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微:“上风山,不在海城,在邻省,这山脚下的纸火铺全都是卖这种破钱的,不是因为匠人手艺不好,而是因为这山上的太姆祠专门烧破钱。
“我就直说了,这太姆祠是淫祀场所,就是披了一层皮,背地里供奉的是五通,扰乱人间秩序,祸害人。我这次跟着道协那边的人一起过来的,就是为了打掉这个毒瘤。我想着,冥钱不管好坏,终归是会烧到冥府去……”
“你是觉得阴司有人吃里扒外?”老九马上接上,他脑筋一转,就听明白许白微的意思了。
许白微笑说:“九哥,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上次在冥府看过了破钱山,现下实在很难不往那方面想。”
不光是看见了破钱山,还有阴司那些鬼的德性,其实跟人没有太大的区别,鬼也会相互看不起,鬼也会贪,劣根性始终存在。
不然她实在想不到合理解释,上风山为什么专门烧破钱。
冥钱对应阴债,按照阴债对应阳世气运的说法,以超乎寻常数量的破钱烧到冥府,然后经过破钱山转化,变成能够受到冥府转化的“官银”,再监守自盗经五通之手,变成可以招揽信众无比灵验的财运。因为上风山烧下去的破钱数量巨大,填了“官银”亏空的剩余,就流到了里应外合的手里。
几乎就是掌握了阴间的铸币权,不得不说,能想出这种法子,的确是鬼才了。
许白微把自己想到的告诉老九,老九听了眯起他的鬼眼,若有所思的,随即表情变得老奸巨猾起来。
“我说那钱山鬼日子怎么过得那么逍遥呢,原是钻了空子,看老子回去就走一趟阴律司,给它来一招釜底抽薪!”
阴律司,就是阴司制定阴间法律的部门,老九心里可美,等他去给崔判提出这一处错处,那必定又是功劳一件!往后他可就是能撼动阴律的大人物了,就是头儿都没有这样的功绩吧。
许白微保守了一把,说:“我只是这么猜想,还需要九哥回去帮忙求证一下。”
老九大手一挥,笃定道:“你不说我以前都没想到破钱山还有这么个漏洞,原本就觉得钱山鬼那狗东西不对劲,就算是监守自盗点那能有多少?我问它它还得意洋洋,说子孙后代有出息,给它烧得多!我可去他妈的,我就说不对,都不知道死了几百年了,哪来的孝子贤孙还记得它这只老鬼的名字!”
大概是被气狠了,老九连连说了几个“不对”。
老□□风火火的,转身就走,丢下一句:“你等着,九哥今晚上就给你个答复!”
崔判最是严格,只要知道破钱山那堆垃圾回收制度有问题,必然大笔一挥,立马就给作废了。
“好呀,恭候九哥的好消息。”许白微笑眯眯地望着老九背影,他飘出屋子,眨眼就消失了。
她为什么会这么猜呢?到目前为止,上风山的五通给她留下的印象,主要是狡猾,而非凶残。太姆祠作为毒瘤一直没铲除,未必是同道们道行不行,难铲除的不是五通本身,还有受其蛊惑的信众太多,甚至聚集起了像五神教这样的异端教派。
想想当初海大那几个荒庙惹上山魅的那几个学生,才从山魅那里讨到了多少好处,那东西就凶性毕露要更多更血腥的供奉?贪婪、凶残才是五通的本性。
上风山五通应该是灵性更足了,过于狡猾,所以稍稍收敛了凶残的本性,尽量不伤人命,而本性这个东西,不是那么好改的。如果说是和冥府某鬼沆瀣一气,太姆祠所有的灵验都是“借花献佛”,压根不是它出力,那就能解释了,直接吃白食还要什么自行车!
