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晏八郎的心腹晏安突然发起了癫,看来今夜指望不上他了。
她过去蹲在晏安面前,细长手指搭上脖颈动脉,轻轻地往下按。
紧闭的眼睑惊悸地微微转动,却硬撑着不肯睁眼。
这厮果然在装晕。
应小满气恼起来,枉费晏八郎信赖晏安,显然不是个忠仆!她换了个角度,重重地按住气管。
“咳咳咳……”晏安忍耐不住,剧烈呛咳起来,不得不从装昏中狼狈醒转。
“行了,不找你替我安排身份,我自己想法子潜入狗官的丰松院。但晏八郎说,你手里有他私库的钥匙,我要借调他的私房钱财可以寻你。是不是这样?”
“嗯?”晏七郎剥枇杷的动作顿了顿,眼皮抬起,扫来一眼。
晏安眼皮子剧烈抽搐,抽抽噎噎要死要活,说得还是那句:“八郎,你存心要逼死小的啊。呜呜呜小的不想活了……”
隋淼在背后踢他一脚,晏安改口哽咽问,“小娘子要、要多少?”
“我要买一身上好的夜行衣裳,乔装打扮的胭脂水粉。事成之后的换洗衣裳,说不准要跳汴河,还得要一身黑色水靠。”
应小满细细地算了一番,理直气壮伸手,“五贯钱!”
晏安双目无神地掏钥匙。
为了区区五贯钱,就把八郎多年暗中积攒的私房钱,当着家主面前给泄了底。
“小娘子,你索性多要点,小的心里还好受些……”
应小满:?
这是嫌弃她要少了?
晏八郎的亲信,果然疯疯癫癫的!
隋淼把晏安提溜出去,寻晏八郎的私库拿钱。
应小满坐回亭子里,和晏七郎随意闲聊,边吃边等。
瓷盘里放着的一盘甜枇杷吃了个干净。还剩最后一个黄橙橙的枇杷时,两人正好同时去拿,指尖冷不丁砰在一处,应小满心里一颤,被碰触到的指尖仿佛过电般,瞬间缩手,在衣袖里蜷了蜷。
七郎修长的手指却也微微蜷起,正凝视着她的侧脸。
两人的视线撞在半空,应小满心里怦然一跳,和七郎同时微偏开了目光。
“看你喜欢吃,原本就打算拿去替你剥的。” 七郎把最后一个枇杷连瓷盘推过来。
应小满捻了捻自己的指尖,开始剥枇杷。
枇杷甜香扑鼻,她做起事便专注,急遽加速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
应小满边剥枇杷边商量说,“晏八郎的亲信半分靠不住。七郎,我看你的亲信隋淼人很精明能干,不如让隋淼给我安排个假身份,领我去丰松院,我在院里等狗官自投罗网,杀完后带隋淼一起出去……哎,是不是隋淼回来了?”
隋淼人确实刚回返。
揣着一大叠晏八郎私库里搜出的纸交子,正要跨进小院时,几句要命的话突然窜进耳边。
隋淼心肝儿一阵猛颤,人直接一个横跨,以最快的速度窜出门去。
吱呀——
才打开的半扇门又关上了。
晏七郎拿小银刀切枇杷,两人一人一半分食。
“风吹开的门。隋淼没回来。”
应小满探头往亭子外打量,院门边确实并无人影,她遗憾地继续吃枇杷。
“你是晏家人,又是狗官的兄弟,不能让你给我安排假身份,风险太大了。报仇成功之后,我用飞爪翻墙出去,你被家里怪罪怎么办。不行,报仇的事你出主意就好,别插手。”
七郎把一番话在心里细细琢磨了几回,从字里行间体会出一丝甜意:
“小满体谅我的心意,都在这几句话里。”
应小满冲他笑了下,认真地道谢,“你今晚替我遮掩,我该谢你才是。”
两人分食完最后一个枇杷,晏七郎拿细布擦干净手。
“这样罢,我虽然不方便给你安排假身份,但可以带你去丰松院周围走一圈。你认认地界。”
“可以么?”应小满大为惊喜,又有些担忧,“不会意外撞到狗官罢?”
