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宫不比帝宫,守卫松散,群玉轻而易举溜进那日曾去过的殿宇,流光珠就供在显眼地方, 不费吹灰之力便拿到了。
这珠子色泽虽如月华一般清冷, 握在手中却温暖莹润, 很是适手。
回到帝宫,群玉将珠子交给陆恒,陆恒垂眸看了一眼, 托着珠子再度来到前尘镜前。
这一回,镜中厚重的灰白雾气终于彻底散开了, 显露出一片幽暗无光的地界。
群玉盯着看了半天, 镜中仿若死域一般沉寂, 她险些又要找文昌神算账,就在这时,幽黑的场景之中闪过一道寒光,借由那道寒光,群玉依稀看见一片泥泞恐怖的荒城, 心下忽有所感——这里是魔界。
一万四千多年前,魔界都城。
碎瓦颓垣,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一袭银白重甲的女子随剑光落于此地,蹒跚行了几步,转进一道半塌的城墙后面, 长剑重重插入地面,略微僵硬的身体靠到墙上, 缓缓滑坐下来。
此人便是连玦,统驭战神宫百万年之久的神界主帅。
就在刚才,连玦杀死了魔尊宿烈,结束了这场冗长又残酷的神魔之战。
魔界死伤惨烈,天界也没有好多少,连玦仰头望向天空,神魔井的方向闪烁着明亮仙光,兵将与医者进进出出。连玦垂眸看了眼自己满是血污的铠甲,其中有魔族的血,更多的却是她自己的。
众人都道她是六界最强者,没有她打不败的敌人。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她早已不复旧日神威。七万年前不周神山一役,魔神峮狱虽是自愿被封印,可连玦作为布阵者,光画下那个封魔大阵,就散尽了她半身修为。
每当她回想起与峮狱在冥界那场大战,就忍不住想笑。
不战而屈人之兵,打不过敌人就用卑劣的手段逼得敌人发疯、抑郁、厌世,最后自绝于天地,仿佛这就是古神该有的命运,一个自绝了,另一个也该自绝,否则这世界就不平衡,世间最强者只能出自神界,不能属于其他地方。
就连那滴熔铸入伏神锁里的魔神之血,也是用极为可耻的手段诱骗来的。起因是有人发现了魔神钟爱一座处于两界交界处的果山,神族便派人针对这座山制造了无数天灾,使尽浑身解数引诱群玉拔下一片鳞甲用来保护这座山,抵御天灾侵袭。之所以要绕这么大一圈,就是因为魔神鳞甲坚不可摧,无人能破,除了她自己,而拔下鳞甲必会流下至少一滴血,这滴血在峮狱无知觉的情况下滴落在果山地上,然后,他们就铲平了这座山,淬炼出那滴血,融入伏神锁中,锻造出能让峮狱短时间内无法突破的禁锢神器。
连玦与峮狱交战不下百次,每一次她都想亲手杀了峮狱,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互为死敌的百万年来,连玦在一次次与峮狱的交手中不断磨炼、飞速成长,可以说,连玦能变得这么强,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峮狱。所以,峮狱对连玦而言既是敌人,又是师长,连玦渴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变得像她那么强。有这般慕强心理在,连玦对群玉,实在说不上有多少厌恨。
峮狱被封印在不周山下的那一刻,连玦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更强了。
损失了半身修为,她却提不起劲去修炼,有时坐在神宫高处,目光恍惚,遥望着远处帝宫高耸入云的尖顶,她觉得自己比起是个神尊,更像神界的一条狗。
殆于练功的后果便是,她的法力停滞不前,面对宿烈这样从前让一只手都能随意杀灭的魔头,竟然大战了好几天,弄得自己也身受重伤才勉强将他刺死。
连玦跌坐在残墙之下,握剑的手还在微微发着抖。
手下将士正在找她,可她莫名有些抗拒回神界。
