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我的小脑瓜怎么想象得到,三个月后俄罗斯的春节是什么样子的。总之,这些还是记得住的梦,其他平庸的梦境当我在寡淡的晨光里睁开双眼时,就忘得七七八八了。
这不是我的功劳,花花绿绿一次一大把的小药片们应该才是最大的功臣。
按时吃药是第一步,对目前的进展我感到满意。
充足的睡眠使我的意识复苏,明白要面对新的一天时,我的心情不会太糟糕——情绪往往比想想就令人头痛的月经还要不准,我不能保证上一刻的满面笑容不是下一刻的泪流满面。
我学会了坦然,因为如果自己都无法面对它,那么他人的帮助只会是徒劳。
——虽然直到现在我还没有来过月经,准确一些,我的人生中一直缺少了这个重要的环节。
上一世从八岁起,我就不得不彻底地泡在了药罐子里,那时我甚至以为身体里不只有血液和水分,更多的其实是化学药剂的溶液、药片上糖衣结成酥脆的薄壳,针头的金属化合物,以及镇定剂。
那种糟糕的情况下,不能指望内分泌系统和新陈代谢可以坚持不懈继续工作,所以,直到我意外离世的十八岁,月经也没有按时造访。
至于这一世,大概是营养不良导致得发育迟缓。
卡斯希曼医生提过,因为在相当的一段时间内,我需要接受药物治疗,所以我的经期可能还得推迟一些。
我倒是不着急,这具身体年龄还很小。
我拖拖拉拉地掀开被子,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自从我稍微好一些,开始自主呼吸之后,我就强烈要求搬回自己的房间,果不其然遭受到索菲亚的反对,最后还是卡斯希曼医生说服了她。
就像给安德廖沙的牙医阴影一样,处处纯白色,泛着银光的冰冷医疗器具没有给我留下愉快的回忆。
最重要的是,那个房间里没有一丝卢布廖夫熟悉的气息。
索菲亚不想我有一丝闪失,她宁愿我浑身上下一个小伤口都找不到,连嘴唇破皮也不允许时,我才能搬出去。
我能理解她,她一向注重我的安全,我做出了这种事,她一定是最难接受的人。这也是至今为止,我没有办法和她像之前那样相处的原因。深刻的愧疚使我难以直视她的双眼,即使我明白那里面不会有指责。
索菲亚故作淡然地粉饰太平,似乎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改变。
听说神无法顾及到每一个人,所以创造了母亲。所以婴儿们第一个最容易学会词语就是“妈妈”,妈妈,读出来都觉得美好。
索菲亚不是我的妈妈,但只有她,像妈妈一样爱我。
神先造男,后造女。
神问,“你们如何能像我证明,谁是那个能够承担起繁衍生息的人呢?”
于是,女性的良知对他说:“孩子的任何罪孽,任何罪恶都不会使他失去我的爱和我对他的生命、他的幸福的祝福。”
男性的良知却说:“他做错了,就不得不承担后果;最主要的是他必须改变自己,这样他才能得到我的爱。”
于是,女性成为了母亲。
所以,母亲总会原谅孩子的过错,无数次张开双手,给他一个触手可及的拥抱。
我也明白这个道理。
去洗漱之前,我先打开了窗户。这已经成为我醒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似乎能够维持生命不止需要氧气,还需要卢布廖夫的空气。
寒冷顿时扑打在睡眼惺忪的脸蛋上,哦,这也是我晚上不能打开窗户的理由。我半睁着酸涩的眼睛,晚睡前喝了太多的热可可,我的眼皮肿胀地如同金鱼吐出的泡泡。
很难看出浓重的绿色,寂静的卢布廖夫被厚实的,洁白的雪花覆盖,它看上去蓬松柔软,却将广袤的西伯利亚大陆的威严怒吼轻轻地···轻轻地掩埋。阳光在满是冷色调的空旷里感染,将银色把世界渲染。
挤压着,层层叠叠的灰色,黏腻的化不开的腐朽的苔藓,飘散在空气里森林浓郁的雾气统统消失不见,只有潇洒自在的寒风游荡在空虚的天地之间。
