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发自内心地佩服梅姑,可他又觉得若兄长还在世,也希望梅姑能够往前走,能过得开心些。
吃过饭,梅姑又将准备好的点心瓜果拿来。一家人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外面的烟花爆竹声越来越多了。
梅姑笑着说:“清焉,你们两个出去玩吧。”
“母亲不去吗?”宿清焉问。
梅姑摇摇头:“我都一大把年纪了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她又打了个哈欠,“乏了,再坐一会儿就要睡了。”
宿清焉这才转过头,今晚第一次和扶薇说话:“想出去走走看烟花吗?”
“好。”扶薇点头。
宿清焉站起身,扶薇跟着起身。
“等等,我去给你拿件外袍。”宿清焉走进卧房,打开衣橱,视线扫过扶薇的那几件裘衣,目光在那件白狐裘上停顿了一息,拿了另外一件黑色的貂裘斗篷。
他走出房,展开斗篷披在扶薇的身上。
梅姑叮嘱:“小心点火烛。也别玩太晚了。”
宿清焉点头。
扶薇跟着宿清焉往外走,她刚迈出一步,又转回身对梅姑柔声:“母亲也早些休息。”
梅姑愣住。
待宿清焉和扶薇已经走出了小院,她才转过头看向顾琅,惊奇道:“她喊我母亲了!”
顾琅一脸懵:“她当你媳妇不是都快一年了?才改口?”
梅姑脸上挂着笑:“嘿,我好像真的有儿媳妇了!”
顾琅听不懂,摇摇头:“看把你乐的。”
梅姑突然又正色起来:“那我不能骗她啊!顾琅,我得告诉她清焉和流峥的秘密啊!”
顾琅更听不懂了,她不是前两日还坚决地要保守秘密?女人心,真善变啊。
扶薇和宿清焉走出家门,沉默地走了有一阵子。天色黑,扶薇不小心趔趄了一下,宿清焉赶忙伸手去扶她。
“崴到脚了没有?”宿清焉问。
“没有,没事。”
宿清焉点点头,他扶着扶薇小臂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慢慢下移,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两个人继续往湖边走去。幽幽暧愫慢慢在两个人之间流转荡漾。迎面吹来的夜风,仿佛也夹杂着烟花爆竹的气息。
扶薇望着前方升起的烟花,问:“你们家每年都不在家里放烟花吗?”
“不放。”宿清焉解释,“家里穷。”
扶薇没想到是这个理由,轻轻地弯唇。
宿清焉转眸望着她,唇畔也勾出一丝笑。一阵寒风迎面吹过来,将扶薇身上的斗篷吹得乱舞。宿清焉驻足,将她的衣裳拢好。
两个人相视一笑,继续往前走。
“你呢?你家里每年过年的时候都会放很多烟花吧?”宿清焉随口询问。
“是啊。”扶薇道,“不过一直没好好瞧过。”
她仰起脸,望着夜幕中绽开的烟花。普普通通的烟花,也同样能让星月失色。
“下午过来的时候不是说想放莲花灯?走吧。”
宿清焉牵着扶薇的手,穿过人群,走到湖边。湖边此刻摆了很多摊位,都在卖各式各样的花灯。
宿清焉护着扶薇走进人群,一路低着头看过一个个花灯摊位,但是宿清焉都没有驻足,没有找到他满意的花灯。
他终于停步,扶薇望过去,看见这一个小摊上卖的花灯是并蒂莲形状的花灯。
她转眸望向宿清焉,宿清焉假装不知道,淡然道:“这些都要了。”
宿清焉对这里比较熟悉,他带着扶薇在一个稍微人少些的地方停步。两个人蹲在湖边,将满满一竹篓的并蒂莲花灯一一点燃,再一一放进水面。
轻漾的水面上逐渐飘满粉色的花灯,花灯带着微弱柔和的光亮,随波慢悠悠地晃走。
扶薇将最后一盏并蒂莲花灯放进水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是今晚宿清焉突然的亲呢让扶薇暂时忘记了早该问他的事。
她转眸望向宿清焉,问:“你跌下悬崖之后,在那个猎户家中住了两个月。”
“嗯。”宿清焉轻点了下头,转眸对扶薇笑,他眉眼坦然:“等天暖,我们一起去拜访道谢。”
扶薇望着宿清焉眼睛里的光明磊落,心中忽地迷茫。好半晌,她转过脸望向水面上慢慢飘远的并蒂莲花灯。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今年的宫宴十分冷清。陛下连日来喜怒不定时不时暴怒,今日宫宴指上更是全程冷着脸。朝臣向他奉承,他却冷笑将人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
