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云州懒得理会他的吹牛皮,抬了抬下巴询问道:“庐阳与河水县的情况怎么样?”
提起这个,柯九的神色一下子暗淡了下来:“河水县还好,那群乱军没打过去。但庐阳死了两千多人,城中的青壮年死了一大半,若非咱们及时赶到,庐阳县恐怕是守不住了。”
“大刘、江平……他们都战死了。”
说到最后,柯九的声音已带上了哽咽。
他父亲就是衙役,他子承父业,从小就经常混迹于衙门中,可这次回去,那些叔叔伯伯,还有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兄弟,好多都战死了。
陈云州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憨厚一板一眼执行他命令的大刘,沉默却很靠谱的江平,心里就一阵酸涩。
他拍了拍柯九的肩膀:“庐阳百姓会记得他们的。谢煜和文玉龙两位大人怎么说?”
柯九眨了眨眼睛,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到:“这是两位大人给您的信,大人请过目。”
陈云州拆开一看,经此一战,谢煜也认识到了兵力不足的问题,愿意征兵守卫庆川,但这笔军费开支从哪儿来是个问题。他如实说了庐阳的困境。
至于文玉龙,在听说庆川被围困后,他居安思危,已经召集了三千青壮年入城训练。对于陈云州想征兵,扩大庆川府的兵力,他一万个赞成。
陈云州看完后将信递给了陶建华。
陶建华看过后说:“大人,其实谢大人提的这个问题,咱们也要考虑。现在城中上城墙杀过敌的青壮年有一万多人,全部编入庆川军,军饷伙食、兵器等每年都不是一个小数字。”
养兵可是很花钱的。
朝廷为何不在每州布置大量的兵力,不就是因为没钱吗?不然谁还不想多弄点兵。
陈云州说:“陶大人,我曾听说过一句话‘邻居囤粮,我囤枪,邻居就是我粮仓’,当时我只当这是个乐子在看。但这次庆川和桥州血淋淋的教训告诉我们,光有粮食银钱是不够的,还要有武器兵力,否则咱们就是在给葛家军做嫁衣。”
“征兵必须进行,至于养兵的钱,罚没城中逃亡大户的财产可以先撑一阵子。我会上书朝廷,禀明此事,恳求朝廷拨款给我们。”
若是朝廷不给,那他就不交粮了。
庆川府每年的田赋收入也能勉勉强强养几万兵,自给自足是够了。
不过这话有些大逆不道,不能对人言。
“也好,咱们这次守住了庆川, 还剿灭了近三万葛家军,朝廷应该会答应。”陶建华说道。
陈云州觉得朝廷只要脑子没进水就会答应。
现在朝廷疲于奔命,对流窜到南边的葛家军束手无策,有州府能守住地盘,阻止葛家军扩大,对朝廷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若朝廷派兵来平乱,开销远不止这个数。
当天下午,陈云州就写了一封声情并茂的奏折,命人送去京城。
三天的时间一晃就到。
童良回来告诉陈云州:“大哥,林叔他们在城中的友朋客栈等你,你忙完了,什么时候过去都行。”
陈云州放下手里的事,笑道:“那就走吧,我今日就有空。”
该来的始终要来,早日说清楚比较好。
童良领着陈云州进了友朋客栈,直奔二楼最靠边的一间客房。
他敲了敲门,然后直接打开,对里面的两位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说道:“爹,林叔,大哥来了。”
陈云州吓了一跳,不会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亲爹吧?
他连忙顺着童良喊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络腮胡都快到耳根,长相粗犷,眼珠子很大的男人站起身,恭敬地冲陈云州行礼:“见过少主!”
旁边一个相对文雅的中年人也跟着见礼。
陈云州吓了一跳,赶紧避开:“两位前辈不必多礼。”
不过他也算是搞明白了,童良虽然天天喊着“大哥”,但这具身体跟他应该没有血缘关系。
也好,总算不是原主的亲爹,不然他压力还真大。
两个中年人听到陈云州的称呼,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然后由大大咧咧的络腮胡开了口:“少主,听阿良这小子说您失忆了?”
