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玦敛了笑:“是我忘了,饭钱和酒钱,等会儿一并给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陆瑜章忙道,他身姿高挑英挺,比连玦还高小半头,看她的视线却总像仰望,“仙子是否记得,以前曾说过,会助我修仙?”
过了许久,连玦才道:“我记得。”
陆瑜章垂眸道:“凡人寿数不过几十,我不想死得太早,让仙子很快忘了我。”
连玦看着他那张俊俏的脸,肤白眸深,眉宇清隽,有棱有角,几十年后,这具漂亮的身躯就会化为白骨。
她心里莫名抽痛了一下。和得知一万多前那个可怜的小孩因她惨死的感觉不一样。后者只让她觉得唏嘘,而前者,让她无法接受,甚至破天荒地产生了恐惧害怕的情绪。
陆瑜章只是陆瑜章。
他若死了,转世之后的他就不是他了。
她只需要陆瑜章。
连玦抿了抿唇,面上腾起一股热意,相识多年,她首次吐露心声:“我也舍不得你。”
陆瑜章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全身血液都要沸腾了,然后,他听到了一句更加惊人,让他魂魄都要飚飞到空中的话——
“你明日起搬过来与我同住吧。你这个根骨,拿我当炉鼎,都不一定有用。”
第一百零二章
陆瑜章直到搬到连玦院中那天, 都没有从恍惚的状态彻底恢复过来,整个人好像在云上飘,不知是梦是醒。
“你买这些干什么?”
连玦看着屋里的红烛、彩胜、铜镜,还有装满粮食干果的金斗, 蹙眉道,
“要与我成婚?”
陆瑜章脊背一僵, 低声说:“随便买的,您要是不喜欢,我马上丢掉。”
连玦坐在罗汉榻上, 姿态大马金刀,像将军指教部下:“在神界, 双修是件稀松平常的事, 某些神受了伤, 或者修炼到了瓶颈期,便会找一位契合的道侣双修,补足元气提升修为,有些神有固定的对象,有些一次换一个人也不奇怪。”
陆瑜章听后怔了怔, 问她:“您也这样吗?”
“我?我不需要。”连玦的坐姿略微紧绷了些,“双修乃是纵欲之道,我不好此道。”
她是第一次。
神界虽然有很多私生活混乱的神,更多的却是像她一般清心寡欲的。
嘴上说得平淡无奇, 其实她以前根本想象不出,怎能为了提升修为,与旁人发生肌肤之亲, 灵肉交融?
此刻薄暮冥冥,陆瑜章点燃一对红烛, 耗尽极大勇气,才走到连玦面前,微微颤抖地抓住了的手腕。
“您既然不好此道,为什么愿意与我……双修?我只是个凡人,对您修行完全无益。”
连玦想起姮娥曾私下与她说过许多次,做那事不仅对提升灵力有奇效,而且非常舒服。
她呼吸急促了些,看着陆瑜章的眼睛,心说,因为你很讨人喜欢。
嘴上说的却是:“因为之前答应助你修仙,而我近来恰好想尝尝双修敦伦的滋味。”
说罢,她反扣住陆瑜章的手腕,低声道:“在此之前,我需得告诉你,我不是仙……”
“我知道。”陆瑜章一字一顿道,“我一直觉得,您不像普通的神仙。您看我猜的对不对,您的位格比仙要高,您是……司战之神?”
连玦一怔,笑道:“不错。我还以为我在你眼里,只是个漂亮仙子。”
“是很漂亮,也很冷峻,很威严,一看便知您是个身经百战的大将。”
陆瑜章认真道,“您的一切,我都仰慕至深。”
连玦垂下了眼,呼吸有些灼烫,望见桌上两杯清酒,她轻快执起一杯,道:“合卺?”
陆瑜章抓起酒杯,不知想到什么,忽然道:“无论您怎么看待我的,我今生只饮这一杯合卺酒。”
说完便仰头喝了下去,连玦也缓缓饮下,随后起身走到床边,抓起柜上金斗中的红枣、莲子等物,淡淡问道:
“这又是什么?”
