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后三分钟,对着门的方向念阿弥陀佛的牧引风还没走。
霍玉兰这回走到他身边蹲下,嘴里咬了一口吐司,含糊说:“怎么还没走?我送你啊老公?”
她没什么象形地蹲在轮椅边上,手臂扒着半截轮椅扶手,烫得有些发红的指尖捏着一片香气被热度激发了出来,显得格外诱人的吐司,嘴里不断嚼嚼嚼。
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用自下而上的角度看着牧引风,就着大美人下饭。
真好吃。
真好看。
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写着放松两个字。
而和她对比惨烈的是牧引风,他从头到脚,都在展示着什么叫应激和戒备。
牧引风尽量目不斜视,平板上的时间显示现在是七点二十九分。
门外没有声音,莫宁还没来!
莫宁今天堵车严重,堵在了过江城往城外的一座桥上,急得额头的汗都下来了。不过想起今天上午也没很多工作,这才只是给牧引风发了个消息。
牧引风感觉到私人手机贴着他的大腿震了一下,闭了闭眼睛,如坐针毡地猜到莫宁恐怕有事情耽误了。
这种情况很少发生,莫宁一直都尽职尽责。
但为什么偏偏是今天?
霍玉兰还蹲在那里,咬一口吐司就看他一眼。
像是在观看什么稀奇动物,牧引风深吸一口气。
然后吸了满口的吐司香气。
牧引风一大早没吃东西,肚子在这会儿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
两个人离得很近,霍玉兰一下子就听到了。
牧引风羞耻得耳朵微微泛起了红,但是好歹没弥散到脸上,还能装着一本正经。
他还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主动开口把平板递给霍玉兰:“给你的。”
霍玉兰吃剩下最后一口吐司,捏在手里,递到了牧引风的嘴边说:“吃一口吗?你肚子叫了,我听到了。”
牧引风:“……”
先不说她手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有多寒酸,她把吐司周围咬得像锯齿一样给谁啊!
再者说他不吃这种东西!
“不吃啊,我听阿姨说过你早上不吃东西,原来是真的。热过的可好吃了,比刚烤出来的时候都好吃。火大一点,这个边边还会焦,脆脆的。”
霍玉兰说着,把最后一口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接过了平板。
“你……”牧引风说了一个字,就闭上了眼睛。
“什么?”霍玉兰撑着轮椅边上站起来,看着牧引风说,“你说什么?”
“没什么,一边去。”牧引风没办法视她为无物,只好驱赶她。
他刚才其实是想说“你不洗手?”但是很快他发现自己和这个他名义上的妻子,不是能这样日常交流的关系。
于是他把剩下的话咽回去,只是让她从自己身边滚蛋。
霍玉兰抱着平板起身,按照他的话,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问道:“能联系到你的私人手机吗?”
牧引风看着她不说话。
霍玉兰点开聊天软件,发现里面果然有个新注册的账号,账号是默认的名字,一堆乱码。
只有一个联系人,联系人的头像图片上是一匹在阳光下站起来的马,马背上还有一个穿着骑装的笔挺人影。
霍玉兰点开放大一看,笑着说:“你的头像是温斯顿!”
不过牧引风的微信名字是空白,霍玉兰迅速点击修改备注——玫瑰王子。
然后捧着平板,给就在她面前的牧引风发了一条消息。
——你左面的双眼皮比右面的大一点点,右面更翘。
“嗡嗡”牧引风的大腿震动。
霍玉兰没听到声音。
又发了一条——你鼻梁好高,好想在上面滑滑梯。
“嗡嗡”
——你的眉毛在哪里染的,推荐给我,我也要把头发染一下。
“嗡嗡”
牧引风右侧的大腿被震得酥酥麻麻的,他腿不好使是心因性的,不是真的残了没知觉。
“别发了!”他忍无可忍地说,“开的震动!”
他语气有点冲,不对,是很冲!
牧引风很少对着人发脾气,他越是有病,就越是克制自己。
就连药物的那些副作用,他也尽量不在任何人的面前表现出来。
可是现在他真的很烦躁,很饿,为什么莫宁还不到。
以及身边的人碍眼又吵得要命!