“不会。”七郎起身淡定领路, “狗官今晚不在丰松院。”
不知是不是因为晏家少了一半人的缘故,沿途空旷而安静。应小满一路随七郎去丰松院,除了身后跟随的隋淼,竟然一个人都未遇到。
丰松院占地极为敞阔。灯火透亮,影影绰绰透过门缝映出门外。
“好大的院子……”
“丰松院是会见外客的所在。前后两进庭院,备有内外两处书房,五六处供客人歇住的厢房,此外还有小厨房,耳房,后罩房若干,以抄手游廊相连。”
“丰松院常备侍奉仆役三四十人。如果你不熟悉里头的布置,无论潜入蹲守还是事后逃脱,都不很容易。”七郎解释道。
应小满震惊地瞪圆了眼。
晏家规模超乎她的想象。
狗官的住处,比雁二郎的内院可大多了……
“所以要谨慎行事。你的报仇谋划还需完善,不急于一时。”七郎在身边叮嘱一句,引她出去。
出去走的西边侧门,出门便是长乐巷靠近大街这边,回七举人巷最方便。
出去时一路还是未见其他人影。只有隋淼表情极为复杂地提灯在前引路。
两人边走边闲谈。
应小满简略说起早晨跟八郎意外结识的经过,七郎哑然听着。
这小娘子说到做到,当真揣着肉馒头去大理寺试了狗……
“大理寺的狗喜欢吃肉馒头。但只要被人呵斥,便会放弃肉馒头继续追捕。”
应小满下结论,“所以,事成之后,还是要防狗。”
“事成之后”这四个字听着不大吉利……
晏七郎默默地抬手按眉心,“把这条加进报仇谋划里……”
“嗯!”应小满认真地记下,算了算日子。
“按照你的算法,明天也该是第六日了。我等你来找我,我们一起商量更好的报仇谋划。”
骨节分明的手指被温热柔软的指腹勾了一下。
七郎微怔,低头望去。
身边小娘子纤长的手探出襦衣窄袖,应小满在月色下的眼神闪亮,满怀期待地勾起他的手,做出拉钩的姿势,前后晃了晃。
“明晚你会来么?”
这个瞬间,晏七郎的眼前浮现了砧板上待杀的鱼……
但鱼饵太香甜,不管前头等着他的是一把锋利薄刀,亦或是老家带来的铁门栓……他这鱼儿都要奋不顾身咬钩了。
修长食指很快回钩了下。
游鱼儿似的指尖俏皮地又钩一下,郎君温热有力的手指果然即刻钩回。
应小满忍着笑,还要继续去钩,晏七郎一把握住少女柔软灵巧的手,牢牢攥进手掌里。
“来。”七郎无声地叹着气,“刀山剑树、赴汤蹈火都得来。”
万籁俱寂, 街巷漆黑无光,只有头顶一点浅色映照,家家户户陷入睡梦。
应小满仿佛一条游过长江的游鱼儿,脸颊微烫, 指尖发热。
握住她手的掌心同样火热。
噗通, 噗通, 越来越剧烈的心跳声里, 交握手指处的触感越发地鲜明,浑身都开始微微地发热。
应小满蜷了下手指,故作镇定地说话, 把注意力从滚烫的手指尖儿挪开。
“对了。七郎,你多大了?”
“二十四,正月十五的生日。”身侧的郎君略低下头,注视过来,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我娘非要阿织喊你七叔。”应小满随手算了算。
这下注意力当真被挪开, 人有点发懵。
“阿织四岁, 你二十四,差了二十岁……真的可以喊叔?”
晏七郎笑出了声, 稳稳牵她的手, 顺着话头往下说, “阿织喊我七叔, 可以。你呢, 也跟着阿织喊叔?”
应小满果然呸了声,“谁是你侄女?”
两人当场定下,阿织以后都喊七哥。当着义母的面也喊七哥!
说话间, 两人已经走过长街岔口,即将转入草木葱茏的七举人巷。
“今夜着实晚了, 你娘会不会等门?”