陆瑜章买时没想那么多,这时方才想起这些东西的寓意,忙道:“是我买错了,明日拿去喂鸟雀吧!”
连玦丢下手中之物,对他说:“神族极难有孕,你若从此跟了我,你陆家恐要绝后 。”
陆瑜章许是觉得对不起父母,沉默了一阵才道:“就算不能和您在一起,我也不会找别的女子。爹娘的养育之恩,我注定要负了。”
此时的连玦,从未想过自己有可能怀上凡人的孩子。
她宽衣解带,坐到床上,将自己的内力尽数封住。
肌肤相贴时,她让陆瑜章别再对她用尊称了。
“您……你身上为什么这么冷?”
男人覆在她上方,根本不敢看她的眼睛,更不敢看她的身体,眼睛只盯着帐幔,指尖触及的肌肤犹如冰玉一般寒凉,却让他浑身烧得更厉害,尽想将其融化。
连玦:“我是极寒之体。若我没封内力,你现在应该已经被冻死了。”
陆瑜章听罢,竟然笑了声:“那夏天抱着应该很舒服。”
连玦深吸一口气,只见他胆子稍大了些,把她摆弄成一个有些奇怪的姿势,忙道:“这样是干嘛?”
“书上是这么画的。”
行至通幽处,陆瑜章终于忍不住垂下目光看她,连念了几声“恕罪”,半阖着幽深的眸子吻上了她的唇。
连玦征战百万年,哪受过这种倾轧,偏生身体受用得很,聚不起劲来推拒,握剑的手搭在男人肩头,十指轻轻掐着,把人愈发抱近,渐渐眼波欲碎,满脸潮红,体会到了旁人言的“舒适”。
她强压着体内躁动的灵力,只放出了一点点,试图打通陆瑜章的筋脉。
“嗯……”
陆瑜章战栗着闷哼了声,眼睫的汗雾结成薄薄的白霜,连玦见状,连忙收手,问他感觉怎么样。
“好冷……再试试罢。”
说着,又换了个姿势,把连玦扯到身上,用他最习惯的仰视的方式膜拜她的天姿。
连玦觉得更奇怪了:“你为什么……会这么多?”
陆瑜章道:“今日之前,为了好好伺候仙子,我彻夜研读了许多画册。”
连玦:“……”
不得不说,她被伺候得如坠云端,好一阵完全想起不起这是在双修,还是在行人间乐事。
清寒的灵力自身体相贴处渡入男人体内,很快又原封不动地回到连玦身上。
“你……嗯……你这人的筋脉怎么能这么滞涩……根本打不通……”
“我是朽木不可雕也。”
“……从没见过资质这么差的人。”
“那就再来一次。”
数月后,连玦在神界偶遇西神太华。
两人是至交好友,太华邀连玦去西神宫一叙,连玦欣然前往。
路过西神宫中的金元天池,池水被夕阳染成熔金色,甚是华美,然而,此情此景只会让神族感到毛骨悚然,因为泛着金光的金元天池水对神族而言有剧毒,同时也是孕育诛神灵物暮金蟾的温床。
“你最近都去哪了?”太华问连玦,“下界没发生什么事吧?我去战神宫和演武场,都找不到你。”
“无事。我最近常在皓天泽歇息,你要找我,唤白翎传讯即可。”
白翎是居于皓天泽的一种灵鸟。常人无法进入皓天泽,即便是上神,也不能忍受皓天泽中的极寒太久,因此连玦在或不在皓天泽,旁人很难查清。
太华:“原来在皓天泽休养,难怪气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很多。”
“有吗?”连玦一愣,下意识摸了摸脸,不知想到什么,略微浮起一丝笑意,声线也柔软几分,“太华,其实我……”
话至此处,倏忽一顿。
太华是掌刑的神尊,生性很是刻板。神族不与外族通婚,虽无明文规定,却是人人皆知的定律。连玦与凡人同居,实在太犯忌讳,太华若知道,一定不会支持她,因此连玦最终还是住了口,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连玦忽然感觉身后有道阴沉视线,正紧紧盯着她。
她五感极为敏锐,立时握剑转身,看到不远处的廊庑下边,几位神官信步走过。
太华:“怎么了?”
