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东西把我拎上皇位的时候也没问过我愿不愿意!这皇帝我早就当够了!我只想和阿姐在一起有什么错?有什么错?”段斐眼中迸出疯狂,“他不过是看我没有根基,才让我做个临时皇帝!既是临时皇帝我管他山河破不破!”
扶薇瞠目结舌。
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扶薇的眼中慢慢泛出酸意,她偏过脸去,疲声:“是我对不起你父母,没有把你教好。”
段斐看着扶薇难过的样子,心中针扎一样的疼,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惶恐道:“阿姐,阿姐……阿姐我说错话了!阿姐你别生气!我怎么说你才喜欢听?你教我啊,你教我该怎么说?”
段斐去抓扶薇的袖子,他心里生出恐惧莫名觉得阿姐离她越来越远了。
扶薇在这一刻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段斐不适合做一国之君,她这些年的辅佐简直是个笑话。她声音轻轻地:“我去了晋国之后,你好好保重吧。”
“阿姐!”
扶薇将自己的衣袖从段斐手中挣出,略提高音量唤人:“花影!”
花影从外面进来,扶起段斐。段斐还要再去拉扶薇,花影拦在他面前。扶薇已经转身走往外走。
扶薇走出门外,侧首吩咐冯安:“立刻回信,这婚书我接了。”
顿了顿,她再吩咐:“明日启程回京。”
这一晚,扶薇始终没有去窗口那边,更没有往窗外望去。
一场含着双方隐瞒和欺骗的露水姻缘,本就有期限。
宿清焉曾经多次以命相救是真,欺瞒戏弄也是真。真真假假掺杂,扶薇已经不想去问他们母子欺瞒整个水竹县的人的原因。
断就该断干净。
扶薇下令明早启程,蘸碧和灵沼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可时间仓促,等第二天早上,发现还落了些东西,两个人又忙碌着。
蘸碧一回头,看见灵沼在发呆。
蘸碧叹了口气,说:“没多少东西要收拾了,我自己来就行。你去吧。”
“去哪儿?”灵沼茫然地问。
“当然是去跟某人道别啊!”蘸碧瞪她一眼。
灵沼目光躲闪:“你、你怎么知道……”
“你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还问我怎么知道。快去吧。咱们这次回京不可能再回来了。把你给他绣的荷包赶紧送去吧。”蘸碧推了灵沼一把。
灵沼犹豫了一会儿,才放下的手里的东西,淋着蒙蒙细雨匆匆跑去宋家。
王千开了院门,看见是她,转身朝院子里吹了个口哨,笑嘻嘻地说:“能靠,有人找!”
宋能靠伸长了脖子往外望去,看见灵沼,赶忙跑出来。
“你怎么来了?”宋能靠笑着,“走,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灵沼摇头。她抬起杏眼望着宋能靠,抿着唇不吭声。
“怎么了?受欺负了?”宋能靠笑着,“应该不至于啊,谁能欺负了你。”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灵沼闷声。
宋能靠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很快回过神,追问:“为什么啊?”
“哪有什么为什么?主子要走了,做婢女的自然要跟着走。”灵沼笑起来,“我就不去看你砌的小楼模型了,你保重。”
“你、你不回来了?”宋能靠还在懵怔的状态中,反应不过来。这消息实在太突然。
“嗯。”灵沼点头,“这辈子,主子去哪儿我就会跟去哪儿。”
宋能靠吞吞吐吐:“那、那……我……你……”
“你怎么总是这么傻呀!”灵沼甜甜一笑,“好啦,我走啦。”
她又说了一遍:“你保重。”
宋能靠木讷地点头,道:“那……你、你也保重。”
“好。我会的。”灵沼再看宋能靠一眼,转身离去。
至于给他绣的那个荷包,灵沼并没有送出去。既然注定了再无瓜葛,那也没必要留这么个念想。
宋能靠傻站在院门口,目送灵沼跑远。灵沼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他还傻站在那里。
他要送给灵沼的小木楼马上就要做好可以送给她了。
“能靠,你在外面傻站着淋雨干什么呢?”宋能依扯着嗓子喊。
宋能靠回过神,挠了挠头,转身往回走。
宿清焉正和宋二、宋能依一同从堂厅出来。宋能靠看见宿清焉,脱口而出:“你媳妇要去哪儿?”
