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栀摸了摸袖袋里的铜板。
——三哥每次来大佛寺,烧不烧香不一定,但掷铜板许愿是一次都没落下过。
东阳侯世子曹熙急匆匆行了几步后,刚回到大雄宝殿外,肩膀便被人轻拍了一下:“你去哪儿了?半天都没找见你。”
这人眉眼含笑,语声清朗,正是蜀王赵昺。
“这边气味太重了,我过去透透气。”曹熙答道。
蜀王深吸了一口气,深以为然:“是有点重。”
曹熙眼眸低垂:“我方才看见……”
才说得几个字,便停了下来。
“嗯?看见什么?”
“我方才看见了安远侯府的小姐。”曹熙睫羽轻颤,掩去了自己得知对方也在寺里才特意去看的细节。
“谢小姐吗?”蜀王怔了一瞬,有些不自在,“她也在大佛寺?”
那日御花园一别后,他再没见过谢小姐。
其实他对谢小姐没多深的感情,原本是随口一提,后来知道皇兄反对,他才更加坚持的。
谁知对于皇兄的拒绝,母后不肯放弃,这一个多月里,接连往他旁边送了好几个宫女。或眉毛,或眼睛
,或鼻子……总有一处像谢小姐的。
也不知道她是从哪儿找来的。
蜀王实在是头大,对于谢小姐,他的心虚和歉疚便又更重了一层。他犹豫着要不要去见见她,当面道个歉解释清楚。
正这般想着,曹熙忽然道:“对,谢小姐也在这里。她果然是国色天香,殿下可要去见一见?”
“好像是该去见一见。她现在在哪儿?”
“我见到她的时候,她从地藏殿出来,好像是往东边去了。”
“行,我去看看。”蜀王点一点头,一瞥眼,见自己的伴读脸色发白,他心里莫名一慌,不知怎么,竟脱口而出,“不是,你别多想,我和谢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想让曹熙误会。明明皇兄和母后误会,他都乐见其成的。
“殿下说笑了,我没多想。”曹熙笑笑,笑容有些勉强。
蜀王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我是觉得她有点意思,然后皇兄又不同意,我才非要选她,我压根没想娶妻……不是,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
曹熙愣住了。
蜀王话一出口,自悔失言,不再看曹熙的脸色,丢下一句“我过去了”,就往东边行。
俗称“许愿池”的水池旁,站了不少香客,他们面前的池子里铜板极多。
谢灵栀摸出两个铜板,给三哥一个,自己留一个,学着他的样子,紧闭双目,双手合十。
鼻端氤氲着檀香的气息,远处的佛号声若有若无。
谢灵栀原本只祈求家人安康,不知怎么,闭上眼后,面前竟又浮现出一张面容。于是,她匆匆忙忙默念一句:“所有人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想了一想,感觉这个愿望可能有点大,她就又改了愿望,在心里默念:“我认识的人就行。”
许了愿后,谢枫又拉着妹妹一道去慧泉汲水。
谢灵栀毫不意外,因为三哥就是这样。对烧香拜佛兴趣不大,但对这些格外热衷。
谢家兄妹刚行几步,就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谢小姐!”
大佛寺里今日香客多,稍稍有些嘈杂,谢灵栀回眸看去,见到了蜀王殿下。
她脑海里的浮起的第一个念头是:可惜,忘带黄金佛牌了。不然可以直接还给他。
第二个念头是:她是不是该拉着三哥现在就走?
然而,还没等她付诸行动,蜀王已蹭蹭蹭几步到了跟前,满脸笑意:“谢小姐,真的是你。”
谢枫不认得蜀王,警惕心顿起,向前一步,挡在妹妹身前:“你是……”
“我……”蜀王心思一转,气定神闲,“我是真阳郡主的表哥,受她所托,给谢小姐带句话,可否行个方便?”
谢灵栀阖了阖眼睛,心想:这兄弟俩真是一个德行,假托真阳郡主的名义。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郡主感情多好呢。但是,你哥不让我和你来往,你知道吗?
“真阳郡主?”谢枫愣了愣,真阳郡主的表哥,莫非是……
谢灵栀小声提醒:“哥,这是蜀王殿下。”
“啊……”谢枫低呼一声。
蜀王再一次问:“可否行个方便?”
谢枫没说话,转头看向妹妹。
谢灵栀犹豫了一下:“不能当着我三哥的面说吗?”
蜀王笑笑:“几句话而已,很快的。”
“行。”谢灵栀正好也有一事不明,想问他。
香客多,人来人往,既然说话,便要寻个安静的地方。
慧泉后面是大佛寺的茶舍。
——这边的茶水不供应香客,因此附近安安静静,并无喧闹声。
谢枫担心妹妹,就站在不远处,时不时地向这边张望。
蜀王定一定神,竟朝谢小姐作揖行礼:“谢小姐,十分对不住。”
谢灵栀吓了一跳,蹭的后退两步:“殿下说什么?什么对不住?”
“我做了一件事,不大对得住你,算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以后你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一定尽力做到。”
谢灵栀更懵了,小心翼翼地问:“是什么事啊?”