这两人明显比童良精明多了,陈云州不知道能不能瞒过去。
但如今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然跟对方说他是穿越的,搞不好对方会将他当作怪物抓起来。
陈云州点头承认:“是的,发了一场高烧后醒来,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
反正他这具身体是原主的,只要他死不承认,对方也不可能猜到这具身体换了个灵魂。
果然,两人虽觉得离谱,可眼前之人就是陈云州,就是他们看着长大的那个孩子。
虽然他现在发生了很多变化, 跟以前大不相同,但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他们有快三年没见了,而且这三年陈云州还一直呆在官府,身边接触的都是官员,经历的事也跟以往不同,变得沉稳也正常。
见二人不说话,陈云州叹了口气,主动打破了沉默:“两位能告诉我,我为何会顶替陈状元吗?还有陈状元去了哪儿?”
他挑了个最安全的话题。
络腮胡中年人开口道:“少主,我是童敬,这位是林钦怀。我们是你父亲的部下,至于你顶替陈状元的身份,说来也是巧。”
两年多前的那个春日,青云寨的人下山抢劫。
原主抢了一支商队返回山寨的途中捡到了一个昏迷在草丛中的年轻人,正是那位陈状元。
原主翻遍了陈状元身上的东西,看到了他那些信件,知晓了其遭遇,便将人带回了山寨中。
两天后,陈状元醒来,他们搞清楚了他为何会倒在草丛中。
陈状元失势后被贬庐阳,心情郁结,加上路途遥远又辛苦,他心中的苦闷无处可发,憋来憋去就憋出了病,路上生了好几场病,耽误了行程不说,带的银钱也花得差不多了。
眼看他这病怏怏的样子,怕是走不到庐阳就要断气了。
他身边那小厮便生出了邪念,偷偷卷走了他余下的钱财和衣服跑了。
陈状元备受打击,身上又无银钱,连客栈都住不起了,只能拖着病体继续赶路,连续好几天都没饭吃,累了也只能随意找个破庙睡觉,陈状元这身体没撑几天便饿晕在了荒郊野外。
若非原主碰巧路过发现,他只怕要死在野外。
这么说来,原主还救了那陈状元一命。
陈云州又问:“那陈状元如今在何处?”
童敬说:“他醒了之后,心灰意冷,不愿再下山为官。少主听说了这事,很想弄个官做做,便提议顶替了他的身份去庐阳玩一阵子。陈状元欣然同意,如今他在山上教孩童读书识字。”
哪晓得这一玩就把他们家少主给弄丢了,真是亏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
陈云州听说了陈状元还好好活在山上松了口气。
虽然前尘往事与他无关,但他到底占了原主的身体,总不能将原主做过的事撇得一干二净。要是原主杀了无辜的陈状元,他以后还真不知如何面对陈状元的亲人朋友。
如今这状况就很好。
陈云州笑看着童敬和林钦怀二人:“原来如此,我还一直担心是自己滥杀了无辜。如果他日陈状元想下山,我请求二位不要阻拦。”
这两个人明显很维护他。
他现在在山下顶着陈状元的身份生活,对方不一定会答应让陈状元下山。
“少主安心,那陈状元在咱们山上有吃有喝,大家都还敬他一声先生,他开心着呢,才不想下山。”童敬哈哈大笑道。
陈云州哑然失笑,想想也是在情理之中。
陈状元就是因为生活太不如意,对人性太过失望才想留在山上的。
青云寨虽然都是一群土匪,但看童良、阿南他们也不是那等嗜杀凶残之辈,听童敬的口吻他们还很敬重读书人。
在山上有吃有喝,没什么勾心斗角,生活简单,还受人尊敬,对想避世的陈状元来说,这不是理想的隐居之地吗?
陈云州想通之后点头:“原来是这样,是我多虑了。”
停顿了一下,他站了起来,冲两人躬身行礼:“此次守城,多谢青云寨相助。为表诚意,庆川官府愿拿一块地出来,赠与青云寨,地点随你们挑。”
陈云州还是没放过将他们引下山安居的打算。
落草为寇终究不是正道,现在天下大乱,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力不足,没功夫管他们,但这天下总有太平的一日,届时官府定然容不得青云寨作乱。
而且现在青云寨的人只抢劫不杀人,但等他们这批人相继老死之后,余下的人呢?谁能保证他们还会坚持老一辈的“传统”?