“什么?”宿清焉抬眼望向他。
宋能靠指了指院门的方向,涩声:“你不知道?她带着灵沼走了!”
“借马一用。”宿清焉立刻道。
宋能依瘪瘪嘴小声嘀咕了两声,去给宿清焉牵马。借了马,宿清焉没有立刻追去绘云楼,而是先回家一趟拿东西。
待宿清焉赶去绘云楼,绘云楼早已人去楼空。
宿清焉立刻向长街旁的商贩打听扶薇马车离去的方向,纵马追去,一路追出水竹县。
宿清焉疾驰而追,春风吹起他的广袖白衣,雨雾染湿了他的肩头鬓边。他一手握紧马缰,一手压了压怀里的东西,怕这春雨将其淋湿。
宿清焉终于看见了扶薇的马车,他更快地策马。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扶薇的马车停在那里,而黑压压的军队停在她的对面。
“阿姐,宿清焉追来了。”段斐从窗外收回视线,望向扶薇。他盯着扶薇的表情,谨慎地问:“阿姐,你不会真的喜欢他吧?你不会想把他带回去吧?”
扶薇没回答。她听着马蹄声逐渐靠近,待宿清焉追上来,她素手抬起车边的垂帘,向外望去。
宿清焉一路快马加鞭,此刻胸膛微微起伏,失了往日的端方。他蹙眉望着扶薇,轻声问:“你怎么能不告而别?”
“为什么不能?”扶薇平静地望着他。
“我们是夫妻。”宿清焉正色。
扶薇轻笑一声,带着些玩味的语气:“是吗?”
宿清焉郑重点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我们签过魂契拜过天地,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一生一世白首不分离。”
宿清焉从怀中掏出护了一路的婚书。
蒙蒙细雨逐渐变大,淅淅沥沥地落在他的身上。他将婚书取出,用手掌护着避雨。
扶薇视线下移,落在被他护着的婚书上。半晌,她探手从车窗拿过宿清焉手里的婚书,将其展开,安静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看完了。
她微笑着将婚书举起来,指给宿清焉看。婚书之上,原本的“一生”二字,曾被扶薇改成“一年”。扶薇指着被圈起来的“一年”二字,笑起来:“宿郎不识字吗?什么一生一世,咱们这场露水姻缘从一开始就是一年之期。”
宿清焉微怔,急声:“什么一年之期?那是胡乱画着玩的……”
“画着玩?婚书这样重要的东西,也能随意画着玩儿?”扶薇当着宿清焉的面,将婚书撕毁。
“不要!”宿清焉阻止。
扶薇的身子略往车内退了退,避开宿清焉的手。
“一年之期已到,留着也无用。”扶薇笑得没心没肺,将碎成一片一片的婚书扔出车窗,扔到宿清焉的脸上。
撕毁的婚书纷纷扬扬,在两个人之间落于淤泥。
宿清焉嘴唇动了动,脸色逐渐泛了白。
轰隆一道雷声,这场淅沥的蒙蒙细雨听见了号角,忽然唰唰变大,落在宿清焉的身上,他苍白的脸色在雨雾里显得更显脆弱。
“薇薇……”宿清焉困惑地摇头,“我不懂,我不懂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会一夜之间像变了一个人。我有好好的反思哪里做得不够好,可是我想不到。你又不肯见我,我想过闯进绘云楼找你,可又怕你动怒。不要生气,生气对身体不好,你本就体弱……”
扶薇不去看宿清焉。她深吸一口气,冷声:“宿清焉,又或者宿流峥。这场游戏够了,我玩够了,你也该玩够了。”
扶薇放下车窗旁的垂帘,下令启程。
马车往前走,宿清焉的手却突然出现在扶薇的视线里,他握着窗口,跟着马车往前。
虽然他骑着马,可马车和他的马并不能做到完全的同频,他的掌心在窄窄的窗沿磨得血肉模糊。
“停车!”
扶薇愤怒地掀开垂帘望出去,大声质问:“宿清焉,你想干什么?”
