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小兽一样呜咽,委屈地,像被丢掉了千年万年那样。其实她本该把这话说得更坚定愤怒一点,可她如今已经全然舍不得,只能委屈地,泣不成声地,“现在才来……不如……永远不来。”
此情此景,此话有些过于娇气了。可是她却不知道,紧拥着她的男人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红了眼眶。
天罚终于结束了。密不透风的云层开始流动,天幕下巨大的法相如流星般破碎滑落。
他按着她后脑的手终于松开一点,她仰头看他,在那个瞬间已经决定原谅他多日的不闻不问。
可是下一瞬,她的脸色骤然白了下来。
云咎重重跌在她怀里,甚至将措不及防的她压倒在了地上。
然后他喉头哽了一下,眉峰无意识地蹙起,呕出一大口鲜血,彻底昏死过去。
第28章 三合一入v章
阴云散开, 露出背后高远的天际,雨后的天幕颜色并不是漆黑的,反倒像是映射了地面的水光, 于深蓝中透出些许浅浅的白色来。
“云咎。”她双手捧着他的脸,颤得厉害,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她记忆中一向强大的神明竟会这样气息奄奄地倒在她怀中。
天罚……她引来的天罚竟这样厉害?若不是云咎前来及时, 她是不是真的会死在那雷劫之下?!
明曜脑海一片混乱,半是自责愧疚, 一半又觉得难以置信。等她反应过来,正准备又一次调动起本相之力引入云咎体内时, 身后却传来了一声断喝。
“住手。”
明曜手一抖, 警惕地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道中正站着一个黑袍迤地的高挑男子,他的面容隐在夜色里, 雾色般苍灰的长发未曾梳理,杂乱而落拓地垂及腰下, 令他显得更加颓废疲惫。
他左手握着一纸长卷, 修长的手指正点着其上一个被朱批圈出的人名。见她望过来, 冷然地道:“不想再被雷劈的话,我建议你不要再动你的神力了。”
他边说边卷起长卷, 语毕便要转身离去, 明曜心中突地一跳,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鬼王?!”
那男人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喊的什么玩意儿?真难听。”
明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喊出他的身份的, 她脑子乱作一团, 更没有时间去思考为何鬼王会在此刻现身人世,只怔怔然望着他:“您……您能不能告诉我, 他这是怎么了……我该如何才能救他?”
鬼王扫了少女怀中的神明一眼,无精打采地淡声道:“没什么事,不过是快被劈死了而已,你救不了他,趁着现在地湿土松,找个地儿埋了吧。”
明曜狠狠一怔,思绪乱作一团,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死……死?”
“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他可是神,怎么会死!”
鬼王沉默下来,许久才凉凉道:“那你就当我口误。他不是要死了,是要陨落了。”
他嘴角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弧度,语气恶劣:“神陨之后没有来生,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明曜被“神陨”这恶狠狠的两个字砸懵了,眼眶一红,眼泪当即砸了下来:“骗子!”
鬼王显然对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泪水毫不动容,继续慢条斯理地刺|激她:“怎么?你怕他死?可是你杀人的时候,不是挺果断的吗?啧……真麻烦,如果不是你,我如何需要临时跑这一遭?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全死了,老天不劈你劈谁?”