魔界自不能久留,连玦扶剑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进不远处的枯树林里。
十里之外,隐约有灵力波动的痕迹,似是一道通往外界的孽门关。
连玦闭了闭眼,化出真身,跌跌撞撞飞进孽门关中。
大战之后魔界的力量疾速衰退,这个孽门关很不稳定,自她闯出去之后便消失了。
落脚之地时值傍晚,昏黄的夕阳洒下残光,照亮一片破败凌乱的屋舍,另一边是座荒山,连玦此时就站在荒山脚下,前方的黄土路犬牙交错,杂草丛生,这里似乎是一个极为偏僻贫穷的人间村庄,放眼望去,只有寥寥几点烟火气,甚是冷清。
与孽门关连通的地方,算是人间与魔界交界处,此地从前应该时常受到魔族侵扰,难怪如此阴沉落后。
连玦朝着荒无人烟的山野,漫无目的向前走,经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深暗的血路,她的神思愈发昏沉,全身筋骨都快散架了,可她莫名不想给自己疗伤,就这么强撑着往前走,如行尸走肉般,经过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她听到一阵阵小孩子的大笑声,嘲骂着某人“猪狗不如”、“有爹生没娘养”,伴着接连不断殴打肉|体的声音,淹没了一道嘶哑而微弱的哭叫。
连玦不耐烦地扬了扬手,把那群正在打人的小孩悬空提了起来,丢到十几丈外的草垛子上。
孩子们吓的嗷嗷乱哭,大喊着“魔头来了”,抱头鼠窜回家找爹娘去了。
连玦头也不回,继续朝前走,一直走到荒无人烟的山野极深处,终于支撑不住剧痛的身体,跪倒在了地上,失去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连玦感觉到有凉凉的液体滑入她唇缝,她的神思一瞬清醒过来,睁开眼,对上一只大一只小的一双稚嫩眼睛,四周极为阴暗,像个洞穴,并不是她此前晕倒的地方。
下一瞬,缺角的陶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连玦翻身而起,手指死死掐住身旁那人的咽喉。
不过一息,她便松了手。
只是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孩童,瞧着六七岁上下,没被打伤的一只眼睛清澈又明亮,身体瘦弱得像一把枯柴,连玦随便碰一下就能将他挫骨扬灰。
小孩惊恐地看着她,一边咳嗽,一边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连玦低头看了眼身上铠甲,大部分血迹都被擦干净了,弑魔神剑安静地躺在她身边,剑身也被擦得透亮,应是这个小孩做的,且他对她没有一丝恶意,否则剑灵不会这么平静,早就一剑捅死他了。
连玦又看四周,此处确实是个山洞,离地面不近不远,洞里只有一张破烂的草席,正垫在她身下,还有一条几尺长的麻布,正披在她腰间,除此之外,就是三个残缺的陶碗,摆在草席旁边一块木板上,其中一个被她打碎了,剩余的一个装着半拉馒头,另一个盛着一团黑糊糊的不知名物体,似是刚捣好的草药。
连玦丢开身上的麻布,转眸看那小孩:“是你把我拖到这儿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因常年带兵打战,自带一股凛冽与威严,话一出口,身旁的小孩就吓哭了,腾地跪下来,朝她磕了个头,结结巴巴道:
“神仙大人,我、我看您一个人躺在林子里,浑身是血,这、这附近经常有妖魔跑出来害人,我怕您……”
“别哭,慢点说。”连玦有些无奈,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温柔说话,只能尽力放轻声音,缓缓道,“你怎么知道我是神仙?”
小孩总算没那么害怕了:“我看到了,你把大牛他们变到天上去,丢得好远!”