他吼了两声之后,厨房里面两个端着菜出来的阿姨好悬把菜碗扔了。
牧引风知道自己这是无端迁怒,但那又如何,他根本半点也不想装。
他阴沉地抬头看“慕方懿”,想要看一看她被自己吓到的脸。
他也想跟慕方懿说,装不下去就别装了。
可是他抬起眼,看到的只是霍玉兰望着他有些发痴的眼神。
牧引风甚至还费了点力气仔细分辨,那其中确实没有畏惧,反倒有藏不住的惊艳。
牧引风自己不知道,自己愤怒起来的样子如同怒放的粉色山茶花。
整张脸涌上血色时候,连指尖都透着粉。
他的皮肤异于常人,因为白化病好似发色和肤色都有所退化,因此充斥了血色后,娇嫩得就像一掐就断的花瓣儿。
霍玉兰咽了口口水。
感觉一个吐司片下肚,她更饿了。
她看着牧引风,仿佛没有听见他刚才冲着自己喊的那两句,发出邀请道:“饭菜好了,今天四菜一汤,不吃点再走吗?”
牧引风像是一巴掌抽在空气上,憋都憋饱了,火烧火燎地转过头。
他骨子里是个不愿意将情绪外显的君子,就连和牧元蔓女士之间的那些岁月,他也是克制而内敛的。
这样被几个信息激得直接发火的事情绝无仅有,牧引风迅速意识到,他竟然在这一早上的对峙之中,落了下风。
被牵动了情绪,这是谈判和做事之中最忌讳的焦躁。
而对方不仅牵动了他的情绪,还让他的情绪无法发泄……
牧引风闭上眼睛,不肯再跟霍玉兰说一句话,也不肯看她。
霍玉兰倒也没有多么诚心邀请他一起吃饭。
这件事吧,搞得太快容易适得其反。
于是她抱着平板回桌边坐着,招呼两个从牧引风发脾气开始,就像是被定住的两个阿姨说:“阿姨别站着,端来啊,我老公早上不爱吃饭,我们一起吃。”
两个阿姨僵笑着摆放好了饭菜,拒绝了霍玉兰要她们一起吃的提议。
老板和老板娘吵架,她们这些人最好就是躲得远远的。
霍玉兰一个人吃东西,吃得津津有味。
饭菜的香气比吐司的味道还要诱人,牧引风的腹内如同火烧一样,又饿又气,别提什么滋味了。
可是霍玉兰再也没有叫他过来吃饭。
这也是一种战术,她当然可以做好人,哄劝着牧引风过来,卑微地照顾他。
但是那就落了下风了,强求来的东西总归是不对味儿。
她在等哪天他自己找她,以后也要他自己找来。
她不摘青果子的,要熟透的才好吃。
于是一顿饭,霍玉兰吃了二十分钟,牧引风就对着门的方向坐了二十分钟。
再也没有任何的交流。
吃完饭,霍玉兰甚至都上楼去了, 牧引风还在门口僵坐着。
像放完狠话摔门, 结果门是液压的, 说完一刀两断的话, 刀钝得切不开衣袖一样令人胸闷。
霍玉兰不接茬,导致牧引风发的这一通火,在半空中打了个旋,直接被他自己全都吸回去了。
在腹腔里面唱了好一出敲锣打鼓的大戏。
直到莫宁终于汗流浃背地来接他,看到独自坐在门口的老板的面色就知道完了。
果然一上车,还没等莫宁解释一句今早的路况,牧引风就开口道:“季度奖金快发了吧?”
莫宁心中一突。
牧引风独断专行的下句话便冰冷无比地传入了莫宁的耳朵里:“你的没了。”
莫宁吃了黄连一样开了一路,到最后也没想出到底怎么会没了。
他从前也不是没有这种状况啊,老板一直都表示很理解的。
看来明天不能图近上架桥,还得绕远走市外才能准时到达。
打工人苦哇。
到了莫宁的这个位置上,按理说不太可能缺钱,奈何他有孩子在国外留学,家里老婆还喜欢混太太圈……
牧引风一整天的气压都很低。
具体表现为他早上没吃工作餐,中午也没吃,连咖啡也没喝一口,而且坐在偌大的办公椅子上面,像个摆放在那里的假人,连个动作都没有变过。
一直到下午四点钟左右,他放在办公桌上面的手机开始“嗡嗡嗡,嗡嗡嗡——”
“准备季度报告会。”牧引风看了一眼手机,对着莫宁道。
而莫宁却是惊疑不定地盯着手机,毕竟快奔四了,也长了一脸的鱼尾纹,都快让他瞪开了。
哇呀呀!