“不是的……”明曜颤声道,“杀人偿命,我没有做错。”
“哼,”鬼王冷笑了一声,“凡人相残,如何用得着神灵出手?何况事先保了谷家母女性命,乱了因果的不也是你么?谷家二人的性命,不正是你用薛府十几人换来的吗?蠢丫头,你可真会做生意啊。”
几句反问打得明曜脸色煞白,她闻言猛地攥起手,身体支撑不住般晃了一下。
乱了因果的人……她怔怔然望着眼前的男人,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是的,她想起来了,在听到寨主报出“黑凇寨”三字时,在薛夫人瞳光涣散地凉在她怀里的时候……
她不是没有尝试去归因过整件惨案的起点,她只是太累了,太害怕了。她害怕去面对残忍的真相,害怕去相信薛府众人的死皆是因为她尝试改动谷家母女的结局,而催促薛夫人提前离开南滇。
鬼王掀起眼皮扫了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她的状态着实不好,整个人都湿透了,长发和衣裙紧紧贴着身体,脸色惨白,半张脸上的巴掌印浮肿得可怕,像是下一刻就要晕过去那样。可是鬼王在鬼界见惯了苦命人,并没有生出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思,转身就要迈入黑暗中去。
可下一瞬,他的脚步顿住,足底生了根一般,牢牢僵在了原地。
这次让他驻足的并不是明曜,而是从天际高悬的弦月中翩然而下的一抹星灰色的身影。那人影初时只仿若温柔月色中的一抹光晕,只消片刻,她柔纱的长裙,随夜风浮动的广袖便已在他眼中清晰起来。
来者是个容貌非常端雅秀美的女子,身材高挑丰腴,云鬓如雾,眉眼含情。她像一阵风般悄无声息地落到他身旁,半个眼神都没有落在他身上,径自往云咎与明曜身旁快步走了过去。
擦身而过的瞬间,夜风带起她槿紫的披帛,水仙般的香气自他鼻端飘过,她鬓边垂落的步摇发出极其微弱的碰撞声,却在他心头一声声地回荡开来。
鬼王怔了一瞬,只来得及用余光捕捉到她匆忙远去的背影,然后他忽然干笑了一下,伸手拉起肩上的兜帽,将自己疲惫的面容隐入了彻底的黑暗中。
神女在明曜身旁蹲下,柔软的目光扫过少女痛苦颤抖的瞳孔,顿了顿,轻轻按住了她冰冷的手背,声音沉稳镇定,尽力地安抚着少女的心神:“乖,别担心,会没事的。”
明曜这才动了一下,她琉璃般的眼球转动,落到神女的身上,许久后才仿佛有了一丝生机:“素晖神女……”
素晖微微一愣,有些疑惑眼前的少女怎会知道她的名字,但那疑惑很快被她压下,她朝她温和地点了点头,迟疑着,似想要从明曜怀中接过云咎的躯体:“别担心,我会救好他的。”
明曜全身的反应仿佛都慢了几拍,素晖言毕,却见她依旧紧紧拥着云咎的身子不肯松手,便无奈地想要起身换个位置。她刚刚提起裙摆,却见明曜终于应了一声,托着云咎的头轻轻将他平躺下来。
素晖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动作,停顿片刻,轻声问:“接下来,放心让我来吗?”
明曜对上她温和的眸子,缓缓朝旁边膝行几步挪开,将云咎的身体靠在神女膝头。她脑子太乱了,无数痛苦的念头像是要撕开她的身体冲出,她想要尖叫,想要扑在云咎怀中大哭,可是眼前更加沉重无力的现实阻止了她。
她呆呆看着素晖伸手抚上云咎额前几乎暗淡的神印,看着浅紫的神光自她掌中流淌进他的身体,看着神女垂落的眸中的,那一瞬间溢出的心疼和温柔……
明曜喉中发涩,仓皇地别开目光,她踉跄着站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树后,背过身死死揪着自己的衣领。她只觉得自己心乱如麻,担忧、愧疚、愤怒、恼恨交织在一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抠着粗糙的树干,心如刀绞,缓缓埋着头哽咽,最后竟狼狈地干呕起来。
起先她只是觉得心口痛到了极点,可是当咸涩的泪水混合着腥气的血液落到地上时,她才感到自己体内的本相之力已经完全消耗殆尽了。
她像一具摇摇欲坠的苍白空壳似地靠着树干,深秋的山风如刀般划割过她的面颊,而她在许久之后,终于稍微平静下来,得以梳理这短短几日的惨剧。
因、果……起因是她任性地离开西崇山,才碰到了谷家母女;是她送了谷莠玉石,才导致她们与薛府有接触;是她看到并试图改变她们的结局,才会和薛夫人做交易;是她成功劝说薛家提前离开南滇,才会……
明曜紧紧闭上了眼睛,胃中又一次痉挛起来,双腿撑不住力,踉跄着朝前栽倒下去。正在这时,她突然得手臂一紧,整个人被连拖带拽地拉了起来。
鬼王一手拿着一柄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梳子,一手拽着她的手臂,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在树干旁,开始若无其事地低头梳理长发。
明曜被眼前怪异的景象怔住了,目光也跟着那银梳落到鬼王苍灰色长发上。半晌,男人将一捧理顺的长发甩到脑后,望向明曜:“我现在看着如何?”
