸颊,把被褥拉上肩头, 自己捂着嘴,压抑地低低咳嗽几声,吹熄灯关门离去。
女大不中留。小满自己挑中了七郎。
七郎知恩图报,瞧着确像是个不错的,只是女儿家挑选良人不能只看表面,还得往深里看。
但究竟怎么把人往深里看,琢磨半日又说不清。义母自己当初也是稀里糊涂嫁的义父。
人坐在屋里犯了半夜愁。
千头万绪,归结成一句话:等七郎下回再来,想法子好好地试一试他。
应小满大清早的被一阵喧闹声惊醒。
灶台上在煮粥,咕噜噜的清香气味溢满整个院子。
院门虚掩着,义母震惊地抱着阿织立在门边,喧闹声从门外巷子传来。随同入耳的,还有女人呜呜咽咽的哭声。
应小满匆匆洗漱过,凑近院门看第一眼,眼角顿时抽了抽。
好生眼熟的一顶蓝色四抬小轿……正从家门口过。
十几名衣着光鲜的佩刀官差前后清道,护卫蓝布小轿离去。隔壁沈家娘子哭哭啼啼地追出小巷,忽地脚下一歪,险些扑倒在轿子前。
沈家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追出家门,把沈娘子搀扶回门里。
巷子里众乡邻的家门都悄悄打开半扇,各家探出头来,窥探巷口动静,却无人说话。
鸦雀无声的清幽小巷里,只有众多官差纷乱的脚步声。偶尔几声清脆镣铐声响传来,更显几分压抑。
义母在自家门里叹息, “各家有各家的运势。祸事砸到头上啊,避都避不开。沈家娘子前两天还笑容满面的过来道谢,跟我说当家的罚俸三个月满期,家里总算能继续领俸禄了。没想到——她家男人又出事了。”
事发突然,具体怎么出的事,出得什么事,义母也说不清,隔墙只听到沈家娘子断断续续的呜咽。
等蓝布小轿在官差押送下出了巷口,邻居家的娘子们才陆续出门。
四五个妇人聚集在沈家门外,都是平日里相熟的人家,开口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
七举人巷这些邻居们开口说话和铜锣巷时的乡邻大不相同,说话文绉绉的,开口闭口不离朝廷,话里偶尔还夹几句典故。
好在天底下安慰人的套路都差不离,应小满拎一块蒸饼出去,边吃边听,站在人群外围囵听个大概。
据说沈家这位御史上了一封奏疏,言辞大为不逊,惹怒了当朝执政的邓相公[1],人也因此获罪,大清早地从家里直接拘走。
沈娘子倒在门边哭得止不住,呜呜咽咽道再不要做京城的劳什子御史娘子,宁愿当家的辞官回乡下教书,自己做个教书娘子。
应小满站在人群外围,边听边咬蒸饼。
沈御史从家里被拘走的景象着实凄凉,叫她想起大理寺里拘押的凄凄惨惨的晏八郎。旁观了一阵,手里刚出锅的饼子都不香了。
她真心实意感慨一句,“当官的实在容易出事。”
围住沈家说话的几家乡邻里,有个住在巷子另一头的刑部六品主簿家的主簿娘子,眼睛格外尖利,拉住两三家相熟的娘子悄悄嘀咕。
“仔细看来人的行头。这回拘人的不是大理寺官差,是禁军。”
“按常理来说,御史不会因言获罪,但沈家御史犟牛不识时务,非要咬住西边才签的议和国书不放。”
“西边议和、重开马市,是邓相公一手定下的国策,皇城里的官家也赞成。这回沈御史同时惹怒了官家和邓相公……”
原本已经驱马行出巷口的禁军校尉突然转回来一个。
沈家门口议论的嗡嗡声瞬间一静,众人各自往四下里散。
回转的禁军校尉却抬手一指,高喝道,“那边吃饼的小娘子,我家指挥使寻你!”
正抓着饼往自家门里走的应小满:……?
“我?”她疑惑地抬手指自己, “在京城吃饼又不犯事。”
禁军校尉却已经拨转马头,不容分说引她去前方巷口。
“我家指挥使有请吃饼的小娘子,巷口说两句话便回。小娘子请。”
众乡邻惊讶的视线追随里,应小满走到距离巷口七八步时便停下,死活不肯出巷子。
“你家指挥使人呢?有话现在说。我娘和邻居们都在家门口看着。”
应家门敞开着,义母果然不安地立于门边,目不转睛紧盯着巷口动静。
巷外墙边传来一阵轻快的马蹄声。
一骑轻骑转过围墙,招摇出现在巷口中央。马上的郎君穿朱红窄袖武官袍,这回手里没拿折扇,坐在马背高处,自来熟地冲应小满弯唇一笑。
“刚才远远瞧着便像你。”
清晨阳光升上墙头,映亮了马上郎君俊朗的眉目,似曾相识的玩味笑容。
“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应家小娘子,幸会啊。算上从前两次,这是我们第三回 见面了。”
应小满惊愕中没忍住力道,手里抓的饼硬生生捏破了一块。
来人极为眼熟。前几天才见过。
赫然是她潜入城东莫干巷雁家,飞爪入院,在黑暗房里持刀威胁过的雁家二郎!
“你?!” 应小满震惊说,“不是说有个指挥使官人找我?”
“区区不才,任职天武禁军指挥副使。”马上的雁二郎笑容浪荡。
“我只是奉命领麾下禁卫前来七举人巷,远远地监看沈家拘人,没想着就能撞着应小娘子。你看,京城真的不大,对不对?”