我一边刷牙一边想,一成不变的事物真的挺少的,以前,我觉得卢布廖夫可能十几年,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有任何变化,永永远远都是我熟悉的样子。一个月密集的治疗期,它就雪白雪白的了,不过没关系,我仍然可以接受。
萨沙的职业素养非同一般的出色,最近她更是升级了她的工作内容——我拉开衣柜后发现三套风格不同搭配好的衣服,我想她可能不会想到,像我这样在时尚方面挤半天也挤不出半个字的人,每次穿衣服都再一次加深了因为挑衣服患上的选择恐惧症。
按照惯例选最左边,这是我找到最快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三下五除二穿好衣服,我有些匆忙的离开房间。今天起晚了,快要赶不上卡斯希曼医生的治疗时间。
每周一三五早上十点,配合药物治疗是卡斯希曼医生为我制定的治疗方案,我不想迟到。
经过连接城堡两个侧翼的空中走廊,狂风裹挟着冰丝冷冷的刮擦我的脸颊。短短五十米,我只得死死捂住领口,不让雪花钻进脖子融化成冰水。
还好确实不远,我敲门示意,当卡斯希曼医生打开门时,我看见墙上的棋盘格子钟表的分针刚刚走到十二。
“呼——赶上了。”我坐在柔软的躺椅上喘着粗气。
“日安,卡斯希曼医生”
卡斯希曼医生端上一杯热气袅袅的可可:“别说得像是你平时来的有多早似的,你最早不过九点五十五”他笑着拆穿我,“日安,弗洛夏。”
经过了每周三次,持续了一个月的见面,卡斯希曼医生和我已经是可以相互插科打诨的关系,当然,细细数来也不过十二次,一般来说不会变得有多亲近。
但对我来说,每次两个小时左右的谈话聊天都能触及我最敏感,最不愿诉说的地方,而卡斯希曼医生一如既往富有耐心的倾听、引导,不会冒犯到我的同时,令我以更成熟更从容的姿态去面对反反复复难以控制的情绪。
渐渐地,我从一言不发、拘谨,到毫无形象的悲痛大哭,鼻涕和眼泪糊了满脸,我记得那时他也不说话劝慰我,开解我,只是不断地递上纸巾,安静地听着我模糊不清,逻辑混乱的话语。
直到现在,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敞开心扉,我觉得,卡斯希曼医生应该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最了解我的人了。
“这两天怎么样?”卡斯希曼医生施施然翘起二郎腿,翻开我的病情记录本。
“嗯······还不错,昨天晚上感觉不太好,你懂我说的感觉。然后,我试着分散注意力,于是看了你推荐的那本书,刚开始的时候没怎么看进去,后面等到不好的感觉消失的时候我也困了···于是,吃了药就睡了。”
“喝了不少热可可吧。”卡斯希曼医生头也不抬地说道。
我不自觉摸着还略微有些肿胀的眼皮:“很明显吗?”
他抬头盯着看了好半天,肯定地说:“很明显。”
卡斯希曼医生嘱咐过我,晚上睡觉前尽量不要喝热可可,即使只有0.23%的咖啡因。
“我不希望那一丁点,如果不使用显微镜都很难发现的微量咖啡因突然超常发挥,在深夜里不合时宜的挑动你极其容易被诱惑的兴奋神经。”
卡斯希曼医生叹了口气:“然后你的睡眠日程就被无情的取消了。弗洛夏,你该知道,睡眠对你来说有多么重要,以及,为了保证按时的生理疲倦,你不得不服用那些副作用强烈的药物吧。”
我心虚的视线游弋到桌子上一堆装满了药的小盒子,那是我接下来三天的药物——即使是一次性全部服用,也不会造成伤害的剂量。
对此,卡斯希曼的解释是,他相信我,但无法给予发病的我同等的信任。
我不会难过,事实上,十几年了,对抗重度抑郁症的漫长时光里,我也没法相信自己。
“我的······我的错。”
我小声地说:“现实是,甜甜的可可比书本更能转移我的注意力,我的错···我不该偷偷藏了一罐在衣柜里···”
我真的算不上听话的病人。
