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春雪见小姐不再言语,怕两人再次争吵起来,便连忙上前半拉半扶地将她带走。
回到闺房后,卜幼莹将房门落了锁,不许任何人进入,随后躺回床塌上一动不动。
巨大的打击让她禁不住失去生机,恍若一朵即将枯萎落败的花儿,蜷缩着无力的身躯,为自己寻求最后一丝温暖。
忽地,她不知想到什么,原本无神的眸子骤然亮了一瞬。
随即慌忙起身下床,推开花窗,同当初在菀乐阁时一样,对着屋顶呼唤邢遇的名字。
下一刻,身姿挺拔的玄衣少年果然出现在眼前。
“邢遇,这次只有你能帮我了。”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袖,露出一双乞求的眼神,“你会帮我的对不对?”
她其实心里拿不准。
毕竟邢遇是父亲的亲信,不是她的,听从的自然也是父亲的命令。
可眼前的邢遇只默了一瞬,便问道:“如何帮你?”
一刹那,卜幼莹眼底顿时又燃起了希望。
便连忙开口:“陛下前日将祁颂关进了重明宫,想来就是为了今日,因此他肯定不会得到任何关于圣旨的消息。邢遇,我知道你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宫,我求求你,你去告诉祁颂圣旨的事情,带他一起出来,好不好?”
她眼眶泛红,脸上的掌印仍清晰可见,抓着他衣袖的手指紧紧攥着,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一般。
这不是一件小事,若被人发现,他会被当场射成一只刺猬。
可邢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好,我帮你。”
话落,她来不及说一声谢谢,便见少年双腿一曲,消失在原地。
外面日头正盛,光天化日之下潜进皇宫比夜里更难,即便是邢遇也并不轻松,好几次都险些被人发现。
好在他身姿轻盈灵活,以往跟随卜相在战场上也没少锻炼侦察的本事,因此顺顺利利便到达了重明宫卧房窗外。
他敲了敲窗。
里面旋即传来一道男声:“谁?”
他没说话,又敲了敲。
这回窗户开了。
“怎么是你?”看见是邢遇,萧祁颂着实愣了下。
但又立刻蹙起眉头,神色担忧道:“是不是阿莹叫你来的,她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倒是默契,也懒得让他想前言了。
于是按照卜幼莹的嘱咐,将赐婚的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了对方。
起初萧祁颂的反应同她一样,睁眼欲裂、不可置信,几乎是浑身脱力般跌坐在椅上。
他回忆起这些日子以来的种种不对劲,从他对母亲坦白之后她的一再拖延,到她的刻意躲避,再到那日夜宴之上宣布婚讯却隐去新郎名讳,最后到昨日,母亲异常忧伤的情绪。
他也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们所有人都在瞒着他,甚至亲手计划夺去他心爱之人,眼睁睁看着他不可得。
呵,什么最亲最近之人,到头来都背弃了他!
一抹薄红浮上眼尾,他阖上双眸,蓦地嗤笑了声。
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他人。
半晌,薄红褪去,再次睁眼时,眸底莫名多了一缕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看向邢遇,启了启唇:“你先回去吧,我有一些事必须要处理。你同阿莹说,让她等我,我一定会去找她。”
但他话音刚落,便遭到了邢遇的拒绝:“不行,小姐说让我带你出去。”
“我说了,我会去找她的。”
“小姐说,让我、带你、出去。”这回他将重音放在了“我”上。
“……”萧祁颂沉默了会儿。
不过想到他是军中之人,便也能理解了,于是道:“罢了,随你吧。不过待会儿,你可是有的是麻烦,别怪我没事先提醒你。”
邢遇未再回应他。
随后萧祁颂翻过窗户,跟着邢遇开辟出来的路线,两人一起顺利离开了重明宫。
邢遇一开始并不知他说的麻烦是指什么,但看见他离开重明宫后直接去往了东宫,便知晓他所说的“要处理的事情”是什么了。
彼时,萧祁墨正坐在桌案前书写婚书。
至瘦而不失其肉的瘦金体,灵动地跃然纸上,映着大红的纸张分外庄严郑重。更像是虔诚的信徒,在给他心中的神明书写祷词。
忽然一阵风刮来,携着独特的荀令十里香。
他笔尖一顿,勾了勾唇:“这么快就出来了,想必定是有人帮你吧。”
萧祁颂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正手持一把匕首,将冰冷刀刃对准了兄长的颈脖。
“何必如此呢,你又下不了手。”
他回过身站起来,眸底浸着冷冽的笑意:“我们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相识二十载,你的脾气秉性我一清二楚。祁颂,你不是会亲手弑兄的人。”
许是被戳中了心事,他握着匕首的指骨微微泛白,随后仿佛为了证明自己似的,便将刀刃贴得更紧了些。
利刃瞬时在那修长的颈上,划出一道极细的血痕,蚂蚁大小的血珠渗了出来。
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人,沉声开口:“为什么?”