他驱马缓行接近,“既然撞上,索性重新认识一次罢。在下出身兴宁侯雁氏,家中行二,双名翼行。‘身无彩凤双飞翼’的翼,‘行尽江南数千里’的行……”
应小满已经掉头往巷子里走,砰一声关上门。
义母紧张得连关两次门才闩好。
追着应小满背后迭声问:“刚才那位指挥使官人,年纪轻轻的,手下管几百号禁军,找你过去谈什么事?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给徐家寡妇上坟那次,城外漏泽园当面撞见过一次。
应小满越想越气,愤愤地骂,“京城这些贵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坏!这雁二郎存心盯梢我!”
义母大惊,“这个就是上回那个雁家二郎?那个死活要把你召入家中做婢女的那个?”
“就是他。他上回已经当面答应我,以后再也不找我。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
义母大为气愤,“那混球!”
娘儿俩你一句我一句,把雁二郎给骂个狗血淋头。
义母的骂声突然一停,“等等,伢儿,你什么时候和他当面又说过话?”
应小满:“……”
在雁家,二郎院子里,提刀当面抵心口。说来可就话长了。
母女俩大眼瞪小眼的对视中,气氛渐渐凝固……
好在家里还有个阿织。
眼看情况不对,阿织蹬蹬蹬地跑去灶边,端来半盘鲜艳光泽的樱桃,挡在母女两个面前,“婶娘别骂阿姐,吃果果。”
“我哪里在骂你阿姐,我是骂刚才门外那穿红官袍的坏人!这樱桃哪里来的?”
“七郎昨晚送我回家时顺便带来的。”
应小满掂起一个樱桃,谨慎地放入嘴里尝了尝,顿时愉悦地弯起了眼,“这回的樱桃好甜!”
义母也稀罕地尝了尝,“真的好甜。樱桃在京城卖得极其贵价,上回我路过一家樱桃铺子,看颜色别致,想给你们买点回来,一问价直接把我给吓走了……”
“等等,”义母赞叹的言语突然一顿,“这回的樱桃好甜。还有上回?”
应小满咬着满口香甜的樱桃,不说话,只冲母亲甜甜地笑。
义母无奈叹口长气。她算是看明白了。
女大不中留啊。
借由樱桃提起七郎。说起七郎,义母心里突然一动。“七郎不是个有本事的么,他下回什么时候来。”
应小满塞给阿织一个樱桃,“说好今晚来。”
义母也塞给阿织一个,塞得小丫头腮帮子鼓囊囊的,转手又塞一个进应小满嘴里。
叮嘱她说,“等七郎来了,把雁二郎的事跟他提一提。他不是说想报恩?先把这阴魂不散的雁二郎给解决了。我便相信他对你的心意。”
应小满嚼了嚼樱桃,“解决?娘打算如何把雁二郎给解决了?”
义母哼道,“那是七郎的事。”
当晚亥时。
踩着月色应约而来的晏七郎,提着一竹篓新采摘上市的甜樱桃敲响应家的门。
才进门就知晓了今天白日里的意外。
晏七郎微微地眯起眼。“兴宁侯家,雁二郎?”
“会不会太为难你。”应小满有点担心。
“外戚雁家罢了。雁二郎年轻,任职资历浅,谈不上为难。”晏七郎云淡风轻道。
“当真不为难?” 应小满还是不大放心。
晏七郎冲她微笑。
他怀揣着复杂难言的心思,今晚应约上门,和小满商量要命的报仇大计,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没想到天下竟有这等好事, 小满磨刀霍霍,砧板上待杀的鱼儿临时换了一条!
七郎发自真心实意地说,“半点不为难。”
主屋里亮起灯火。
义母抱着阿织在屋里哄睡,两扇窗户大开,带几分紧张在屋里旁听着。
春风拂面的小院中,七郎神色愉悦,提来的鲜果篮子往桌上一放,转身走去院墙边,把靠墙立着的二十斤包铁门栓挪去看不见的边角处。
“来,今晚我们改商议解决雁二郎。”
第29章
京城即将入五月, 天气渐渐转热。端午节在即,各家铺子售卖起五色粽子,驱邪的艾草雄黄。
应小满头戴斗笠,雪白手腕上戴一根驱邪五色丝绳, 举一只咕噜噜转的七彩风车, 走下熙熙攘攘的洞明桥, 往南穿过街巷。
走近安定坊的当铺门前时, 停步抬头,看一眼牌匾高悬的“安家当铺”四字。
当初还在铜锣巷时,把白玉扇坠子送的当铺, 就是这处了。
她冲身侧的郎君一点头,把风车递给晏七郎,两人并肩走进当铺。
高大柜台上方,掌柜的停下打算盘, 打量两名进店主顾, “两位想当什么?”
应小满从怀中取出一把象牙扇, 放在高柜上。
“掌柜的看一看这把扇子。”
掌柜的拿过象牙扇,打开略一打量, 留意到无瑕全象牙扇面, 便露出吃惊神色。
再仔仔细细端详一遍, 留意到末尾那根扇骨下方细小的朱红印章:“雁”, 又是微微一惊, 视线飞快地扫一眼柜前衣着朴素的少女。
“小娘子瞧着有点眼熟……”
当然眼熟了。她特意穿上次来时的那身素色对襟春衫,月白色碎花滚边布裙,戴同个斗笠过来。
应小满“嗯”了声, 斗笠下清脆的声线道,“上个月来当过一次白玉坠子。”
掌柜的立时想起这桩生意。
恍然之余, 试探询问,“那玉坠子成色不错,瞧着倒像是和这象牙扇配套的……”
“就是一套的。”
应小满把象牙扇往掌柜的面前推了推,“家里急用钱。掌柜的看看,这把扇子能当多少贯?”
掌柜的眼珠子往左右转, “象牙扇是贵货,少说也能当得二十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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