精心准备的一场场歌舞表演,亦是被他痛批。不知道多少人被降了罪。
到后来燃放烟花时,段斐更是心中的烦躁达到顶峰,拂袖离席。
他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去了扶薇以前所住的长青宫。
宫人胆战心惊地跪了一地。自长公主离开之后,段斐时常来长青宫,每次来都阴着脸,时而发脾气嫌弃这里没打扫那里没换新,他总是能挑出一对不是来,长青宫里不少人被降了罪。
段斐走进扶薇的书房。
他立在门口,眯着眼睛往里望去,恍惚间看见阿姐坐在书案后,轻轻蹙着眉专注地批阅着奏折。
阿姐抬起脸,一张严肃的面容在看见他的时候绽开笑颜。“阿斐,你来了。”
阿姐的声音好似真的在耳畔响起。
段斐猛地转过身,身边空空荡荡,不见阿姐的身影。他再回头望向书案的方向,书案之后亦无人。
阿姐早就离开了长青宫。
阿姐不愿意回来了。
这么多年,自段斐有记忆起,每一年的除夕他都和阿姐一起度过。不,不仅是过年,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每一个重要的不重要的日子,他们都在一起。
这是第一个没有和阿姐一起守岁的新年。
“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段斐喃喃自语。
冯安快步穿过抄手游廊赶过来,看见陛下立在长公主的书房门口,他不由皱起眉。他走到陛下身边两三步的距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直到段斐冷冷地瞥过来,冯安才上前一步,皱眉道:“耶律湖生送上了婚事,欲……求娶长公主。”
“哈!”段斐突然笑起来。
笑着笑着,他又一瞬间冷了脸色,冷声:“他做梦!”
冯安低着头,不敢吭声,心里却犯难。两国之姻的重要性谁不知晓?冯安甚至觉得若长公主此刻在京中,也会答应这婚事。
因为梅姑不愿意去京城, 扶薇也并没有那么急迫地想回京,她暂时在宿家住了下来。
日子一下子变得悠然。
宿清焉恢复了每隔一日去学堂授课,时不时会去一趟南源城接一些活计回来做。
扶薇跟着宿清焉学会做火折子、花灯、纸鸢, 也会跟着他学做些雕刻。只是做雕刻有些累手,扶薇只学了一点就没了太多兴趣。
他们就像寻常的恩爱小夫妻, 琴瑟和鸣。
两个月里, 扶薇见到宿流峥几次。她尽量避开,不和他接触。只是宿流峥不大讲道理,总是要凑上来。每每两个人都要呛上几句。
不过扶薇如今已经不再打宿流峥了。
——毕竟打他只会让他舒爽。
扶薇坐在庭院里,摆弄宿清焉雕了一半的核雕。小小的核雕十分精致, 雕着一对小夫妻蹲在湖边放莲花灯的情景。他雕得惟妙惟肖, 仿佛能看见那对小夫妻两个人脸上的笑容。
还只差一些衣服上的细节,就要雕完了。
扶薇有心自己添上两道, 可是拿着刀子比量半天,下不去手, 她总是担心一切割错了, 这个宿清焉摆弄了好多日的核雕就要被毁。
最终她还是放下了刀,等着宿清焉回来之后将它雕好。
今日宿清焉要进城,他傍晚才会回来,而现在才上午。
天气逐渐转暖,有嫩绿从庭院的砖缝间冒头,昂扬着生机。
扶薇抬起眼, 闭着眼睛享受初春的暖阳落在她的脸上。
真是十分惬意舒服。被这样的春风暖阳滋养着,扶薇觉得自己的身体也要跟着好了许多。
忽然有阴影落下来,扶薇睁开眼, 猛然看见宿流峥在自己面前放大的脸庞。
扶薇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双手抵在宿流峥的胸口, 将他用力推开。
“你来干什么!”扶薇质问。
宿流峥歪着头,道:“这是我家。”
扶薇抿了抿唇,完全无法反驳。她掖了掖鬓发,转过脸,去看面前桌子上的那个核雕。
宿流峥的手突然出现在扶薇的视线里,他拿起核雕,举起来,对着太阳眯着眼睛打量。
“这是你哥的东西,别乱动。”扶薇叮嘱了一句。她知道若宿流峥知道这是宿清焉的东西,宿流峥必然不会将其损坏。
扶薇早就摸清楚了宿流峥的性子,只要和他哥哥有关的事情,他都会很上心。宿清焉仿佛是他心里最重要的人,远比他的母亲还要重要。
这也是扶薇不懂的地方,既然他那么敬重自己的兄长,又为何会和兄长的妻子牵扯不清?