萧祁墨稍抬下颌,眼眸微眯,反问道:“你逃脱禁卫的看守不去出宫,反而浪费时间来我这里,就是为了问这个?”
“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即便是再滔天的恨意怒意,也掩盖不住他眸底的沉痛。
他忍不住提高音量:“我们明明是亲兄弟,你是我最敬爱的兄长,你明知我与阿莹两情相悦,可你为何要这样做?!”
他想不明白,始终想不明白。
也许母亲的背弃是有苦难言、迫不得已,可兄长又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明明从小,最疼爱自己的人就是他。
萧祁颂情绪难控,可面前那人只是静静望着。
少焉,轻声问道:“疼吗?”
他一怔:“什么?”
“你的心,疼吗?”
他一时未反应过来话中之意,随后便见对方无视颈侧匕首,转身面向桌案。
萧祁墨眼眸低垂,指尖放在那红纸金字的婚书上,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中。
片刻,他缓缓道:“祁颂,你自小便以为父亲偏疼我,其实你错了。他与母亲一样,我们二人之间,他更喜欢的是你,因为你最像他。”
此言超出萧祁颂的预料,他似是也没想到,兄弟会突然提起这个。
于是眼眶微微睁大,又喃喃了一句“什么”。
对方自嘲般轻笑了声:“你每一次闯了祸,父亲都会罚你,可你没有发现,他从未拘束过你,所以你才能一次又一次的闯下祸事,让他为你一次又一次的收拾烂摊子。祁颂,你可以放纵恣意,尽情享受遨游,可我呢?”
他蓦地回首,一双素来温和的眸子此刻布满了愤恨与不甘,直直盯着眼前的胞弟。
“我只能把自己关在狭小的书房里,与那些枯燥乏味的书籍为伍,每日每日皆是如此。因为父亲只想看见我在那儿,他想让我做的事从始至终只有一件,那就是让他满意。”
萧祁墨朝他逼近一步,语气森冷:“而你呢,你却什么都有,你有他们的爱、你有自由、你还有阿莹……”
话及此处,他忽然顿住脚步,阴沉的眼神莫名柔和了几分。
“阿莹……”他喃喃。
眸中失神一霎,复又重新看向胞弟,继续道:“你来此问我为什么,可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你不知道吧,我很早很早就喜欢她了,在你还到处惹是生非,根本没想过情之一字的时候,我就喜欢她了。祁颂,你为何又要抢走她呢?”
此话彻底激怒了萧祁颂,他猛地揪住他衣襟,咬牙发狠地骂道:“你放屁!明明是你抢走了她!她从未喜欢过你,更没想过嫁给你!你这个伪君子!”
萧祁墨仰首垂眸,眼含蔑视,唇角浅浅勾着笑,然后抬起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一股从未感受过的力道从他腕骨传来,他蹙了蹙眉,竟有些吃痛。
接着,对方狠狠甩开了他。
修长的手指理了理衣襟,萧祁墨敛起笑,黝黑的瞳仁里卷起森森寒意。
他薄唇轻启:“我是打不过你,可也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萧祁颂,我的心曾经疼过,如今也该你疼疼了。阿莹今后,只会是我的妻。”
说罢,当即高喊了声:“来人!”