外面的雨早就将宿清焉浇透。一身淋湿的白衣紧贴在他的身上,雨水顺着他的袖口和衣摆滴滴答答往下坠落。他苍白的一张脸亦湿漉一片。
“不要再问我为什么走了!”扶薇怒声,“不要再问这种白痴问题了!”
“好,我不问。”宿清焉喉间微动,他拧眉望着扶薇的眼睛,问:“我只问你,这一年在你眼里是什么?”
扶薇看着宿清焉湿漉的脸,眼睁睁看着眼泪从他眼眶里洇出,融进他脸颊上的雨水里。
她狠了狠心肠,脸上挂着嘲笑,声音又十分冷漠:“你不会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吧?你这样的穷酸东西,怎么可能配得上我?”
“不过是看你长得好看玩玩罢了。”
“可再好看的脸蛋,看多了也会腻的。”
“以前骂你天真骂你傻,我是真心这样觉得。”扶薇望着宿清焉湿漉的脸,说着最绝情的话,“夫妻?呵,你别傻了。在京中像你这样的小白脸,我养了千千万,他们比你嘴甜比你聪明,也比你更会哄我开心。”
“你不过是我来江南散心一时的乐子罢了。”
宿清焉缓慢地摇头,一字一顿:“我不相信。薇薇,我不相信你对我从未有过真心真情。”
“宿清焉,”扶薇慢慢收了笑,盯着他的眼睛,“我从未对你真心真情。”
她狠心地将宿清焉紧握在车窗边缘的手用力退出去,摔下垂帘,冷声:“启程!”
车队扬长而去,她再也不会回头。
“阿姐,”段斐亮着眼睛望着扶薇,“你刚刚说的都是真话是不是?”
段斐的眼睛里有兴奋的快意。
“段斐,”扶薇声音很冷,“不要动他。”
卫行舟是个例子,扶薇不会准许段斐伤害宿清焉。
段斐一愣,从刚刚的欣喜若狂里冷静下来,重新思量扶薇对宿清焉的感情。
“阿姐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对阿姐的人?不管阿姐喜不喜欢那个人,我都不会伤害和阿姐有关系的人。”
“你发誓。”
“我发誓!”段斐举起手来,“用我性命发誓,绝对不会伤害宿清焉!”
扶薇盯着他的眼睛,道:“用我的性命发誓。”
段斐目光微微起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扶薇仍旧盯着他,不退步。
段斐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用阿姐的性命发誓,绝对不会动宿清焉一根头发。”
扶薇这才转过脸,她拿过丝帕,轻轻擦拭着手上的鲜血。这是刚刚她推宿清焉的手时沾到的血。
是宿清焉的血。
宿清焉在雨中,遥望扶薇的马车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他长长的眼睫轻轻地浮动了一下,一双漆黑的眸子逐渐湿透。
耳畔雨声嘈杂,震耳欲聋一般。
宿清焉身下的马在雨中不安地扬起前蹄,踏来踏去。
宿清焉翻身下马,转身往回走。倾斜的雨帘浇着他。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斜线的雨幕在他的视线里逐渐变得扭曲,一会儿成了骷髅头的模样,一会儿又变成活生生的厉鬼。厉鬼们张大了空洞的嘴巴尖叫,可是宿清焉什么都听不见。
耳畔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和嘈杂的雨声。
脚下的路、路边树、再远些的群山,一切都在动,拼命地晃动着。它们一会儿朝宿清焉逼近,一会儿又避他如猛兽般逃离。
“轰”的一声响,那些雨帘组成的诡异图像在一瞬间消失,雨又变成了雨。
雨落到地上,逐渐变成了黑色、黄.色,黑色和黄.色一条一条地交融,逐渐组合起来,成了一只比山峦还要高大的虎。
虎啸震天。
凶悍的老虎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宿清焉狰狞咆哮。鲜血从老虎的嘴边躺下来,孩童的残肢挂在老虎的牙齿上。