蜀王面露难色,实在是不好开口,吭吭哧哧道:“我,我对我母后说,我想娶……”
话未说完,茶舍门口便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听闻此言,正在说话的二人俱是一怔,齐齐回头望去。
只见从茶舍里走出来的,不是赵晏,又是谁?
——赵晏今日出现在这里,并非意外。虽说那日他声称未曾“监视”过她,但仍会时不时地令人暗暗打听一下她的动向。
知道她要来大佛寺祭拜养父,正好今日不用上朝,他就暂时放下政务,快速来到此地。说是找褚先生,实则试图和她“偶遇”。
不料,他竟亲眼瞧见自己亲弟弟和栀栀在一处单独说话。而她的兄长则在一旁望风。
她是真把他的告诫当作耳旁风么?
看见他,谢灵栀顿时一个激灵,莫名的心虚。她想也不想,立刻离蜀王稍远了一些,出声解释:“我,我们没做什么,我们只是说几句话……”
见皇兄神色不对,蜀王怔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他反应迅速,又义气上头,蹭蹭上前两步,将谢小姐挡在身后:“皇,哥,不关她的事,你不要为难她。有什么事冲我来!”
过了片刻,意识到兄长可能不认识谢小姐,他便又讪讪一笑:“我们没做什么,就是在说话而已。”
赵晏面色不易察觉地僵了一下,目光落在弟弟身后的谢小姐身上,见她目光游移,面庞雪白,不由一阵气恼,冷声道:“很好,我的话还真是忘得一干二净。”
蜀王猜想皇兄多半是认出谢小姐了,心里一怵,辩解道:“我没有忘,也没想做什么,但是我们连说句话都不行吗?”
赵晏懒得搭理弟弟,只说一句:“栀栀,过来。”
蜀王愣了一下,疑心自己听错了。皇兄说什么?栀栀,他是在叫谢小姐吗?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谢小姐名叫谢灵栀。
“哦。”谢灵栀口中应着,心内暗暗叫苦。
她不是很想过去,但她又担心自己不照做,对方会做点什么,只得阖一阖眼,缓缓挪至赵晏身侧。
然而她刚行到他身边,就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谢灵栀下意识用力去挣,想要挣脱却没能成功,反而被他攥得更紧了。
见挣脱不开,谢灵栀索性放弃,面无表情,任他攥着,数息之间,脑海中已闪过一个又一个猜测。
“你——”蜀王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不可置信地盯着两人的手,“你们……”
先时他以为,皇兄之所以不许他选谢小姐,是因为看不上她、嫌弃她。但是眼前这一幕却告诉他另一种可能:莫非他们……
不止是他,不远处的谢枫也瞪大了眼睛。
这是在干什么?陛下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还握着他妹妹的手?!
上次在茶舍雅间的场景一下子浮现在他脑海,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走了过来,又不太好近前,只站在距离他们一丈之外的地方:“这……”
他听见陛下慢条斯理对蜀王道:“好了,你想和她说什么话?现在可以继续说了。”
“我……”蜀王只觉得自己脑袋一片空白,嘴唇动了几动,才勉强道,“啊,没什么,我,我是想,想对谢小姐说,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他感觉自己此刻似乎不该在这里,所以胡乱拱一拱手:“我,我还有点事,先,先告辞了。”
随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出几步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拽住谢三公子的胳膊向远处拖。
可怜谢枫毫无准备,就被蜀王扯着退了十来步:“不是……”
他还没搞懂怎么回事呢。
才说得两个字,蜀王就又加了几分力气,连声道:“谢公子,咱们过去
说,过去说。”
十几岁的少年力气很大,身份又高,谢枫也不能拼尽全力和他抗争,被他拖行数丈,又放心不下妹妹,不肯离得太远,行到自己方才所站之处,便勉力停下来,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一回事?你不是说受真阳郡主所托,怎么陛下……”
蜀王瞧了他两眼,不答反问:“你认识陛下?”
谢枫略一迟疑,点头:“认识吧?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知道陛下和谢小姐……”蜀王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就拿两只手在一块儿做了一个交握的手势,“知道?”
谢三公子心尖一抖,面容苍白,有些语无伦次:“啊?这……没有,不知道。”
他的确曾疑心过,妹妹和陛下太熟稔,关系不一般,但那次妹妹能解释的都解释了,他就没有往下深想。
然而方才所见,谢三公子感觉妹妹那天的解释不能让他信服:“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蜀王苦笑:“你问我,我问谁呢?”
皇兄不讨厌谢小姐,很好。
可要是皇兄真和谢小姐之间,有点什么,那他岂不是……
蜀王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不能再想下去。
那两人匆匆离去,谢灵栀手腕被攥,很不舒服,她便试着再次挣脱。
这一次赵晏没再勉强,而是任她挣开。
他目光沉沉,语气不善:“栀栀,你先前答应过我什么?不再和他有任何来往,你是怎么做的?”