一群黑甲禁卫顿时鱼贯而入,将萧祁颂团团包围在中间。
该死,原来他早就等着了!
萧祁颂暗骂了句。
对面的兄长则立于禁卫之中,不慌不忙道:“二殿下违抗圣令擅离重明宫,孤命你们速将他押回。”
禁卫们齐应一声,旋即向他冲了过去。
可萧祁颂也不是吃素的,他从逃离重明宫的那刻就做好了被发现的准备,于是迅速抽出腰间配刀,三两下功夫便解决了冲在最前头的两个。
抵挡间隙,他不忘两指弯曲,吹响一声脆亮的口哨。
下一瞬,一位蒙着面的玄衣少年不知从何处闪了进来,如鬼魅般游窜在前排禁卫中。
伴随着邢遇咔的一声收刀,那几个与他交过手的禁卫便接连躺倒在地。
“好小子。”萧祁颂弯唇,“看来带着你是真没错。”
说罢,新的一轮进攻又开始了。
屋子里的禁卫越来越多,萧祁颂递给邢遇一个眼神,两人便齐齐跳出窗外,而后又几个借力跃上了屋顶。
此时天边火红,两人在夕阳的映衬下于屋顶狂奔,活似一卷潇洒恣意的武侠话本子。
可奇怪的是,东宫那些禁卫们并没有追来。而他们要去的朱雀门似乎也并没有提前得到消息,宫门依旧大敞,负责把守的士兵也一切如常。
太不对劲了。
邢遇也意识到不对,于是放弃了朱雀门,带着他按照自己来时的路径,避开巡逻禁卫,翻过高耸的宫墙,这才终于逃了出来。
天色逐渐暗了下去。
卜幼莹在闺房里提心吊胆等待了一整日,眼看着夜色即将降临,心里便越发焦急,忍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
他们不会被发现了吧?
若是被发现,陛下娘娘断然不会将祁颂如何,可邢遇怎么办?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早知应该再冷静冷静,想办法自己进宫说服帝后才对。
正当她懊悔之时,花窗倏忽被人叩响。
她面色一喜,连忙过去开窗。
“祁颂!”看清来人的刹那,她紧紧将他拥住。
悬着的心放下后,眼眶里便顿时盈满了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坠着。
“好啦,我这不是来了吗?你瞧我什么事也没有,别哭啦。”他回抱着对方,手掌在她单薄的脊背上来回摩挲。
卜幼莹仍旧呜咽着,哭了好一会儿才转为抽泣。
眼泪还没擦干呢,就急着道:“祁颂,我……该怎么办,我不……
“我知道你不想。”
他捧着那张哭花的小脸,拇指擦掉她眼下的泪痕,柔声细语安抚着:“我不会让你嫁给他的,阿莹,我们……”
“我们私奔吧。”
正在抽噎的少女愣住了。
刚涌出来的泪珠还挂在她下睫毛上,今早化的桃花妆早已花成一片,圆溜的杏眼红彤彤的,此刻正惊诧不已的看着他。
“你,你说什么?”
“阿莹,你没听错,我说我们私奔吧。”
“不行!”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我不能与你私奔,我们走了,我爹娘怎么办?他们会被我连累的!”
到了这关头,萧祁颂也顾不得礼节名声了,直接翻窗跃进了她屋内。
他抓着她的肩膀道:“阿莹!除了私奔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你爹娘明知你与我有情,却仍瞒着你定下与别人的婚事,如此你还要护着他们吗? ”
“可这是要杀头的!”她挣脱开他的手,睁大了双眼看着他,“违抗圣旨是什么后果你怎会不知?纵然他们违背我的意愿擅自定下婚事,可到底是生我养我的父母,我们骨肉相连。祁颂,你让我如何狠得下这个心?”