连玦想起来了。原来是她晕倒前随手救下的小孩。
这个山洞似乎就是他的栖身之所,连个像样的家具都没有,难以想象他是怎么生活的。
连玦握剑站了起来,感觉到手背上有什么黏糊糊的,竟是一团草药,脖子上似乎也糊了不少。
她哭笑不得地施了个净术,淡淡的光晕从她身上散开,跪在地上的小孩看到此景,眼睛瞪得巨大,嘴巴翕张着,神情充满崇拜与惶恐,忍不住又朝连玦磕了个头。
透过嶙峋的洞口,连玦望了眼外面天色,察觉自己竟然在此地昏迷了两天有余。
脑海中浮现这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不断给自己喂水、擦拭铠甲、上药,然后蜷缩在冷硬的石地上睡觉的画面,正欲闪现离开的连玦动了恻隐之心,停下脚步,回眸看了眼匍匐在地上的小孩。
“你叫什么?今年几岁了?你爹娘呢?”她问道。
“回、回神仙大人,我也不知我叫什么,他们都叫我秕糠……”
秕糠?那是凡间的猪食,定然不是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字。
连玦想起他被好几个孩子围殴的画面,在这样残忍的环境下能挣扎着活下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今年……应该快十岁了,爹娘很早就死了,都被魔头杀死了……”
竟然快十岁了,营养不良骨瘦如柴的模样,让连玦以为他只有六七岁。
“别跪了,起来吧。”
连玦勾了勾手指,直接将匍匐在地上的小孩捋直了。
小孩那只未受伤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如湖水一般清澈的眼眸中倒映出身着银白铠甲的年轻女神仙,小孩无法形容她的长得有多好看、多高贵、多威武,只知道自己全身上下所有骨骼肌肉都在颤抖,好像被她这样淡淡地瞥一眼,他这一辈子就值了,不对,再加上两辈子,三辈子,都值!
可是,下一瞬,神仙大人就消失了。
他很确定自己没有眨眼,也没有在做梦,可还是忍不住狠狠攥了下大腿,痛得流出了眼泪。
神仙大人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小孩哭着跪了下来,不知是感激还是难过,冲着洞口方向用力磕头。
没磕多久,一阵轻盈的仙风从洞外吹了进来,小孩茫然抬起头,破涕为笑:
“您回来了!”
连玦扫他一眼:“起来。”
小孩立刻站起来。连玦又让他伸手,然后递给他一袋子热腾腾的肉包。
把他连人带包子提溜到山洞角落,连玦手中仙光一闪,眨眼之间,空荡荡的山洞里就多了一张结实的木床、两叠被子,一套桌椅,一套斗柜,还有一些简单的,小孩子也能用的厨具。
她以前从来没管过这种闲事,也不知一个人活着都需要什么物件,只能想到什么就给他点什么。
最后,连玦又把目瞪口呆的小孩提溜到跟前。
他手里抱着那袋包子,一口也没舍得咬,忽然感觉手心一沉,指缝间冒出一块金灿灿沉甸甸的东西。
“这是金子。以后需要什么,可以自己去买。”
连玦淡淡道。
做这些事,对她而言实是破天荒头一遭。
临走前,她习惯性握了握剑柄,感应到灵剑散发寒气,她眸光一凛,拔出长剑,掷向远处,捅死了一只从魔界跑出来的魔物。
“神仙大人,那是什么?”小孩紧张问道。
连玦没有回答。
回头瞥见小孩极漂亮又单纯的眼睛,连玦心间一软,不知想到什么,她自嘲地笑了下,右手平举于前,掌中多出一根雪白的羽毛。
这是她的凤羽,虽不如魔神鳞甲坚硬,却能驱魔辟邪,让魔物不敢近身。
她将那根羽毛轻轻丢下,告诉小孩,只要带着这根羽毛,就再也不会有魔头敢来伤害他。
话音匆匆淡去,一道神光闪过,战神连玦回归神界。
小孩握着那根冰凉的羽毛,想起神仙大人不喜他跪,便强忍着站直了,全身激动得发抖,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上。
这羽毛雪白无暇,似是从神仙大人身上摘下的,比他手掌的两倍还要大,羽轴坚韧,羽片柔软蓬松,从内而外散发着阵阵寒意,冻得他手指发僵,却久久捧在掌心,怎么也不愿意搁下。
神仙大人离开时,他好像看到了,她身后生出双翼,比凤凰还要巨大,比青鸟还要华美,全身战甲熠熠闪光,灵剑更是神光煊赫,诸天光芒托着她向上飞起,像逆行的流星一般,飞上天去,飞到极高远处,直到完全消失不见,化为不知哪粒星辰。
