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多了,他们随时会把我从这里带走,我应该做好准备,让过于敏感的心脏适应现实,到时候不会因为压力而崩溃。
我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还好加上盥洗室面积不至于使我像没头的苍蝇原地打转儿。
我不知道事情如何发展,罗曼诺夫家派人来的目的会不会仅仅为了正式的会面邀请,并没有立刻把我带走的想法。会客室距离房间太远,就算墙壁是由宣纸糊起来的,数一数不止二十面墙壁,除非我是顺风耳,不然我急得上蹿下跳也无济于事。
我推开窗户,寒风瞬间席卷暖烘烘的热气,雪花被推到窗棱里,几下翻滚落在裸色桌子上的几秒钟内融化,即使如此还是有接连不断的白絮顺着风降落,前赴后继飘到温暖的地方,脆弱的花瓣蒸腾出水雾,果敢奉献生命的是坚强。
突然,我很想去秘密花园里看看。
我进入衣帽间,随手揪出其中一件套在身上。如果我真的离开,估计是看不到短暂的春天里的秘密花园。自从深秋等气势磅礴的冬日到来之前离去,我再没去过那里。之前是时间不允许,事情一波接一波,喘息都找不出足够的时间,最近则是索菲亚的出门禁令。
也许离别刺激了脆弱的情绪,我开始怀念来到卢布廖夫最初的日子里,度过最孤独的时光,被恐惧紧紧束缚的时候,陪伴着我安慰着我的那片静谧的花园。
五月的花楸,点点细碎的银色洒下一片白色的星光散落在翠绿的枝叶间,严寒已至,它的红染满雪白,如同最惊艳绝伦的火烧云瑰丽又神秘。我的挚爱——重瓣铃兰,被赋予悲戚传说的花朵,晶莹的白色小花轻轻晃动,仿佛能听到忽隐忽现的弦音·····
想象驱使我暂时忽视索菲亚的禁令,在这种时候,我想她会原谅我小小的任性,去告别它们。
做坏事的时候会不由自主的心虚起来,我轻轻打开房门,探出脑袋左顾右盼,一改往日的自然。
会客室位于主楼右后侧,刚好撞上去往森林里的捷径,如果按照最主要的路径,先下到一楼通过中庭就十分有可能遇到仆人,他们会一字一句地透露给索菲亚,她现在正忙,我不能让她为我的心血来潮分心。
那么从大门出去沿着外墙绕到后院的森林,是眼下唯一的方法了。
我不想制造出任何引人注意的声响,于是用肩膀抵住打算轻轻合上门“——兹呀——”···还差一点····“砰——”突然涌来的一阵风让金属的把手从我的手里滑开,锁扣相撞的巨大噪音回荡在幽长的回廊里。
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肩膀呆呆立在门前,吞了吞口水,大概运气全部花在来到这个世界的路上了,其他的事情就像中了夜之女神尼克斯之女厄里斯的诅咒,通常情况下很难顺利地按照我所希望的方式进行。
事实上,手心中因为紧张出了一些汗,它们才是出师不利的罪魁祸首,将原因归咎于更加虚无的事物,会极大程度上安慰到自己。
我蹑手蹑脚的走下楼梯,提前穿好了低跟的小皮靴被地毯吸收了清晰的脚步声,不需要特别费心,只要注意脚下不要绊倒,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
“弗洛夏小姐,您在这儿干什么?”
好吧,我就知道没那么顺利,哪次事情是没有一丁点波折?