扶薇轻叹了一声,软了语气:“流峥,我们不要再单独见面了。”
宿流峥立刻转头盯向她。
扶薇却没有看向他。她转过脸,望向砖缝间拼命生长的野草,她怅然般开口:“是我招惹你,是我的错。可我不希望你哥哥不好受。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不想你哥哥不好受。”
宿流峥盯着扶薇好半晌,才闷声:“才没有!我哥哥不会介意的!”
扶薇摇头:“你和你哥哥从来不见面,你怎么知道他不介意?”
宿流峥愣住。
扶薇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没有男人会不介意。你哥哥是天下最端方的正人君子,他只不过是把介意藏在了心里。我不想他再受伤,所以也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那么我呢?”宿流峥突然问。
他死死盯着扶薇,眼底卷着巨浪般的挣扎。
哥哥在他心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这是无需质疑之事。可是这一刻,他也想问问面前这个女人,时不时只在乎哥哥有没有受伤会不会难过,完全不在意他的心情?
他朝扶薇迈步,双手撑在桌面上,弯腰靠近,逐渐逼近扶薇,咬牙切齿:“你想要我的时候把我抓到床上去,让我学我哥哥!你不要我的时候,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来看我!”
许是因为他生了一张和宿清焉完全一模一样的脸庞,扶薇望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竟是跟着一疼。
扶薇不允许自己心疼别的男人。她偏过脸去,狠心地说:“你当然不是陌生人,你是清焉的弟弟。”
扶薇觉得宿流峥心里对他兄长有很多误会,若没有那个兄弟俩之间不能相见的命数之说便好了。
她心烦意乱,说:“你可以自己去问问你兄长,问问他希不希望你再来找我。”
宿流峥沉默下来。
长久的沉默,让扶薇诧异地抬眸望向他。惊见宿流峥眼睛红红的,竟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也想见哥哥,他们都不让我见哥哥。”宿流峥低声道。他将声音压低,声线沙哑中带着丝诡异。
“嫂嫂,你能不能帮我?”宿流峥睁大了眼睛,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扶薇。
扶薇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扶薇逼迫自己掐掉心里对宿流峥的怜惜,她淡漠地说:“我做不了主。”
毕竟那个命数关系到他们母亲的性命,扶薇觉得自己不能私下做决定安排两兄弟见面。更何况……她也不想让宿清焉知道她今日又与宿流峥见面了。
宿流峥垂下眼,胸口缓慢又用力地起伏着。
扶薇起身,从他手中拿走那枚核雕,狠心地转身进了卧房。
“你站住!”宿流峥突然开口。
他快步追上扶薇,将袖中藏了一路的盒子递给扶薇。
扶薇没伸手接,而是问:“什么东西?”
宿流峥目光躲闪,才说:“听说今天是你生辰。”
扶薇讶然。
他是来给她送生辰礼物的吗?一想到自己刚刚那个态度对他,扶薇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歉意来。
宿流峥看扶薇还是不接他的礼物,他心里更急。赶忙献宝似地将盒子打开给扶薇看。
他阴邪的眼睛盯着扶薇,认真道:“嫂嫂一定喜欢!”