“提前跟娘说好不用等,看着她睡下才出来的。她不知我这么晚回……啊!”
应小满突然想起,阿娘睡下了,不知她几时回家,但外头两位守门大哥可没睡!七郎送她回去,两个守卫必然瞧个清楚。
“对了,七郎,你和十一郎的关系极好么?”
“我们从小认识,几度出生入死,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交情。怎么了?”
“门外把守的胡大哥和王大哥替十一郎说了三四次情,想登门见我。今晚被他们看见我们在一处,哎,他们又要替十一郎说话了。”应小满烦恼地说。
晏七郎的脚步微顿,“最近忙于梳理家事,倒是疏忽了这边。不妨事,明日我从家里抽调两名身手过硬的护院,把他们替换掉便是。”
“可以替换么?胡大哥和王大哥是十一郎派来的人。”
晏七郎心平气和说, “两边确实是出生入死、可以托付后背的交情。我这次遇险算是替十一郎扛了一回,没什么好说的。但交情归交情……总不能把人也托付给好友。这事你不必管,我替应家安排新的护卫便是。”
家门便在前头,快走数十步便到,两人却不约而同把脚步放慢,挽着手,慢腾腾地往前挪。
七郎其实也有不少想私下里问的问题。
“听你娘说,你的生辰落在小满节气?”
“算吧?我其实是家里抱来的。五月小满那天,我爹把我从山上抱回家,从此过生辰都在小满节气当天。”
“原来是抱养的?”晏七郎露出意外的神色,“看你家母亲极为疼爱你,竟不是亲生的么?实在是难得的好人家。”
“那是。我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爹娘。”
“亲生爹娘的下落有去寻过么?”
应小满登时想起老家里大闹灵堂的邻村张家人,没忍住,露出嫌弃表情。
“亲娘只给我留下一张襁褓布,连出生日子都没写。他们把我扔在山地里,我便只认自家爹娘。”
说话间分了心,小指不自觉地勾起,仿佛小钩子,轻轻地刮过七郎掌心。
“不提过去的事了。如今我带着娘在京城落户,你也顺利归了家,以后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晏七郎将削葱般的指尖在掌心攥紧了些。
说起来,有件事他始终没机会问。应家既然在荆州乡郡里生活,之前从未来过京城,又如何和长居京城的晏家结下的世仇?
听小满的意思,她入京报仇的事,她家阿娘也知情的。
根源处不解决,应家和晏家有仇,如何上门提亲……
“我和娘没来过京城,但我爹来过的啊。”应小满理所当然道,“我爹腿瘸了才去我们乡下安顿。听说他年轻时在京城待了十来年。对了,他在京城有个主家。”
这还是晏七郎头一次听到“主家”这个词。
目光微凝,带出几分深思。
与晏家结仇的,到底是应家义父,还是义父的主家……
就在这时,前方提灯笼领路的隋淼脚步一顿。
“郎君。”他喊了声,“应家门外有人。
应小满顿时紧张起来,“我娘没睡?等门等到外头来了?七郎你赶紧回罢。我自己回去便好。”
“并非应夫人。”隋淼的神色复杂,“瞧着,像十一郎。”
月下并肩缓行的两人齐齐一怔。应小满皱了皱鼻子,又露出个嫌弃表情。
看在身边七郎的份上,商量说,“你和十一郎是好友,不好当面对上,你先回罢。我去把这块牛皮糖骂走。”
七郎的想法却不同。
一双桃花眼在月下微眯起,“既然人夜晚来了……当面有当面的好处。走罢,今晚便把话挑明了。”
“不好罢。”应小满有些吃惊。
“有些事要用‘拖’字决,一来二去拖到其事自败;但有些事拖不得。譬如田间草种,需得尽早拔出才好。信我么?”
这句话是附耳悄悄说的,应小满的耳尖隐约有点发热, “我当然信你。要如何做?”