明曜张了张嘴,结结巴巴道:“不、不错。”
男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丢给她,道:“那就好。你把瓶子里的药吃了,待在这儿,别再昏过去了。你要是昏过去,她还得花心思救你……啧,太麻烦。”
明曜从瓶中倒出一颗深褐色的丹药,区区黄豆大小,却酒气冲天,难闻得她差点晕厥:“这是什么?”
“……保心丸。”
明曜顿了顿,默不作声地将药丸吞了下去,皱眉憋了许久,才不至于叫自己又吐出来。等她从那呛人的味道里回过神时,鬼王却已经不在她身旁,她抬眸朝云咎的方向望去,只见素晖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面色苍白地拨开云咎脸颊的长发。
明曜急急走回她身旁,小声道:“他如何了?”
素晖的动作迟疑了片刻,半晌才摇了摇头:“天罚落下的伤口是从体内积攒,最终才显露在身体上的。我帮他治愈了表层的皮肉伤,却没办法修复他体内的伤势……而且,而且他的神力在不断地流逝,我不能保证他什么时候醒来。”
她转头望着明曜越发苍白的面容,长睫轻轻一颤,有些不忍地垂落下来:“他现在需要静养,你们可同我回月隐峰,我……”
“月隐峰与人间相隔甚远,他如今的状况,哪能受得了如此颠簸?”
“在下于人间有一处宅邸,幽静宜人,正适合休养生息,若神女不介意,可以暂作落足之处。”
鬼王不知何时已走到素晖身旁蹲下。朦胧的夜色里,他的面容一扫明曜最初见到的疲惫落拓,显得意外地俊朗,他跟神女讲话的语气非常柔和,跟之前的冷言讥讽截然相反,简直像是一只精心打扮的开朗孔雀。
然而素晖的眼神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遂平静地垂下,客气而疏离地轻声道:“多谢鬼王好意。若云咎神君与这位……小友愿意,我也自当前往。只是叨扰要您了。”
男人看着她波澜不兴的眼睛,怔了一瞬,才勉强压下眼底的涩意,略带威胁地掀眼望向明曜:“这位小友,去否?”
几人在鬼王宅邸中安定下来后,素晖又往云咎体内输送了不少神力,她娇丽的面容上难得显露出几分疲倦,却在抬眼望向明曜的时候又温柔地笑了起来。
“你留下来陪陪他吧。”她安慰道,“虽然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够醒转,但我想,他醒来之后一定很想见到你。”
明曜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她沉默地望着素晖起身离去的身影,突然小声道:“神女。您……”
素晖回头看了看她,夜色将她的眉眼衬得格外柔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恬静,她静静等待着明曜的下文,却看见眼前的少女有些纠结地蹙起了眉头,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勾了勾唇角:“你想问,我是不是心慕云咎神君,对吗?”
明曜用力攥紧了自己的掌心,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似乎在懊恼自己不合时宜的心思。
素晖思考了一下,平静道:“估计有一点儿吧。我与他认识许久了,论交情倒也不算很深,在你未曾降世之时,云咎曾来月隐峰见过我,那时西崇山冷冷清清的,只有他一个人。他便寻了几乎所有好脾气的神祇,讨教令神域生灵昌盛的经验。我告诉了他很多办法,但是却始终没有解决的问题。他来得次数不多,可每次都是越发孤单沉默的样子……从那时起……我就有一点儿在意。”
“后来许久,他都没有来找过我,我留心打探了一下,才知道是你在西崇山降生了。”她轮廓完美的眼睛宁静地望向她,深深注视许久方才移开,“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他会很喜欢你。”
明曜怔然一瞬,只听她真诚而温和地缓缓道:“所以,你会好好陪在他身边的,对吗?”