何方妖孽!
莫宁最清楚,这么多年来牧引风的私人手机,除他之外根本没人知道。
就连他联系商场上的一些朋友,用的也是另一部手机,就是这部黑色手机旁边的那一部白色的。
通常白色的大部分时间还是莫宁交给管理,商务酒会和私人聚会,都要他先筛选,列好名单,再做成表给牧引风看。
没有利益纠葛和那些因为多年交情推不掉的,牧引风向来不参加。
莫宁揉了揉眼睛,又看。
是黑的没错!
黑手机很有韵律地在叫唤,嗡嗡,嗡嗡,一边叫还一边挪动。
从办公桌旁边嗡嗡了十几下之后,就要朝着坐在转椅里面的牧引风怀里蹦去。
牧引风在黑手机孤注一掷“跳崖”之前,“啪”一把,像是那镇压妖邪的如来掌一样,把它镇在了桌子的边沿处。
而后牧引风看向了莫宁。
莫宁悚然回神,立刻道:“我去安排开会!”
然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关门吩咐门口的总裁秘书交代各部门在三号会议厅集合。
说完接过秘书手里的一杯浓咖啡,压压惊。
而办公室里面的牧引风,掌心下面按住了手机后,手机还叫了几声,震得他整条手臂麻酥酥的。
他抬眼看了一眼遮挡在落地窗前的窗帘,顺着一角缝隙看向外面还炙热的阳光,觉得自己简直有病。
病得不轻。
为什么真的把私人号码给了那个女人。
肯定不是那句“我给你发的消息别人不能看不能听”让他有所忌惮。
他的私人号上面骚扰他的不是没有,什么赤.裸的话没有人说过?
莫宁从来都是撇撇嘴,不以为意。
或者悄悄地跟门外的小秘书说,又有人不怕死,想撞冰山。
牧引风按着电话,审视自己的行为和心态。
他很擅长做这个,毕竟如果不能准确地剖析自己,他要怎么自控。
要怎么证明他和牧元蔓不一样?
然后牧引风发现,他之所以会下那个决定,还是因为他的占有欲作祟。
昨天晚上的“谈判”,包括今天早上的那个插曲,严格来说他都在那个女人那里落了下风。
这是让牧引风哪怕回忆起来都是有些震惊的事实。
不过很快他也明白,为什么自己当时没能反应过来。
他习惯的教育和对峙,习惯的商场上的谈判方式,也都是直来直去比较多。
拼资源,拼人脉,拼资金,拼名誉,牧氏企业到了这个地步,一出手就能定输赢。
而且就算迂回曲折,也是送人送物送礼,投其所好。
牧引风仔细分析昨晚上到今早上“慕方懿”的所有举动。
无论人做什么事情都会有目的,可是他不明白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目的是什么?