要是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从上风山那么多信众里,挑几个来打打牙祭,也影响不了什么。比如那些求子心切的妇女,要是人没在了产台上,本来生产这鬼门关前过的事,出了意外谁会怪到“求子灵验”的太姆祠。
各地道协还能勉强容忍上风山的存在,估计也有它看起来恶性似乎还没有那么大的成分在。
转眼到了晚上十一点过,这个时辰要是还在城区里,那夜生活才开始没多久,但在上风山这大山上,没什么娱乐方式,上风塔虽然好看,但多看几眼也就腻了,大部分留宿的人这个点已经入睡。
跟许白微隔了几间的屋子里,夏灵宝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烦躁地翻身爬起来,跨过殷符言,跳出去,“我出去走走,也不知道是不是吃多了没消食,总觉得胃不太舒服,你别关门啊,我消完食就回来,你继续睡你的,不打扰你。”
先前有他在边上一直翻来覆去的,殷符言在边儿上虽然没说什么,但也没睡着。
殷符言双手枕在脑后,闭目嗯了一声。
夏灵宝出去之后,房间里就安静多了,旁边没有人辗转反侧,时不时地制造噪音,四下只有房间外头草丛里的虫鸣,但隔着一堵墙虫鸣已经被削弱,传进来变成了催眠的白噪音。
房间门被夏灵宝出去的时候带上,虚掩着露出一条缝,外面院子里没有灯火,但月光洒下来还是露出一道灰白。
夏灵宝出去之后为了不打扰留宿的人,从斋房这边离开,想要找个地方散散步,才发现山里跟城里不一样,到了晚上到处都乌漆嘛黑的。
“唉……”他找了片斜坡上的空草地,蹲下身摸了一把,哎嘿,这个点了还没起露水,干脆就躺下看了会儿月光。
旁边就是草丛,虫鸣声分明很明显,但却衬得环境分外幽静起来,他突然就打了哈欠。怪得很,刚才在屋里睡半天都没睡意,出来一会儿倒是酝酿出来了。
他估摸着殷符言可能也才刚刚睡着,觉还比较浅,就先不忙回去了,打算再在这儿待会儿。
闭目养神了会儿,睡意上来精神就有点朦胧了,被人拍了拍肩膀睁开眼的时候,他意识骤然从睡眠中抽离出来,眼神还有点迷离。
“嗯?师父?你也睡不着吗?”
“嗯,”丁云齐表情和蔼,不像平时动不动就嫌弃的样子,他在夏灵宝身边坐下,说,“出来散散心,趁着为师心情好,你有什么心愿,可以向为师许愿。”
夏灵宝还躺着,就这个角度望着他师父和蔼的脸,有点不习惯,所以他没甚么反应,看起来有点呆呆的。
半晌,他说:“师父,赖会长和梅师傅他们是神霄派也有雷法传习,来的时候听梅师傅说你年轻的时候也拜过仙都宫的老道长为先生,可是你以前都没教过我……”
说着,他有点委屈,然后趁着师父他现在心情好,说:“那我许愿你教我雷法。”
丁云齐原本还和蔼的表情僵住,半晌没反应。
夏灵宝:“……师父?你是不会吗?”
房里,虚掩着的门缓缓张开,室内静悄悄的,没有发出半点动静。门的装修还算好,没有像山野诡事那种小说写的那样,门一推就发出吱嘎一声。
门开到四十五度角的样子停下,从外面走进来个窈窕身影。
门口的地面上洒下一片月色,室内的光线都变亮了几度,床上的殷符言面相门口这边侧躺着,双眼闭着,光线提亮的时候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但却没醒。
他正浅眠。
当觉察近处一道呼吸时,略微惊醒,以为是夏灵宝回来了。
睁开眼却瞧见许白微光洁的面庞近在眼前,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蹲在他床前,双眸莹润地看着他。夏灵宝没回来,是她轻轻的吐息近在咫尺,几乎要吹在他脸上。
他有一瞬凝滞,张口无言,昏暗的氛围里,这样近的距离好像实在有点不合适,尽管光线很暗,但她凑近了的面颊、裸露的脖颈,是不用细看就能注意到的白腻。
殷符言知道自己应该往后退一点,空出一些空间,但有点僵硬,一时没能动。
“姐……”