看着我七分真三分假的羞愧的表情,卡斯希曼医生无为所动,冷酷地作出惩罚:“一会儿我会通知安德烈管家,把你藏到衣柜里的那罐没收。”没等我可怜的求饶,他接着说:“顺便在床下啦,窗帘后面啦,行李箱里啦之类的地方仔细查查,说不定还能找出第二罐第三罐······”
哦!不!他怎么知道,行李箱里还有一罐······
“忘了给你说。”卡斯希曼完美贯彻了错一罚百的冷厉作风:“你手上的这杯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两周内,你唯一可以接触到的锦葵目、梧桐科、可可树属的乔木类经济类作物了。”
我陷入了惊讶和不可置信中,一不小心猛地咽下一大口,天啊!我怎么能在没有细细品味的情况下,就这么,莽撞,粗糙,堪称史上最大浪费的失去了我将近一周的热——可——可——
我夸张的悲痛让卡斯希曼医生的冷脸回暖,他无奈地摇摇头:“ok~ok~弗洛夏,just grow up(成熟点吧)!不就是些可可粉吗?如果今年初夏,你的病情有所减轻,我就允许你睡前可以喝一杯。”
他略带鄙视的眼神抑制住我想要跳起来欢呼的冲动,好吧,如他所说,我得表现得成熟点。
虽然不知道他写了什么东西,但本子往后翻了一页,我需要接受,可能红色的笔在纸上清晰地标注一条注意事项。
——重点注意!!!!偷喝热可可的不良习惯要坚决得到遏制!!!!
脑洞大开,我差点被自己的脑洞逗笑。
“副作用······还能忍受吗?”卡斯希曼医生冷不丁地开口。
“哦,哦。”说起副作用,我的目光又飘到满桌的药片上:“比之前好了一些,有时候比较明显···但,我想我还能接受。”
最难过的时候,强迫自己吃进去的东西都会吐出来,止不住的天旋地转,止痛药也无法缓解的剧烈头痛,严重的时候会产生莫名其妙的幻觉,跟它们比起来,时不时留会儿鼻血绝对是最舒服的症状。
前提是——我不再害怕鲜血了。
恐惧是自我保护的必要本能,它是生物本能在“逃避”与“对抗”中作出的选择。
听······流动着,温热的鲜血,被困在血管里的它因为挣扎不出,而尖叫。
而我,没什么好怕的,一次教训足够了,我不会大发善心将它释放,三百年的有期徒刑是最好不过。
“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换药。”
“嗯。”
我点点头,这些副作用我已经经历了一次,我有心理准备。
接下来,又聊了聊我的作息,饮食情况,最近的烦恼、还有梦境······
我不知道那些平淡如白开水一般的梦有什么含义,倒是卡斯希曼医生拉着我大谈特谈,我们从西格蒙得·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聊到《周公解梦》。
在我毫无顾忌地吹嘘下:“我觉得华国古代的《周公解梦》可比《梦的解析》伟大得多,你看弗洛伊德写这本书时是一八九九年!!一八九九年华国的封/建制度走到了尽头,一八九九年爱因斯坦正忙着申请瑞士公民权,一八九九年啊!!美国欧宝公司生产的小汽车都遍地跑了······可你再看看,《周公解梦》公元前一千一百年,欧洲才正处于古希腊青铜时代的文明迈锡尼文明,总而言之,就是思想,文化,经济还没开化······”
我滔滔不绝地试图洗脑卡斯希曼这个标准的理科生,直到他挂着淡淡地笑意,不经意地接话:“年纪大了,记性真是越来越不好了,不过我大约能想起来我好像有一个···什么来着···对了,是康奈尔大学世界史专业的博士学位。”
我:“·······”
杂七杂八聊了很久,我终于依依不舍喝完了,不,是品味了最后一滴热可可,可可甜腻的香味回荡在喉间,昨晚的郁结似乎也得到了很好的舒缓。
星期五的治疗结束了。
卡斯希曼把药递给我:“今天是周五,安德廖沙会回来吗?”
我接过药,沉甸甸的比上次还要重一些:“嗯,今天学校开始两天的假日,他回卢布廖夫说要带我去堆雪人。”
卡斯希曼医生装出一幅怀念的样子:“啊——堆雪人——年轻的血液在躁动,专属于长不大的小孩子的,多么充满童趣的游戏啊!”