宿清焉一双漆黑的眸子空洞地望着这只老虎,一步一步朝它走去。
他站在虎口之地,突然驻足。
宿清焉动作生硬地歪了下头,然后他慢慢蹲下来,在雨水聚成的水汪里去捡婚书的碎片。
婚书被扶薇撕得粉粹,如今又被这场的大雨浇着。字迹模糊,拼不成完整的样子。
宿清焉木讷地去拾,想要拼凑完成。
邪风猖狂地吹,将他手中的婚书碎片吹走。大红色的婚事碎片卷在雨雾中,滴着血,越来越多的鲜血染红了雨。
宿清焉追着那片婚书碎片往前迈出一步,迈进虎口。
汹涌的虎啸声忽然在一瞬间消失。
雨只是雨,路、树和山也只是路、树和山。
婚书没有淌血。
宿清焉站在雨中,摊开手掌,看着手中的婚书碎片。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凝视许久。
婚书上的字迹早就被大雨淋得模糊,一个字也看不清楚了。
宿清焉低下头,将婚书碎片塞进口中。
慢慢咀嚼,一点一点品味般尽数吞下。
宿清焉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沾了些血迹,那是他手上的血。大雨浇着,很快将鲜血冲刷得干净。
宿清焉歪着头,忽然诡异地笑了一下。
“流峥?流峥——”梅姑冒雨追来, 远远看见儿子被夺了魄般立在大雨之中。
梅姑心急如焚地跳下马,朝着儿子飞奔而去。
宋二跟着梅姑一块寻来,他勒住马缰停步, 下了马,牵着两匹马, 皱眉等在原地。
梅姑奔到宿流峥面前, 握着他的手臂,关切地问:“流峥,你追上她了?他对你说什么了?”
宿流峥安安静静,一句话也不说。
好半晌, 他湿漉的脸上才浮现丝困惑的表情。
梅姑愣了一下, 突然分不清眼前的人是宿清焉还是宿流峥。她试探着喊另外一个名字:“清焉?”
宿流峥仍是沉默,他仰起脸, 让大雨浇在他的脸上。他睁着眼,亦是让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 使得他的眼白一片猩红。
“你、你怎么了?”梅姑的心口突突跳着, 她莫名有一种不像的预感,“快跟娘回家,别在这儿淋雨了……”
宿流峥身形一晃,昏厥过去。
“流峥!”梅姑赶忙扶住他。
站在不远处的宋二也顾不得牵马,赶忙过来帮忙搀扶。
“流峥?流峥?”梅姑惊慌失措,六神无主。
“快扶他上马, 先回去再说。”宋二在雨声中大声道。
梅姑这才回过神,和宋二一起将宿流峥扶上马,淋着雨快马赶回水竹县。
二人将宿流峥搬到床上去, 梅姑摸了摸宿流峥的额头,掌心感觉到一片滚烫。
宋二赶忙说:“给他那套干净的衣服来我帮他换上, 你去给他煮一碗驱寒的汤药。”
梅姑连连点头,从衣橱里翻出宿流峥的衣裳,又拿出干净的擦身帕子,一块递给宋二。
她感激地望了一眼宋二,十分感谢他在她慌神的时候能够镇静地提醒她。她再望一眼儿子,快步转身出去要去煮药。
“哥——”宿流峥忽然尖锐地一声急呼。
梅姑脚步生生顿住,转头回望。
宿流峥眉宇紧皱,苍白的脸庞上一片痛苦之色。梅姑深吸一口气,忍下心里的难受和自责,快步去厨房给宿流峥煮驱寒药。
待将药煮好,梅姑匆匆端着药回来。宋二将宿流峥扶起来,梅姑给他灌了一些,却大半都没有被他喝下去。
“他又说些什么了吗?”梅姑问。
宋二叹了口气,道:“时不时喊一声他哥。”
两个人相顾一望,皆有些犯愁地无言。
梅姑怕什么来什么,宿流峥这一昏厥,便是整整三日没有醒过来。
夜深人静,梅姑守在宿流峥的床边,黯然难过。这三日,她日夜守着儿子,就像以前一样。
“流峥,我抛下了一切,只剩你了……”梅姑别过脸去,艰难忍泪。
第二日早上,宿流峥还是没有醒过来。梅姑却没有守在他身边,她去寻了宋二帮忙,让宋二过来暂时照顾宿流峥。而她则是提着一篮糕点出门,从小径往深山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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