猝不及防的,她突然靠拢过来,半边身子靠着他的肩膀,嘴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廓,用一种很轻柔的嗓音低说:“向我许愿吧,现在你说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霎时,殷符言表情猛地一变,前阵子还被广大网友称很会爱人的眼睛里,倏地闪过明显的厌恶。
他猝然坐起身,冲着她胸口猛地一踹。
好端端的一个姑娘,大概没料到他喜怒无常,一下子被踹翻在地,十二分的狼狈。
这时,门口的门又被推开了些,本尊斜倚在门框上,笑看着房间里这幅场景。
许白微望着地上的人,冷笑一声,“我还当能搞什么动静呢,原来唱的一出兰若寺,当个聂小倩还得借旁人的样貌,看来狐媚把戏也不怎么样。”
在床边坐着的殷符言刚才还恶狠狠的,此刻看见门口的许白微时,蓦地没动作了。门大开之后,月光恰好能撒到床边,能看见他穿着宽松短袖、长裤,撑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莫名透着一点紧张。
许白微走进去,到了床边,指挥说:“进去点。”
殷符言回过神来,听话地往里缩了一截在外面空出一片空间,许白微在那儿坐下,随即上手勾着他脖子往枕头上一倒。殷符言个子比她高上许多,躺倒的瞬间脑袋还撞到了床头上,发出“嘭”的一声。
许白微吓得一下子缩回胳膊,弹坐起来,望着还躺着的殷符言,“…………对不起、对不起!”
她原本是想装个逼,给地上那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示范指导一下,勾人该怎么勾。
但、但,现在一下子卡住,气氛就变得怪怪的。也不好再特意解释她这个行为了。
殷符言:“………………没事。”
他竟然直接翻身背对着她,都不管房间里还有个东西了。
他往里面挪了之后进入到月光照不见的阴影里,暗色中,耳根子泛起了红。
地上那东西立即往门口奔去,明明什么阻挡都没有,“她”却一下子撞倒,被弹回地上。
随后狗急跳墙脱出这具壳子,房间里勾人美色消失了,一个巴掌长短的木刻“啪”一声掉落在地上,一个半透明的魂魄往门外冲去,但仍然出不去。
许白微正尴尬,赶紧从他床上起来,逮住那魂魄赶紧走了。
出门的时候,还把门一下子给他关上,关得死死的。
夏灵宝回来的时候,在外面砰砰敲门,“殷符言!你睡了吗?我不是叫你别关门吗?”
第二天,遥在海城的三元观里。
一观的人早上起来就围在祖师爷神像面前观摩,一个个的啧啧称奇。
诶嘿,你说多神奇?原本以为就是个雕刻,结果竟然是活的!今早一起来就看见树冠上开了满满当当一树的粉梅花。
王燃纳闷儿,难道树木的再生能力这么强?但这也没到春天啊。
前半夜折腾了挺长时间, 一行人几个也不知道是几点才睡过去。
早晨起来之后,见面时许白微视线落在殷符言后脑上停留许久,跟当事人视线对上之后, 才迟疑地问:“……你的头没事吧?”
殷符言沉默了一下, 然后开口:“没事。”
“嘿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过去一晚上了, 昨晚当时是比较尴尬, 现在情绪过去就也还好。
听见他们对话,夏灵宝不解, 扭头去看殷符言, “你头怎么啦?咱俩住一屋我怎么不知道你脑袋怎么了?”
殷符言无声地回望了他一眼, 昨晚那场景,他不太想说。
“没什么。”
丁道长他们过来之后, 夏灵宝朝他师父说:“师父,所以说你到底会不会雷法啊?您老办不到就不要随便吹牛,还让我许愿呢,许了您又不教。”
大清早的, 丁云齐听了一脸懵, “什么许愿?”
夏灵宝:“就昨儿晚上啊,我睡不着出去逛几圈,中间碰见你也出来了,我还问你是不是也失眠呢, 然后你就莫名其妙地让我对你许愿。”
昨晚他提出让师父教雷法之后,“丁云齐”皮笑肉不笑地, 顾左右而言他,然后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 说什么睡意来了要回去睡了。
留下夏灵宝无语凝噎,前后脚都没待到几分钟,刚才的话等于白说。
丁云齐皱起眉,神色稍稍凝重,“昨晚我可没出门,这有你梅师傅作证,大晚上的,你瞎出去乱窜什么,碰上什么东西了吧?”