想跑想逃,可一个只能登网和联系他的平板没有那么大作用。
他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他唯一会精通的商场上的那一套,放在感情上并不适用。
感情不讲道理没有逻辑。
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要能砸下来的都是“金子”。
最妙的是在对方浑然不知的时候,积少成多。
牧引风在开会之前,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消息。
迅速滑过,只在早上的第一条消息上停留了一下,就直接翻到底点开了最后一条视频看了一下。
之后牧引风微微皱眉。
因为视频里面,他养的那几条獒犬的笼子被打开了。
视频里面的人一手拿着手机,一手伸进笼子里面,对着其中一条獒犬的脑袋拍了拍,然后咯咯笑了。
她不露脸,只露了一只纤细手腕,手腕还不如獒犬笼子里被咬断的骨头粗。
她指着其中一条脸都看不到的獒犬说:“我给它们都取了名字,这条叫‘杀马特’。”
“那边那条浑身毛发拖地的叫‘扫地僧’。”
“这条叫……啊!”手机剧烈摇晃。
“汪汪!”两声,视频录制突然中断了。
断掉之前,屏幕上停止键的位置是一张张大的狗嘴,獠牙丛生涎水还泛着浅红。
那之后在他看消息到现在整整十二分钟,再没有一条消息发来。
季度总结开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之内,牧引风十六次把自己的注意力从之前看的视频上拉回会上。
开到最后本就惨白的面色如霜雪雕塑一样,把会议室里面的人快冻死了,大家说话都是降低了两个分贝。
而贴身放在口袋里面的手机一直没响过。
牧引风倒也不是多么关心“慕方懿”有没有被咬到。
他就是好奇。
好吧,是好奇的部分比较多,就像是看了一半的故事戛然而止在高潮的地方,总归是让人惦记的。
而且……那个人至少是他名义上的妻子,要是被狗撕扯掉了手指什么的,牧引风会觉得有些不舒服。
就像一个布娃娃他可以不要,也可以扔掉,但是绝不能在自己的手里被别人弄得没了胳膊腿。
这种感觉非常难以形容,和情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是牧引风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残破不堪。
那些狗都是牧元蔓养的,牧元蔓之前为了投一个投资商所好,在世界各地为他搜罗斗狗。
斗狗是严令禁止的,可是某些人扭曲的心理和不能满足的阴暗,总是要在无人窥知的地方发泄出来,否则这把邪火说不定就要烧到“人”的身上来。
那段时间院子里面有各种品种的斗狗,条条凶狠无比,眼睛血红,流着涎水呜呜汪汪地叫。
后来那个开发商和牧元蔓强强联合,确实狠赚了一笔,可是那些被挑选后剩下的斗狗,就需要全部处理掉。
这东西本就违禁,一旦售出绝不退换,牧元蔓联系了人准备人道毁灭。
那时候的牧引风正是蛰伏隐忍的时期,本不应该开口,可是那些卑微的,无法选择自己命运的畜生,每天醒来都会被人用饥饿疼痛和恐惧来训练。
变成搏命厮杀的凶兽,按照别人希望的去赢,去输,去生或者去死。
让牧引风在发病时难以自控地联想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和那些畜生又有什么分别呢?
他从未对牧元蔓表示过喜欢什么,无论什么他只需要稍微多看两眼,他亲爱的妈妈就会送到他的眼前,或者逼着他亲手毁掉。
这是一场赌博。
他赌赢了,算是救了那些畜生的命。
可能是因为牧元蔓才利用这些狗完成了大单,心情很好,觉得玩弄这些狗的人会像那个投资商一样稳准狠,不会玩物丧志。
也或许,只是单纯地对几个畜生不以为意。
总之这些畜生的性命留下来了,现在还养在院子里面。
可是生下来就被训练的斗狗,就像一群会相互撕咬的蛊虫。
那些刻在它们骨子里的畏惧,对周围的抗拒,见到所有生物都要厮杀的本能,甚至是用药之后的后遗症,都会渐渐地要了它们的性命。
怎么死的都有,哪怕分开笼子养也不行,它们默认只能靠攻击和见血才能吃到东西,一旦没有同类,它们会开始残忍地撕扯自己。
牧引风每一次看到它们,就像看着正在逐渐滑入深渊的自己。
他也像是一条被训练过的斗狗,他只是没有四肢并用地爬行,他真的能战胜骨子里的那些本能,改掉流淌在血液之中的恶欲吗?
那些斗犬到如今只剩下了四五条,他专门找了个训狗的人管理着,偶尔也会有些异常状况,但是好歹磕磕绊绊地还活着。
牧引风偶尔去看一看它们,警告自己畜生能办到的事情,自己也能办到。
可是那个女人,为什么那么不自量力地要去动那些狗!
牧引风有好奇有恼怒更有痛恨。
她简直像是一脚踩入了牧引风从不对外展示的雷区,无论向哪里走都会爆炸。
而被牧引风痛恨着的霍玉兰,却是在录完那条视频之后,就关掉了手机。
她手里拿着一块新鲜的鲜肉,血水顺着她纤细的手臂流淌下来,她把鲜肉递给笼子里吃得满口鲜血的獒犬,那獒犬呜呜两声,蹲在笼子里面却没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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