安德烈管家恭敬地站在楼梯下,身后的玛莎捧着银质托盘。
“那个······”
罗曼诺夫家派人来,我不躲在房间里,反而衣着整齐的样子当然会引起怀疑。我肯定不能直接告诉管家,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就出去透透气·····可能没等我越过马克西姆的小屋,索菲亚就会让尼卡罗伊把我带回去。
“我想取点东西吃·····家里有客人,穿的稍微正式一些。”
我扯了扯衣服的领子,蹩脚地向管家解释,不等安德烈管家反应过来,赶紧扯开话题:“···这,这些东西是要要给谁送去?他们不是早就到了吗?”废话,刚不是才说了家里有客人,弗洛夏,你的愚蠢果然无可救药。
好在安德烈管家也许忙着把茶水送过去,没有理会我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题,还耐心地给我解释:“以前听说过,罗曼诺夫家年轻的管家列昂尼德先生喜好生长在阿尔塞山脉上特有的绿茶,冰冻的茶泡开花了一点时间,所以现在才送去。”
天啊,安德烈管家不愧是马尔金家族几十年唯一的主管,连其他家族里管家的喜好都一清二楚,能告诉我,这些消息都是从哪里来的?是不是和小说里一样有专门兜售各类信息的情报贩子,嗯······既然贵族王室都有了,也不是不可能,或许克/格/勃,以前的世界里著名的情报机构也藏在俄罗斯的某个角落里·······
“您还有什么事情吗?”安德烈管家出声询问。
我的胡思乱想到底有没有尽头···现在是很悠闲的状况吗?我恨不得抓起自己的衣领狠狠摇晃。
“咳咳···不用在意我,你去忙吧。”
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我迫不及待地跑过前厅,奔向大门口,这段路没有铺地毯,鞋跟敲击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咔哒咔哒的响亮。
也许罗曼诺夫家的人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我竟然再没有遇到一个人轻松地跨出大门。
糟糕,没有安德廖沙贴心的照顾,手套,帽子,围巾都统统被我忘记。
我仿佛从气候宜人的春天直接丢入零下三十度的冰窖,第一次彻底感受到了卢布廖夫的冬天。
狂风裹挟的雪花不再优美,它们从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变身小恶魔,纷纷从我敞开的领口钻入,冰凉扎刺着薄嫩的皮肤,似乎能够冻结脖子上的血液,使动脉停止跳动。四肢不同程度受到袭击,冷颤一开始就停不下来。
秘密花园···还是去看一眼比较好······
我强忍不断打哆嗦的身体,揉揉冻僵的脸蛋,雪花落在睫毛上,沉甸甸地,我轻轻抹掉,手指的温度却差点感染到眼睛,将清透的灰色湖泊冻上。
家门口的台阶一向是我的障碍,雨天泥土和青苔蔓延在角落里又湿又滑,雪天雪花过不了一会表面结出一层薄薄的冷片,走在上面简直需要溜冰的技术。
我保持十二分集中力,才平安无事地迈下最后一级。这下只要沿着外墙走就能绕到秘密花园里,我尽力忽视即将结冰的身体,给自己加油鼓劲。
台阶下停着一辆车,纯黑色长长扁扁的,还开着的引擎融化了落下的雪花,在被雪花覆盖的大地上格外显眼。看来是罗曼诺夫家的车子,对待豪车我的心态已经很正常了,反正我只知道他们很贵,至于牌子···你不能指望一个连以前每天去学校坐的车子都记不住的人知道答案。
小皮靴每走一步都会陷入深深的雪里,雪花早已凝固成的冰碴子顺势钻进裤腿,它难以被冻僵的身躯融化,尖锐的棱角摩擦皮肤,似乎能划破泛青的皮肤,我艰难经过车头,每一步都费劲地把腿从雪里拔出来。
“弗洛夏——”
低沉地声音上翘的尾音仿佛是玩闹时的打趣。
几乎淹没在扑哧扑哧脚步声里,被冻得发紫的耳朵捕捉到了。
冰冻这个时候才真正降临,我被惊恐的寒气固定在原地,甚至一只脚才滑稽地刚刚抬起。
比卢布廖夫的冬天更寒冷的气息从身后蔓延,不只是眼睛,甚至是疯狂跳动的心脏都毫不留情被占据。
我轻轻放下脚,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做出的动作,如临大敌的防御系统使口腔不断地分泌口水,我紧张地咽下,刹那间巨大的吞咽声响彻在耳边,嗡嗡环绕在胸腔里回荡。