“就这样。”晏七郎把宽大的广袖往后捋,月色下伸出两只交握的手,正大光明牵着身边小娘子往前走,吩咐前头的隋淼。
“继续提灯往前,当做没发现人,直接走去门前再行礼。”
隋淼表情僵硬,提着明晃晃的灯笼,放重脚步转入七举人巷口。
应小满有点紧张,走得更慢,时不时眼风往自家门口瞄。晏七郎若无其事说话,“别往家门口看,莫担忧。首先,十一郎是友非敌;其次,有我在,不必你亲自应对十一郎。现在随便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应小满的手掌汗津津的。
身侧的郎君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指,“上次你不是提起,等搬家后打算开个肉铺子营生?最近可有留意附近转让的铺子。”
提起正事,应小满的注意力顿时转移过去。
“转让的铺子陆陆续续看过几间,都不适合做肉铺子。有一间靠近茶楼,还有一间过于幽静小巷深处,有一间靠近西门内大街的旺铺倒是位置合适,偏偏要价贵得很!……”
夜风里少女脆生生的嗓音沿着长巷散开。时不时有郎君清润的嗓音接着问,“要价多少?”
“转让一口价八十贯不还价!牙人还说,被我捡着便宜了。换做别家,听说顶肉铺的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连价都不开的。”
清脆的嗓音带出些委屈,“开口八十贯,还说我拣便宜。东家怎么不去抢啊。”
七郎轻轻笑了声,“约莫是因为这家铺子地界就在大理寺官衙附近,不怕有街坊浪荡儿寻衅闹事,东家才愿意转给你个小娘子。小娘子顶肉铺子罕见,闻风前来闹事的闲汉浪荡儿确实会多,容易出事端。东家也有东家的顾虑。”
“原来如此。”应小满走出几步,遗憾地摇头,“八十贯还是太贵了。”
“那就沿着西门内大街靠近官衙一带,继续寻合适的铺子。”
两人从铺子转让说到大理寺官衙,又闲扯到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肉馒头铺子。
“卖的肉馒头好吃又便宜。二十文一屉四个大肉馅馒头,定价十足公允。”
“那家肉馒头铺子我知道。大理寺衙门百来号官员,有许多是馒头店的长期主顾。每天卯时前后,铺子门外一溜排队买馒头的,都是穿各色官服的文武官。据说因为主顾里太多官员的缘故,馒头店做了许多年,始终不敢涨价。”
“噗嗤……难怪这么便宜。”
明黄色的灯笼暖光映亮周围尺余地界。一行人继续往巷子里走进几十步,来到应家门前。
隋淼神色复杂地提灯立在门前,胡王两名护卫神色更为复杂地站在门外。
两边默默地互看一眼。两名护卫上来行礼。“七郎。应小娘子。”
七郎温声寒暄鼓励几句,上前推开虚掩的院门。
“天色晚了,早些歇着。明晚我过来你家。”
告辞的话一两句便说完,两人却站在小院的桂花树下又低声说了好一阵,应小满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出门。
关上院门后,蹑手蹑脚往东厢房走。
脸颊滚烫,掌心火热。她抬手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面颊。
激动雀跃的情绪降下,这才后知后觉想起,“哎?十一郎呢?没看见人。”
应家门户紧闭。深夜的清幽小巷寂静。
身穿黑色斗篷的身影从十几步外的院墙阴影里缓缓走出几步,在月色下现出身形。几名亲卫从七举人巷另一头的阴影里牵出马匹。
十一郎今晚未戴风帽,露出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盯着紧闭的木门。守门的胡、王两名护卫低声向主人回禀。
“应小娘子亥时前后单独出的门。”
“小的提出跟随护卫,被连声拒绝。之前也有几夜如此。”
“如今看来,应小娘子和七郎相约出门去了。七郎半夜才把人送回,手挽着手回来……”
“之前七郎隔三差五地来一趟。对了,今日应小娘子白天里就在等七郎,问了不下十次‘七郎来否’。”
王护卫不敢往下再说,俯身行礼,“毕竟七郎和应小娘子认识在先。殿下,天下何处无芳草……”
门里一声轻响,七郎正好开门出来。
十一郎微微绷紧了下颌。
晏七郎却对门外立着吃夜风的十一郎并不意外,颔首示意,沿着院墙走出几步,示意十一郎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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