“行了,老胳膊老腿的厌恶运动的中年大叔就不要逞能了,安心窝在壁炉旁吃毕格奇小饼干吧。”
我毫不客气地反击。
能让我如此放松自在的,除了安德廖沙以外,就只有卡斯希曼医生了,与安德的细心呵护不同,卡斯希曼医生虽然比我年长很多,但和他聊天,只有朋友间的自在和放松。
所以,每一次的治疗似乎不能称为治疗,更像是接受来自朋友的安慰和帮助。
让人,没有负担的轻松。
走到门口时,我习惯性地回头,轻声询问:“今天会好吗?”
“会好的。”卡斯希曼靠在门廊下,肯定地笑。
“像之前一样?”
“像之前一样。”
深吸一口气,我安心绽开微笑:“那么,卡斯希曼博士,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天。”
“你也是,弗洛夏。”
女性的良知那一段改编自埃里希·弗罗姆的《爱的艺术》
我是如此的信任卡斯希曼医生的话,我只能相信他。
之前一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用漫长这个词语显然并不合适。
事实上我很难找到一个理想的形容词,或者说,它很难定义?不可定义。
伤口感染的炎症,持续低烧不退,我的身体全面开启保护机制,同疾病抗衡。摆脱不掉的痛苦折磨着脆弱的神经,我经常不由自主地哭泣。
那时,索菲亚和安德廖沙陪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得到,我发烫的皮肤上轻轻拂过泪水的手指,带来冰凉的安慰。
但更多的时间里,他们无法时时刻刻陪在我身边,当我模模糊糊恢复意识,泪腺便再度崩溃,干燥的声带无法发声,痛苦仿佛憋在了身体里面,找不到释放的出口。
这时,他温柔的声音就会低低响起:
“会好的,会好的,弗洛夏。”
他反复重复相同的词语,轻声呢喃:
“我知道你很痛,很痛,再坚持一下,坚持一下······”
我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一整天也只有两三个小时是有意识的,他的声音仿佛能够顺着耳朵钻入梦里,慢慢地,我也开始告诉自己,会好的,在坚持一下,会好的。
有人说,安慰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因为客观存在无法被话语简单否定,承受着的人们所要背负的重量不会减轻。
但是,我却需要它。
静脉在药物的刺激下疯狂的痉挛,如果没有经历过,任我超常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静脉抽搐起来到底有多疼。
潜藏在皮下的血管似乎剧烈舒张又收缩,刺痛肿胀由内自外蔓延。
“疼,我好疼······好疼···”
我不止一次阻止这些我的软弱,疼痛吞噬了Tramadol所有的镇痛效果,它一遍又一遍灼烧可怜的躯体。
血液汩汩沸腾,冒出瞬间破裂的气泡,仅仅靠近,都会被溅出的液体刺痛,闷着聚集的热气,细胞们发出剧烈的尖叫,像是火车开动时嘹亮,悠远,久久回荡不息的鸣笛······
我,烧起来了。
我不能动,有时甚至连眼睛也无法睁开,忍耐成为了替代抽泣的唯一方法。
每当快要难过地发疯时,我都想撕开嗓子大喊,“给我点 Dolantin救救我吧!”
卡斯希曼医生不会给我使用Dolantin,即使他同意,索菲亚也绝对不可能允许任何一种有可能对神经造成损伤的药物。
我想对她来说,一个药物成瘾的弗洛夏没有比一个重度抑郁症的弗洛夏好到哪里去。
所以,我需要安慰,哪怕苍白无力,仿佛我只要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孤独的承受说不出口的痛楚。而有人能明白我的煎熬,我的无助就会少一些,坚强就会多一些。
缓慢而快速的,我浑浑噩噩的熬完了那段日子,有趣的是,深刻而痛苦的时间竟然没能留下多少记忆,反倒是卡斯希曼医生回荡的声音清晰地存在于脑海之中。我想,亲切而熟悉的声音,是我能很快信任他的原因。
并且,我愿意去相信他的话。
“今天会好的。”
“明天会像今天一样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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