“没事。”
连玦望见一张熟悉面孔,她轻轻叹了口气,松开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连玦已在人间享受了六年有余。
她越来越习惯这种安逸的生活方式,甚至渐渐忘却了九万年前那场大战带来的负罪感,唯一令人不满的,就是陆瑜章的灵根。这六年里,白日连玦教他运气练功,夜晚与他双修,有她这么个世间最强“炉鼎”在侧,他的修为竟然才堪堪提升到凡人修士的金丹阶段,不知何时才能飞升,实在令连玦感到挫败。
好在凡人炼气入体后,即便不能飞升,寿数也会增长不少,连玦不再担心他会很快衰老死去,然而,上天却在这个时候,给她送来一份宛如天雷般的大礼。
那日,连玦正带兵在西南林野平息邪兽祸乱,明明没有邪兽近她的身,她却突然感到眩晕乏力,全身法力在飞速流失。她怀疑被人暗中袭击,立刻化出真身,冲入云端,然而,那股眩晕之感仍未散去,连玦内探神魂,惊觉正在吸食自己法力的,竟是腹中一团混沌的灵光。
她怀孕了?
这怎么可能!神界好几对夫妇十万年都生不出孩子,她与陆瑜章才同住六年,这、这便有了?
连玦难以置信地检查身体多遍,得出的结论如出一辙——她腹中确实孕育了一个生命萌芽,观其形态,似乎才刚萌生不久。
连玦强压下心中震惊,完成任务回到神宫后,才恍惚地瘫坐下来,摸着腹部不知所措。
身为神族,她只需意念一动,便可用法力剜去腹中的骨肉。
这对她而言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一是因为她腹中孩子有人族血脉,若生下来那简直是冒神界之大不韪,二是因为孕育神族胎儿需要消耗母神极大的灵力,这不仅会让连玦很长一段时间处于虚弱状态,甚至还会使她的修为倒退,她身为司战之神,怎能忍受此般境况?
然而,连玦纠结再三,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杀死腹中骨肉。
恰逢清啸来宫中找她议事,连玦整理情绪,在正殿见他。听清啸一一汇报军中事宜,妥当井然,界外纷争也处理得很有大将风范,端坐于神座之上的连玦静静凝视着自己一手栽培的徒儿,忽然产生了就此把神宫主位交给他的冲动。
是啊,若她从此不是一宫主神,不再诸事缠身,就有时间精力孕育孩子,等孩子出生了,就让他做个游离于神界之外的散神,不计入神谱也无所谓,这样众神应该不会太过责难了吧?
思及此,连玦忽然放松下来。
她打心眼里,是想留下这个孩子的。
比起把这个孩子当做一道霹雳惊雷,连玦更愿相信这是上天赐予她的礼物,也是她和丈夫的爱情结晶。
连玦和陆瑜章早已夫妻相称,即便两人在家中的地位有明显差距,一个高高在上纯享受,一个伏低做小任劳任怨,也丝毫不影响他们渐渐把彼此当做一生唯一的伴侣。
连玦回到人间的家中,把自己怀孕且打算生下来的消息告诉陆瑜章,这个感情丰富且善于表达的男人当场就哭了,之后更是抱着连玦哭了一整夜,翌日醒来便去上京城里的烟花铺子买了好几筒烟花,抱回家的路上,偶然遇到一个身着白衣,面相斯文的年轻男人,笑问他遇上什么好事了,怎么这么开心。
陆瑜章见是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便乐呵呵地答道:“我家夫人有喜了!”