小孩知道,他这一辈子,十辈子,百辈子,再也见不到这么美丽又神圣的画面了。
就是让他现在立刻去死,他也心甘情愿。
这一夜,他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没有敢梦见神仙大人,只梦见漫天白雪,如梦似幻,飘落到脸上,虽然很冷,却像神仙大人送给他的羽毛一样,柔软蓬松,将他的灵魂也托起,自由地飘在天上。
有了神仙大人的帮助,小孩以为,自己不会过得那么苦了,日子一定会渐渐变好的。
那一大锭金子,他每次只用小石头刮下来一点点,拿去街市上换东西吃。
一开始,他确实换到不少好东西,有肉,有米饭,还去书肆换了书,想要学认字。
偏僻的小村子里,一个用金子买东西的瘦巴巴的孤儿,很快就引起了别有用心之人的注意。
在一个浓云笼月的夜里,一伙人跟着小孩回到他所住的山洞。
神仙大人来了又走,小孩的生活并没有变好,就像连玦并不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该如何救助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孩。
她只是随手丢给他一点东西,回到神界之后,很快就忘了这一遭。
那个深暗的夜里,小孩被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年活活打死了。
金子被夺走,家具也被搬空,唯独那根羽毛,被他死死抱在怀里,无论如何也不松手,洁白的羽毛沾了泥,染了血,爬着蛆虫,贴着白骨,淹在乱石黄沙里,散发着凛然的寒意,驱逐着靠近的妖魔,却救不了被凡人打死的小孩。
直到死前一刻他还在想,太好了,羽毛还在,他是真的遇见了神仙大人,不是一场梦。
强烈的执念让这根羽毛随着小孩踏上黄泉路,淌过幽冥海,走过奈何桥,一同入了轮回。
回归神界之后, 元气大伤的连玦将自己封在皓天泽底,闭关休养。
她以前也常进入皓天泽休养,大家都以为她会像从前那样,闭关几个月、几年, 最长不过百年就会出来。
谁也没想到, 连玦这一闭关便是数千年。
这段时间, 六界很是太平,魔界虽冒出了个新魔尊,但是实力远不如宿烈, 没有逍遥法外多久,便被仙界派兵铲平了。
连玦闭关这些时日, 战神宫的事务都由她徒弟, 也是她身边第一副将清啸代为管理。
清啸年纪轻, 心思重,是个很有野心的后辈,偶尔行事比较浮躁,大部分时候还是很可靠的。从前连玦总觉得自己还能统领战神宫无限久,所以一直只把清啸当副手看待, 神宫大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上。这次出关,她见清啸将神宫打理得不错,心里莫名萌生出了好好培养清啸,让他能够独当一面接她的班的心思。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几年, 某一日,连玦因故去了趟人间,突然想起那个在山洞里结识的小孩, 想起那双漂亮又可怜,总是蓄满眼泪, 无比崇拜地仰望着她的眼睛。
心血来潮之下,连玦来到司命宫,托人翻出了那个孩子的命簿。
看到她走后没多久,他就因那锭金子被当地的混混缠上,之后更是被活活打死,连玦很是惊讶,也感到几分自责——若不是她自以为是的馈赠,那孩子应该能多活一段时日。
距离他们相遇之时已过去数千年,小孩经历了不下百次轮回,连玦一目十行地浏览他的命簿,惊奇地发现,她送他的那根凤羽竟随他一同入了轮回,小孩每次从母胎中降生,手里都紧紧握着一根雪白的羽毛,十分奇异,因此他这几百世里,将近一半时候都名叫“羽生”。
陪她一同浏览命簿的仙官道:“这孩子和您甚是有缘呀,可惜,他的命实在不好,十世里有九世都不得善终,这样的命格,我们称之为‘苦海厄命’,生生世世都是要承受苦楚的。”
连玦脑中闪过四字,“天道不公”,不过她没有说出口。
也许是近日实在太闲了,也许是觉得自己有愧于此子,连玦突发奇想道:“以我之力,能为他转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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