况且,不杀人抢劫就是对的吗?
过往行商旅客也是人,兴许人家某次运送的货物就是其毕生的积蓄。
别人也有妻儿老小在家里等着,靠他们走商赚钱回去养家糊口。
他们不杀伯仁,伯仁却有可能因他们而死。
既然这些人是原主的亲人朋友,陈云州愿意花费心力将他们拉回正途。他可以他们起家的银钱,给他们土地,派人教他们种田,给他们办族学,让他们平稳地度过从山上到山下的这段生活,就当是偿了占据原主身份的这份恩情。
童敬和林钦怀对视一眼:“少主以后都不打算回青云寨了吗?”
陈云州的三观都不允许他去做一个土匪。
但这些人对他确实又很好。
他认真地说:“对,我在庆川城中还有责任。”
一直没说话的林钦怀忽然开口道:“少主是放心不下庆川百姓?”
不管有没有庆川百姓,陈云州都不可能回山当土匪啊。不过这倒是个好理由,也确实是陈云州还留在庆川的重要原因。
陈云州咳了一声说道:“没错。葛家军这次虽然败走了,但保不齐哪一天又会卷土重来,我得留下组织庆川百姓保卫家园。”
陈云州本以为他们会失望,哪晓得林钦怀听了这话,竟老怀安慰地说:“少主长大了。听说这阵子都是阿良和阿南那两个小子在替少主练兵。那两个小子性格跳脱,自己都只学了个皮毛,懂什么练兵。”
“既然少主放心不下庆川百姓,那就让老夫下山来帮少主练兵吧。”
陈云州一口茶水差点喷了出来。
他本来还想夸童良不错呢,哪晓得林钦怀会忽然话音一转,将话题引到他自个儿身上。
正在陈云州犹豫着要不要答应的时候,童良不干了:“林叔,我也是从小跟着大哥熟读兵书的,怎么就不会练兵了?哼,这次庆川城能守住,多亏了我练的兵。大哥,你说是吧?”
童良确实帮了不少忙,陈云州不能过河拆桥啊,当即点头附和:“是啊,开战前,我们庆川的都监带兵跑了,军中一片混乱,多亏了阿良和阿南。”
童良挺起胸口,得意地看着林钦怀。
林钦怀没理他这种小孩子式的炫耀,微笑着说:“由我来练,我向少主保准,三个月,这批兵员必定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正面对上葛家军也有一战之力。”
这话真是让人心动。
别的不提,就青云寨这些土匪们的身手和箭术就令人叹为观止,若军中将士能习得一二,战斗力定然比以前强不少。
陈云州不知道林钦怀此举是否别有目的,但这事对他,对庆川来说是大好事。葛淮安虽然退走了,但葛家军的主力部队还在,庆川的危机并没有彻底解除,快速提高军队的作战能力迫在眉睫。
如今有高人出手帮忙练兵,他何乐而不为?
陈云州站起身,郑重向林钦怀拱手道:“那庆川军就交给林叔了,我代庆川百姓谢谢林叔。”
“少主言重了,急少主之所需乃是老夫应尽的责任。”林钦怀笑眯眯地说道。
这话让陈云州感觉压力山大,他连忙摆手说:“林叔,以后你就是庆川军的总教头了,咱们彼此称呼官职即可,你唤我陈大人,我唤你林教头。”
还是别“少主少主”的叫了,叫得人心头发麻。
林钦怀很好说话,痛快地答应了:“行,就依少……陈大人所言。老夫得回山上准备一下,三日后准时到庆川军营报道。”
“好,那我恭候林叔大驾。”陈云州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笑着说,“衙门还有事,那我就先回去了,等林叔、童叔下次来,再由我做东,好好陪你们喝一杯。”
“陈大人公务繁忙,老夫就不多留了,三日后见。”林钦怀笑着将陈云州送出了门。
等他走后,童敬立即把林钦怀拉回房不满地说:“不是,你下山跟着少主了,独留我在山上几个意思?老伙计,你不厚道啊!”