连玦告诉他,这孩子生下来多半是神,会有天赐神名,所以虽然是他陆瑜章的骨肉,却不能当做陆家子孙看待,因此陆瑜章也不能告诉父母家人,难得碰到一个路人,能让他把心中喜悦诉之于口,陆瑜章很是高兴。
回到家中,金乌落幕时,陆瑜章在院子里点燃烟花。
人间的烟花朴素又单调,连玦倚靠在陆瑜章怀中,望着一朵朵飞上夜空的金花,斯须绽放,散落点点星火,她觉得这是世上最美的烟花,最华丽的夜空,此前百万年见过的璀璨景象,都不如眼前这一瞬的浪漫。
殊不知与他俩同时欣赏这片烟火的,还有另一个匿于暗夜中的影子。
那人脸上的表情阴郁到近乎扭曲,显然已经捱到耐心的尽头。
这日之后,连玦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制造了一场意外,对众神假称受伤,随后独自搬到皓天泽居住,蕴养胎儿。
此地的极寒之力能够维持连玦的灵力,保证孩子健康成长,唯一的坏处就是无法叫人陪同,她和陆瑜章只得分开。
连玦估摸着她这胎有凡人血脉,应该不会怀太久,便让陆瑜章在人间安心等着,又给了他一只灵哨,吹响便能呼唤灵鸟白翎,为他传信捎物。
陆瑜章前几年学了画画,如今有法力了,还能让这些画动起来,有如生物。他每日给连玦写信,问她身体如何,向她汇报他做了什么,信末附上一幅会动的画,有时是院中的花树,有时是路边玩闹的孩童,还有时是他的自画像,眸光望眼欲穿,让她莫忘了他的样子。
除了信,白翎每日还会带来一大堆糖饼和菜肴,连玦孕期胃口好,一张嘴吃两个人的份,便回信给陆瑜章说,肚子里的玩意好像是个饕餮,什么都爱吃,吃得又多,以此暗示陆瑜章各式各样的美味都多送点过来。
这般频繁通信,两人虽不在一处,却好似时时陪伴着对方。
春去秋来,一年过去,连玦肚子里的孩子变大了不少,她每日的神思也愈发困倦,大半日都在睡觉。
某日,神宫中恰好发生一件令清啸无法抉择的大事。他记得师父只是在皓天泽休养,并没有封在泽底闭关,便顶着风雪进入皓天泽,让连玦拿主意。
连玦强打精神,教会他该如何做,末了,她不想再被打扰,也觉得现在时机差不多了,便告诉清啸,让他不必拘束,以后可以以主帅的身份号令众将,战神这个位置,她很快会传给他。
同时也传讯给帝宫的礼官,理由是自己伤病太多,心思倦怠,实在不宜再任主帅。
就这么把隐退的消息公布,任神界那边乱成一锅粥,连玦毫不关心,继续安安稳稳地待在皓天泽养胎。
又过了一段时日,西神太华来到皓天泽看望她。
神族有孕,天象会有启示,司命宫知道连玦怀孕了,但不知道孩子父亲是谁,于是请了太华这个和连玦关系最好的来问个明白。
太华猜到孩子父亲非神族,情绪极其激动:“你是不是疯了?这个孩子不能留,神界怎能有外族血脉混杂?众神怎能容许他存在?”
连玦缓缓道:“我会带着孩子归隐,再也不回神界,你们就当没他这个人。”
“你想都别想,帝君不可能放你走的。”
太华不知连玦早就对神界心存芥蒂,还以为她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恨恨道:
“你就那么爱那个男人,为了他,连自己的故乡都不要了?”
连玦真不知道这个比皓天泽还要冰冷无趣的故乡有什么好留恋的,但她有点怕众神迁怒陆瑜章,只好道:
“我……不爱他,只是闲来无事,发展了一段露水情缘,孩子是我自己要生的,归隐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意愿,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太华见她不像被男人诱骗的样子,总算平静了些,但还是完全不能容忍连玦腹中的外族血脉,望向连玦腹部的目光很是愤慨,不断劝她舍弃孩子,放下归隐念头,所幸皓天泽实在太冷,太华没念几句就受不了了,只得匆匆离开。
隔了一段时间之后,太华忽然隔三差五就来皓天泽看望连玦,见怎么劝连玦都不听,她好像渐渐放弃了,脸色很是苍白无奈,见连玦孕期爱吃糕点等物,便常带些类似的东西给她吃,在皓天泽陪着她吃完才走。
又安稳度过一段时间,忽然有一天,连玦昏昏沉沉醒来,好似做了噩梦,她心口有些堵,招手呼唤侍候在旁的白翎,问:
“今日陆瑜章没有送信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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