是安德廖沙吧···是他吧···
我不敢忽视这道声音,不敢转身确认,不敢出声回应,我不敢动···唯有祈求一向擅长的自我安慰能给我带来一丝希望···
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冻得生疼,额头竟然冒出一层冷汗,更糟糕的是,加速的喘息将体内为数不多的热气不断输送给灰茫茫的天空,我却莫名其妙缺氧一般地大口吸气。
胸口剧烈起起伏伏,冷冽的空气一股脑灌入肺部,不堪蹂rou躏lin的呼吸系统正在刺耳的轰鸣。
Chapter 56. 过度呼吸
冰雪覆盖平原之上,阳光被阴翳难散的云层完全抹杀,分不出一丝一毫的温暖投射到身躯上,也许不需要一分钟,每个下一秒我都可能成为《雪人》的女主角,和空气接触的皮肤干裂溃烂,冻结许久的冰雪钻进身体,皮与肉之间。
氧气越来越不够用,尽管我把嘴巴长开到极限,如饥似渴地大口呼吸,耳膜伴随着强烈的鼓噪声传来阵阵痛楚,可仿佛身边不知何时形成一片真空地带,即使胸腔剧烈压缩,为了企图榨干周围每一丝让我活下去的气体,但窒息感还是宛如棉絮填充了肺泡,像没关上水龙头的浴缸里水缓缓漫了上来。
我听见了,身后有人在靠近。他步伐平缓,好像脚下不是能将人困住的荆棘,不紧不慢懒洋洋地消遣着苍茫萧瑟的风景。
我想往前走点,离开这个即将杀死我的笼子,到前面能呼吸的地方去,可腿已经开始上冻,困在二十厘米高的冰堆里抬不起来,严寒的天气要给温热的血液上冻,简直超出想象地容易。
我在心里开始默数:一、二、三、四···七、八···他来了。涌动的二氧化氮使我的呼吸戛然而止的瞬间,一具身体从背后贴上来,没等我反应,他的手轻轻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嘘······”
他的个子比我高出不少,使得他低下头附在我的耳边:
“用腹部呼吸,缓慢的吸气···吐气。”
过度换气症候群,就这样在仅仅听到罗曼诺夫的声音后发作了,我可真是个没有见识的胆小鬼。
这种时候,卡斯希曼医生教授的如何缓解症状的方法居然全都忘记了,还得依靠罗曼诺夫帮忙。
我闭上眼睛,放松紧绷的声带,氧气得从这里过去,过度喘气把它们勒得太紧了。呼出的热气穿过他的指缝,温度染了上去,没有一开始比我冻僵的手更冷,仿佛握着冰块的温度。
头靠在罗曼诺夫的胸膛,随着吸气频率的降低,胸腔扩张的速度有节奏的减缓,我的脊背因为惯性而紧紧靠在他怀里。
还好不算晚,应急措施发挥作用。敏感的呼吸肌及时得到放松,那股铺天盖地的压力有了消退的迹象。
时间在渐渐平息的喘气声中流逝,耳朵里的噪音和回荡的轰鸣声被另一种奇特的声音取代,那是我与罗曼诺夫之间彼此贴近的身躯,原始而神秘生命之音奇妙重合,“砰——砰——砰——”同步震颤的心跳声像是我的,像是他的,活跃蓬勃的能量穿过我的脊椎,又从他的胸前流淌过来。
我向下看,余光中能看到他扣在鼻子上的手指,苍白和皮肤和我不相上下,丝毫没有出现受冻的青紫色,使我感到迷惑,也许是我的脸太凉了?微张的嘴唇在他的手心里颤抖,无法避免皮肤上的接触,而比嘴唇更加敏感的部位,我的后颈被他胸前的衣服,温柔地摩擦,宛如恋人之间的缠绵。
事实当然没有看上去那么浪漫,我的惊吓假装不来一直存在,大脑的混沌还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只有自动反射下意识的直觉,逃出来,从他的禁锢里逃出来。
我松开紧紧拽着裤子面料,只为了不触碰到他的左手,搭在他还捂在我脸颊上的手指,鼓起冻结的,好像碎成一块块的勇气,轻轻说:
“我···我已经好了···”
我不该这么做,他的手超乎想象的冰凉,轻松打散本就算不上牢固的力量。他没有动,身后的静默除了浅浅的呼吸似乎就是一座拥有体温的雕像。
神智的清醒让预警系统也开始复苏,他是罗曼诺夫,我是他的未婚妻。即使没有男女之间的情感经历,我也意识到当我的状况有所缓解之后,持续如此亲密的接触是不合适的。
这一点,我想罗曼诺夫比我更了解,如何对待一名未婚的贵族小姐,应该是他五岁之前学到的知识。多亏了安德廖沙将这些他小时候的事情告诉我,不然我的挣扎会显得过河拆桥······或者忘恩负义?