林钦怀甩开他的手,笑道:“老童,咱们的机会来了。少主不愿回山上,也未必是件坏事。”
童敬一头雾水,坐到他旁边:“什么意思?”
林钦怀老谋深算地说:“少主仁慈,心忧百姓,如今他所做的这些早超过了一个寻常知府应尽之责,这本是好事,但现在天下大乱,少主只想做个知府已是不可能了。”
童敬闻言一惊,瞪大眼看着他:“你……你的意思是?”
林钦怀淡定自若地反问:“朝廷昏庸,如今天下四分五裂,群雄逐鹿,老童为何我们不能是其中一员?”
他还真敢想,童敬倒吸了一口凉气,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只怕少主没这个意思。你看刚才他连陈状元的下落都打听了,就是没问他的身世。”
林钦怀轻轻一笑:“少主现在没有,但以后呢?这昏庸的朝廷容不下我们,也容不下少主,他迟早会明白这点的。既然少主阴差阳错占了庆川这块地盘,还在这建立了巨大的威望,我们不顺势而为都对不起老天爷赏赐的这么好的机会。你不会还对龙椅上那位忠心耿耿吧?”
“怎么会!”童敬冷哼,过了好一会儿又才说,“这等大事,你怎么不捎上我?”
林钦怀微微一笑道:“少主失了忆,又跟咱们分开近三年,现在不了解咱们。咱们贸然都去投奔他,可能会让他不适,还是先让我探探路。你留在山上,少主不是要给咱们银钱羽箭吗?你都拿着。如今战乱起,流民不少,你用这些钱招些心性不错的培养。”
“现在少主到底还是庆川府的知府,明面上不宜增扩太多的兵员。况且,咱们留一支精锐的奇兵在外,以后再有大军围攻庆川城,咱们也不至于束手束脚,什么都做不了。”
童敬想起这次他们来支援庆川只能派出百来号人,便觉得林钦怀说得有理。
他们现在这点人数,哪怕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但在几万大军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确实得增员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还是老林你想得周到,我听你的。”童敬说道。
陈云州早就对青云寨的来历存疑,今日跟童敬、林钦怀的一番谈话,愈发肯定了他心里的这些猜测。
有哪个寨子纪律严明,一二十年说只抢劫不杀人就真的抢钱不杀人的?有哪个土匪窝人均神射手,十几岁的少年都熟读兵书的?
只是他怕走进他们的圈套,因此在两个老狐狸面前是一句都没敢提。
但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让人心痒痒的。
于是出了客栈回府衙的路上,陈云州就慢慢向童良套话:“对了,阿良,你总大哥大哥的叫我,我原来叫什么名字啊?”
童良扭头看他:“大哥,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你也叫陈云州啊。你跟陈状元可真有缘分,名字一样,年龄还只差了一岁,可真是太巧了,你当时还想跟陈状元结拜呢。你一直没提起,我还以为你知道。”
陈云州……
不是,这个名字烂大街了吗?他怎么一下子碰到两个跟他同名字的人啊,幸亏没搞个同年同月同日生,不然他都要怀疑这两人是他异时空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
他只能讪讪地笑道:“那还真是巧啊。”
童良乐呵呵地说:“确实巧,听说大哥是因为在云州出生的,所以才取名陈云州。而陈状元家,他这一辈正好是云字辈,家里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陈云州记得云州是靠近西北的一个州府,距庆川府有上千里之遥,那当初他们为何会千里迢迢离开云州到庆川府?
陈云州故作讶异地说:“真没想到我竟是在云州出生的,云州离咱们这儿很远啊,当初咱们怎么会搬到庆川府呢?要去也该去江南那等富庶之地啊。”
童良挠了挠头说:“我也不知道,打有记忆开始咱们就住在山上了,林叔和我爹他们也没提过这事。”
见从他口里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陈云州只能自己摸索,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他的名字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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