“你放心,我爹不会杀卜伯父的。他们都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他定不……
“祁颂!”她忽地打断他。
方才丧失的理智因他这一番话,现已全然回到她脑中。
卜幼莹细长的眉微蹙着,试图同他耐心解释:“这里不是濠州了,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萧伯父是皇帝,即使他想放过我父母,那言官呢?百姓呢?违抗圣旨总要有个交代,到时不是陛下杀我父母,便是我父母自裁谢罪。”
“我……这他倒真没想过,他向来是不懂朝中之事的。
见状,她叹了声气,心里越发感到绝望:“你来之前,我本以为可以商量出一个办法,可现下一想,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办法,除非.”
她顿了顿:“我嫁给太子。”
“不行!”这回换他立马拒绝道。
“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嫁与他人,要么他死,要么我死!”
“祁……她面露难色,向前一步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也不想。你知道的,我这辈子只想嫁给你一个人。”
萧祁颂目光沉痛,再次将她拥入怀中。
劲瘦的双臂缓缓收紧,眼下也只有如此,才能让二人汲取到一点温暖。
命运向来是喜欢捉弄人的,可他们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连自己也会成为命运手中的玩物。
卜幼莹紧紧圈着他的腰,鼻尖酸涩,眼眶一红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她爱他,只爱他。
旁人都说他不好,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有多么多么的好。
从小到大,他但凡得了什么新鲜东西,永远会捧过来送给她。买了好吃的,也永远会让她先吃第一口。
有一次她说她想吃大火焖煮的河鱼,鱼卖完了,他便自己下河去捞,又在炎炎夏日闷在厨房里,热得满头大汗为她煮鱼。
他那些朋友说君子远庖厨,笑他是个厨娘,他没应声。可他们笑卜幼莹将来是悍妇,他便将他们各个都打得鼻青脸肿,为此还挨了他父亲好一顿打。
这样好的人,旁人全然看不见也就罢了,可为何非要拆散他们?
她就想待在他身边,如今简单,今朝竟也成了比登天还难的事。
卜幼莹越想,心里便越是发痛,一张小脸不知不觉已哭成了泪人。
感受到自己肩膀愈发潮湿,萧祁颂稍稍退开,捧着她的脸抬手拭泪,嘴里安慰道:“好阿莹,不哭了,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可她的眼泪似长河,怎么也擦不尽,一颗接一颗地落在他手上。
“祁……她抽噎了两下,艰难出声:“别丢下我……不想嫁给旁……不要和你分开。”
“我怎么会丢下你?我怎么舍得和你分开?”他擦不掉那些眼泪,便俯身去吻她。
吻她新落下的泪珠、吻她残留的泪痕、吻她时不时呜咽的樱唇。
他多想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他们极尽亲昵,再不分开。
可事实总归不如人愿。
吻到最后,卜幼莹的哭势终于见小,他抵着她的额心,难得陷入了沉默。
屋内昏暗,两人又太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自然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只片刻过后,见他张了张唇。
“阿莹,我们殉情吧。”
极轻的声音却如炸雷般惊响在她耳畔。
卜幼莹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眼中的泪再一次因为惊诧而未能来得及落下。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这竟然是从萧祁颂口中说出。
他是那样努力盛放, 活得潇洒恣意, 又是那样的爱她, 只想与她长相厮守, 怎么会说出“殉情”这种话来?
萧祁颂见她似是被吓着了,连忙上前。
双手捧着她脖颈两侧, 轻声解释道:“阿莹别怕, 我的意思是, 我们可以先去别处等一段时日,我会派人盯着上京城的消息,若我爹当真要拿他们如何,那我们便一起殉情。我们死了, 我爹对百官也就有了交代, 自然不会再为难你爹娘。”
以他们性命换她爹娘性命, 他这番话乍一听很离谱, 但仔细想来, 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若违抗圣旨必须以其中一人的性命来交代, 那她宁愿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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