这是他亲眼看到的,他看不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
一想到这里,赵晏就感觉五脏六腑都有种灼意,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酸涩和不满。
谢灵栀低头揉了揉手腕,他刚才用了不小的力气,这会儿腕上还有点隐隐作痛,还好不红不青,外表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正心情不好,偏又被他质问,更觉憋闷,抿了抿唇,忍不住小声分辩:“我没和他来往啊,不是和你说了吗?我们只是说几句话而已,而且还是你弟弟来找我,要和我说的。这也能怪我吗?”
他怎么不去教训他弟弟呢?只会找她的麻烦。
少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似乎有一点湿意,眸中的委屈毫不掩饰。
赵晏心尖一颤,感觉自己话说得重了,他神色不自觉缓和了一些:“我不是怪你……”
“那你是什么?”谢灵栀心里委屈更重,脱口而出,“你刚才当着蜀王殿下的面,这样,这样,你还叫我栀栀……”
那次在茶舍的雅间,她尚能勉强相信他的话,当作是他无意示好。
可今天呢?除非是傻子,否则绝对能看出来他是故意的。
他故意在人前显示和她关系匪浅,有没有考虑过她的处境。
赵晏蹙眉:“我不能叫你栀栀?还是不能当着赵昺的面这样叫?”
谢灵栀听他这语气古怪,定一定神:“私下叫两声也就罢了,为什么非要在人前也……”
“当日在花溪村,是你说的让我在人前这样叫你。”
“你……”谢灵栀一噎,“你也知道那是花溪村。现在和当时一样吗?”
话一出口,她感觉自己态度好像过于不恭敬,心里咯登了一下,垂下头去,低眉敛目,做恭顺状。
“哪里不一样?”
见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谢灵栀深吸一口气,大着胆子道:“当日我们是,是夫妻的名义。你叫我栀栀,是夫妻和睦。现在男女有别,你在人前这样叫我,我,我以后怎么做人呢?”
说着说着,她不自觉红了眼眶。
她是真觉得委屈,自从两人重逢以来,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就能时常命令她,对她提各种各样的要求。她还不如在花溪村时自在呢。
至少那个时候除了担心他不肯配合外,她不用畏惧别的。
赵晏忽然道:“现在也可以是夫妻的名义。”
“什么?”谢灵栀霍地抬头,大眼圆睁,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赵晏睫羽低垂,遮住眸中复杂的情绪。他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腔,却状似随意地道:“如今后位空缺。”
谢灵栀心如擂鼓,眼睛瞪得更大了,颤声问:“你,你……你什么意思?”
夫妻名义?后位空缺?
是她想的那样吗?
原本赵晏并不想太早把话说明白,在他的设想里,他们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时机。然而这段时日,要么她和人议亲,要么她和别的男子单独相处,他实在难以容忍。
还不如先把名分定下,或者至少让她知道他的想法。
“没什么意思。”赵晏尽量神色自然,闲话家常一般,“就是想让你做皇后,你做不做?”
说这话时,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女子,不想错过她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谢灵栀长长的睫羽快速颤抖,一如她现在慌乱的内心,她纤长的眉毛皱起:“你想娶我?”
“对。”赵晏很干脆地承认。
“可是那天在承明殿,你不是说你不想娶……”
“此一时彼一时,我后来又想娶了,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行。”赵晏微微含笑,看向她的目光中满是鼓励。
谢灵栀垂眸,不与他目光相触,此刻的她脑子一片乱麻,眼前闪过一幅又一幅的画面。
有两人在花溪村的成亲,有在赏花宴上的重逢,还有在御花园里他凶巴巴地质问……
嫁给他?做皇后吗?
这是她从来都不曾想过的事情。
做皇后无疑是滔天的富贵,但她真的能做吗?
谢灵栀扪心自问,并不算讨厌他,甚至还隐约有好感,可是皇帝三宫六院,嫔御众多,她能接受吗?
如果他只是张延之,两人毕竟曾经成亲过一次,就这样绑一辈子,也不是不行,省得再认识新人。
可偏偏……
少女的面色一点点转白。
赵晏心里忽的浮上些许不安:“栀栀?”
谢灵栀抬眸,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这,我是可以选择的吗?”
听她这话,赵晏的心倏地沉了下去,他竭力维持着神色,僵硬地点了点头,轻声道:“可以。”
谢灵栀暗暗松一口气:“如果可以选择的话,那,那我不愿意。”
少女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格外清晰,重重地敲击在赵晏心上。
他满腔的期待如同被冰雪泼下,顷刻冻结。
注意到他沉了面容,眼神怪异,谢灵栀心中一凛,连忙解释:“不是,我,我说错话了,我的意思,不是我不愿意,是觉得我不配。皇后母仪天下,是所有女子的表率,应该是位德才兼备的名门淑女,而我只是个乡下长大的野丫头……”
她自认为这话说的非常体面,可陛下的表情却不大好看。
谢灵栀有点慌。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赵晏仍薄唇紧抿,黑眸深沉而晦涩。酸楚和不甘瞬间弥漫在他的心间。
这是第二次了。
上次在承明殿,她就说不愿意。
后来他想着,可能是因为他没提前透露自己娶她的想法。所以她不敢有此奢望。
可是,这一次,他已明确说了能给她皇后之位,她竟然还是这般反应。
而且,还“名门淑女”?她想把他推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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