我扭动肩膀,试图松开他右胳膊的环绕。女孩和男孩的力量差异此时无比清晰地体现出来,我以尽量保持礼貌的挣脱方式向他暗示,但他手肘似乎钉在我的肩膀,无法撼动半分。
暗暗的使劲儿更费力气,刚刚平息的喘息被煽动,只要一丝火苗就可以将整片草原烧得精光。
我的痛苦也被点燃。
手帕上的血渍,派对上步步紧逼,曾经扎根在身体里的压抑透过束缚重启,浓雾遮天蔽地的林荫道下,血染红的初次相遇,酒精飘洒在格利普斯奢华的玻璃城堡,不断缩短的距离······足够负面能压垮我神经的过去······凭什么,他有什么权利仅凭我都不知道的原因,一手搅乱我的生活,简简单单像玩一场还没有腻味的游戏?
自我安慰无法让伤口得到治疗,过量使用的结局如同滥用阿司匹林类抗生素,只会对药效产生抗体。
“放开我·····”
我下定决心的反抗使上所有力气,突然没有着落的扑空,我一时收不住被巨大的惯性甩到雪地里。
好久不曾体会的疲惫,我撑着胳膊转过身,无奈地放弃自我欺骗,就如同他不可能是安德廖沙,什么时候,我连谎言都变得如此低劣,难道是太小看自己?
我应该逃跑,不被恐惧支配,向着家的方向跑过去。罗曼诺夫不熟悉路,追不上我,更可能他根本不会追我,不是我贬低自己,大多数情况下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价值。
高傲如奥林匹斯山终年不化的冰雪之中的那喀索斯,铂金色的发丝垂坠在暗蓝色的眼眸前,他的亲切,比冷漠更拒人千里之外。
“日安,弗洛夏。”
他低着头,居高临下俯视我的狼狈。
Chapter 57. 私人物品
罗曼诺夫的眼神一寸一寸“经过”我身上,只有这个词语才能贴切的形容,我是说,一般人会礼貌性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或许干脆固定在空气里随便一个点。但他不同,自然又随意,又有些许轻佻地模糊界限,我不再是独立的个体,瞬间完成了不可能的私有化,他肆无忌惮的微笑,像极了国王巡视领地时的傲慢姿态。
我不想和他说话。
即使刚到卢布廖夫,我的口语能力很差劲时,也没有逃避或者抗拒交谈,结结巴巴边说边思考,有时不得不需要与我交谈的人付出耐心和小小的提醒,靠着这些时光,我慢慢地触摸,感知这个世界。可现在,我却不想和他说话,日安,罗曼诺夫?见鬼去吧!
脱离了他温暖的怀抱,冰雪疯狂掠夺大腿的温度,它们成群结队融化,留下一层冰水渗进黑色牛仔裤。我想为他们的奉献精神鼓掌叫好之前,先想办法解决冻僵的双腿。
我需要记住,他不是诺亚斯顿里无所谓哪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同学,我不想回应就可以连一个眼神也不用浪费,但他是罗曼诺夫···罗曼诺夫,人人都得恭敬以对的罗曼诺夫。
“····日安,罗曼诺夫。”
我看着他,干巴巴地挤出这几个字。
索菲亚说过,即使在宴会上遇到丈夫的情妇,比自己年轻,甚至光鲜亮丽的多,优雅的夫人们也不会像大众意识里一样,撕扯对方头发破口大骂,反而带着微笑客气的问好,态度固然是虚伪,可比起耀武扬威的情妇,出身高贵的教养仪态自然而然地得到体现。
可惜我的能力有限,嘴角咧不开灿烂的笑容,只能堪堪保持扑克脸。
罗曼诺夫没有在意我的失礼,他往前迈进一小步,差一点踩上我的鞋尖:“你刚才是要逃跑吗?”轻飘飘地在我耳旁炸开。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比刚才离我更近了,我只能更辛苦地扬起头,脖子与下颚变成一条直线时才能看见。
我分析不出他的问题,一如既往,我不明白他们这些人总不能好好说话,像是把句子从古希腊四大悲剧的剧本上的句子生搬硬套,暗示你不要被表面的浅显易懂所迷惑,还需要回答潜藏的深意。
又不是妮翁诺斯拉的天使自动笔记本,却非得堆叠出预言的四行诗的难度······
“不·······我没有逃跑。”
我不会逃跑,时间向我无数次证明了,逃避必定会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现状。
当我还生长在精神病院住在一幢二级警戒楼的二层小小的房间里时,我就知道世界很大很大,三层是我唯一被允许踏入的楼层,还是原本住在我隔壁的京天呈搬到楼上后,要求偶尔能和我说说话,他不想把心情说给医生,他们只会把他的话记录下来当做病情分析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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