扶薇垂眼望去,却见鲜血淋漓的两块软肉放在盒子里,盒子里甚至已经卧了一汪血水。
“什么东西?”扶薇闻着血腥味儿,有点不适地皱了皱眉。
“舌头!”宿流峥再朝扶薇迈出一步,将手里的盒子递低扶薇,“那两个总是说嫂嫂闲话的畜.生,我把他们的舌头割了,送给嫂嫂!”
“你有病啊!”扶薇气得转身就走。
不,她觉得有病的是她!她刚刚竟然觉得宿流峥这样的人可怜?是她有病!
房门“砰”的一声被扶薇砸上。
扶薇气恼地躺在软椅上,开始犯恶心,她坐起身,连喝了两杯水才觉得好些。
宿流峥站在门外叩门,扶薇没理。
又过了一阵子,扶薇听见宿流峥走了。
扶薇重重叹了口气。
今日宿清焉比往常回来得更晚些,扶薇坐在窗下翻着画册,时不时抬眼望向院子里。
见到宿清焉身影时,扶薇立刻起身迎上去。
“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扶薇一边问着,一边提裙奔向他。
扶薇走到宿清焉身边了,才看见在宿清焉身后的梅姑。扶薇对梅姑有礼貌地笑了笑,淡声地唤了声“母亲”。
梅姑脸上挂着笑,道:“你们两个说话。”
她识趣地走开,回了自己房间。
扶薇已经瞥见了宿清焉手里提着的布袋子,她抱着宿清焉的手臂,几乎攀着他,在他身侧仰起脸望着他,拿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撒娇:“有人不会忙到把妻子的生辰都忘了吧?”
“岂敢。”宿清焉微笑着摇摇头,牵着扶薇的手回房。
两个人回到房中,扶薇直接拿过宿清焉手里的布袋子,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一套天蓝色的春日裙装,还有一只蓝宝石的步摇。扶薇瞧了一眼步摇,一眼瞧出来价值不菲。她半玩笑:“郎君发财啦?”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才解释:“前几年有一友人,一起读书作诗颇为投缘。各留了诗画相赠。后来,他在前年的时候高中探花郎,笔墨书画皆成了值钱之物。”
宿清焉顿了顿,道:“我把他赠我的一副丹青拿去卖了。”
前年的探花郎?扶薇想了一下倒是对这人有些印象。她抬眸望向宿清焉,半惊半打趣:“郎君为了给我买生辰礼物,把友人的赠画给卖啦?”
宿清焉顿时有些尴尬,不得不急声解释:“当日互赠笔墨时,便想着他日若一方能扬名万里,另一方即可将字画卖掉。”
宿清焉解释:“当日说好之事。”
只不过他高中探花郎真正扬名万里,而他却依旧留在水竹县。
扶薇觑着宿清焉的表情,心领神会,她把玩着步摇,嘴上却是极其认真的语气:“幸好郎君没有去科举,若是去了必然高中,就要把他的探花郎挤下去啦。”
宿清焉失笑,他望了一眼被放在一旁的春日裙装,慢声:“不看看那身裙子喜不喜欢吗?”
“看呀。”扶薇将步摇放下,拿起那条裙子。
宿清焉半天,才低声解释一句:“我做的。”
“嗯?”扶薇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看向他。她虽然一直知道宿清焉手巧,可她从未见过他做针线活呀。她也实在难以想象宿清焉穿针引线的样子。
“跟母亲学的。第一次做,做得不好。”
“做得很好!我很喜欢。”扶薇嫣然一笑,立刻开始换衣服、换新裙。
宿清焉张了张嘴,最后也没阻止她。只是守礼地低下头去喝茶,待扶薇换好了新裙子,他才抬起眼睛看过去。
她穿着这裙子和他想象的一样好看。
不,比他想象中还要好看一万倍。
扶薇摊开双臂,在宿清焉缓缓转了个圈,裙摆飞旋转起,她又转到宿清焉的怀里坐在他怀里,勾着他的脖子,媚眼相望:“我很喜欢。这是我穿过的最漂亮的裙子。”
宿清焉望着扶薇这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心里生出些异动,又清楚她也动了心思。
他轻咳一声,不得不压低声音轻哄:“还没吃晚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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