夏灵宝一滞,脑海中再次闪现昨晚那会儿的情景,此时也察觉有点奇怪来,喃喃道:“……我就说嘛,老头你怎么会有那么和蔼的时候……”
丁道长怒瞪。
不过现在不是收拾人的时候,他细问:“昨晚你具体是个什么情况?”
前后就那么几分钟的功夫,夏灵宝几句话就交代了,听到“许愿”这两个字后,殷符言也提了下自己昨晚也碰上了找上门来的东西,他模糊掉了具体情境,只说对方也是让他许愿。
只不过假扮丁道长的东西走掉了,但他这边这个,被许白微抓了。
刁有才:“它那么执着让人许愿,什么意思啊?”
梅立卯:“这伎俩之前倒是没经历过,不过我琢磨着,估计是人只要开口向它许了愿,它也实现了,那么就相当于达成了某种交换契约,届时就跟上风山那些信众一样,可以被其拿捏了。”
听了梅师傅的解释,夏灵宝眼睛一瞪,神情有点后怕,原来昨晚上是那么的凶险!
他不禁感叹:“幸亏我心无旁骛,一心向道,要是我提了什么别的要求,它说不定就做到了……”
那假的丁道长直接走了,是因为它丫的就一鬼怪,当然不可能会雷法!
感叹完,他扭头去看丁云齐,“所以师父,你要是教给我雷法,下次碰上这种情形我直接一道雷劈它个魂飞魄散!”
丁云齐哼一声:“你以为请雷跟请我一样好使啊?”
夏灵宝追问:“那你到底会是不会啊?”
丁云齐:“……会啊,怎么不会,提前沐浴焚香,设坛,上表,应该就能请来吧,唔,我学得没有他们神霄派本家弟子精是自然的。”
他只说跟赖会长、梅师傅比,绝口不提许白微,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小辈比属实不算光彩,而且还比不过。老实说虽然都是雷法,但二者之间相差甚大,他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有人能请神雷即请即降的。
夏灵宝还想问那为什么不教他,赖会长笑着说:“小夏啊,我们做师父的,要自己有八分,才能传授到五分,你师父他不教你,不是你师父的问题,况且各家有各家之长,将你们灵宝符学精,已然是大造化了。”
如此一说,关于教不教雷法的话题,才算过去了。
昨晚遭遇了“许愿”门的只有夏灵宝和殷符言,赖会长和丁道长他们一夜相安无事,大抵是他们都是二人结伴,只有夏灵宝和殷符言这里偶然落单。
至于许白微,她虽也是一个人,但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东西来打扰。她思来想去,不同之处大概就是她找了老九过来,在房间周围留下了阴神的气息,如果上风山所谓的五通神真的与冥府有交集,那想必对此并不陌生。
兴许是来过了,然后又吓退了。
他们从斋房走过来,到太姆祠这边的时候,已经有信众在了,或是其他留宿的,或是早早上山的。
他们听见有人聚在正殿里,惊奇地围观,有人在说:“怎么少了一个啊?”
夏灵宝好奇:“什么少了一个?”
他们进去正殿,原来是在说那副太姆绘像,昨儿太姆身后还有两个使女的,今儿不知怎的就消失了一个。
撑伞的那个没了,就只剩下右边那个拿拂尘的,孤零零地站在太姆身后。
今天天气清朗,早早的露了阳光,还挺灿烂的,太姆原本慈祥的表情,虽然还是没变,但信众们莫名觉得神态不太对,有种没那么愉悦的凝重感。
“唉我怎么觉得太姆心情不好呢,就跟马上就要蹙眉似的?”有信众说。
许白微笑了笑,应声道:“今儿太阳大,可能是撑伞的没了,见不得光吧。”
“啊?”信众有点迟疑,然后往外看了一眼,今天的确是个艳阳天,才早晨都已经明晃晃的了,这才自以为听懂了那姑娘的话,“哦,大太阳是晒得人头晕,我太阳天出门也是必打伞的,不然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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