明曜想要回应的,可是她嗓子堵得难受,不知道自己为何竟然沉默下来。待她回过神时,素晖已经步出了房屋。
鬼王站在屋外不远的廊下,隔着一片精巧的园林,凉飕飕地瞥了明曜一眼,须臾,一阵凉意扑面,那抹黑色的人影倏忽靠近到她面前。
明曜愣住,仰头对上鬼王的眼睛:“您……”
鬼王不耐烦地又塞了个药瓶给她:“吃了。然后睡觉,记得别死了。”
明曜歪了歪脑袋,刚想说什么,却被男人没好气地关在了屋子里,片刻后,鬼王闷闷的声音透过门缝传了进来,带了几分别捏:“你,记得给我看住那个男的。还有,没事别打扰我们。”
后来一连几日,云咎都没有醒转,素晖每日晨起、傍晚,都会照例前来给他输送神力。
然而,即便神女表面的神情依旧平静镇定,而且每次都会宽慰地告诉她,云咎虽然还不曾醒转,体内的伤势却在慢慢恢复,神力的流逝也减缓了许多。但明曜内心的不安却与日俱增,简直到了难以遏制的程度。
这些天里,她几乎日日都会做噩梦,要么反反复复地想起黑凇寨中的情景,要么会梦见自己在大雨中,一边哭一边埋着云咎僵冷的尸首。起先她经常会尖叫着从梦中惊醒,可后来她怕自己颤抖的泣声惊扰到云咎恢复,只能死死拉着他的衣袖,捂着嘴低低地啜泣。
她的状态非常糟糕,整个人肉眼可见地瘦了下去,甚至后来,素晖望向她的眼神竟比看着云咎时还要担忧。终于,在她又一次替云咎输送完神力,准备对明曜施术时,倚在门边发呆的鬼王忍无可忍地跨进房中,一把将素晖拉到了身边。
他强硬地打断了神女的动作,一手掐着明曜的下颌,一手打开药瓶的盖子,给她灌了三四颗热气腾腾的药丸,那动作太过粗暴,简直像在对待什么不听话的小动物。素晖怔了一瞬,想要上前阻止,却见鬼王已经松开了手。
他眉眼阴郁,冷冰冰地盯着眼前捂着脖子,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声音像是压了怒气:“你究竟在寻死觅活地作什么?不就是杀了人么?那些死人此刻早就投胎转世了!用不着你在这里替他们哭丧。”
“阁下,”素晖不赞同地皱起眉,“明曜年纪还小,寻常神明若要入世历劫,也未必能轻易经得起这许多折腾,请您不要如此咄咄相逼。”
“……”鬼王抬手按了按眉心,沉默片刻,声音倒是温和了几分,“神女管我叫什么?您?阁下?”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云咎床边的小凳上,自下而上地,有些凌厉地望着素晖:“素晖神女,在下死前姓沈,阁下三百年前往人间历情劫时,吾亦十、分、年、少。”
他脸上到此时才终于露出一丝恼火,气急败坏地,像是被素晖诧异而怔愣的目光刺痛了似的,“您当年对在下所作所为,可比在下对这个蠢丫头干的,过分千倍百倍不止。怎么、阁下、如今、心软许多?”
房门被前后两声重重合上,明曜精疲力尽地倒在云咎床头,鬼王的丹药烧得她食道生疼,但她看了看天色,没来得及休息,趁着窗外尚有斜阳,开始认真地替云咎擦脸梳头。
若是在平时,她应当会对鬼王与素晖神女的这段纠葛十分好奇,可是如今的她竟然连一点儿兴趣都生不出。鬼王对她吼的那几句,勉强将她从连日的压抑低落中拖出来了几分,可是一旦周遭安静下来,她便又难受得像是要窒息。
神明身体洁净无垢,惯来是不需要擦拭的,可是这几乎是明曜这几天中唯一能做的事情,她用手上的毛巾轻轻拂过云咎额前暗淡的神印,片刻将侧脸轻轻贴近他的心口。
他的心跳微弱,但是却非常规律,这种声音能令她稍稍安心一点儿。明曜闭着眼睛在他怀中靠了片刻,又拿起一旁的篦子替他梳理身后的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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