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都成?”姬宴平听到这可来劲儿了,眼睛不住往后头宫人手里捧着的面雕纹饰、彩绘杖身的月杖,正是姬赤华今日手中用的那一杆,宝杖雕文,价值千金。
姬赤华顺着她的目光一望,失笑道:“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只是经此一夜宫中怕是难再开毬场,你可不能玩物丧志了。”
这是姬赤华的爱物,姬宴平也没想到能轻易地要到手。
“嗯嗯,谢谢阿姊。”姬宴平立刻叫宫人取过雕文宝杖,握在手里爱惜地抚摸,连餐饭时也不舍得放下。
歌舞一停歇,阿四刚吃个肚圆,临月郡主和崔家人的争执声就传到她的耳边。阿四就着宫人的手用沾湿的帕子擦擦嘴,津津有味地听起餐后故事。
噢,好像是崔家人在刚才从清思殿前高台转到清思殿内的过程中抽空去探望半死不活的崔郎了。人活确实还活着,也醒着,就是眼看着生命短暂,太医劝他珍惜光阴。委婉的医嘱差点把崔郎吓得去世,好险让太医给救回来了。
现在崔家人是来找临月郡主讨说法,老头铁青着脸,老夫人抹眼泪。多亏了临月郡主挂心崔郎伤势,主动要求和崔家人坐得近才没让全场的人看了笑话,但也差不离了。
因为阿四看见冬婳靠在向皇帝耳边禀告什么,皇帝已经往崔家人扎堆的地方看了。皇帝的动向牵扯所有人的心神,孟乳母也注意到了那边的动静。
孟乳母有阿四不清楚的消息渠道,她显然知道崔郎还没死,往阿四手里塞了个切好的林檎,笑眯眯地说:“等会儿争吵起来,四娘不要怕,只管吃果儿。”
阿四犹犹豫豫地啃了一口,咽下后问:“阿姊不会被惩罚吧?会像上次一样关在长安殿里学习吗?”
孟乳母眯着眼望冬婳向临月郡主的座位走去,笑意更深:“上次是圣上气三娘不知谨慎、有意磨一磨她的性子。这次若是结果好,三娘就无虞,若是有些差错,应当和上次差不离。”
“这样啊。”阿四悟了,犯错就被罚读书。
原来律法对于皇嗣来说约等于校规,只要不被开除,犯错基本上就是留校察看苟一段时间就轻轻放过。
冬婳带着脸色难看的临月郡主走到御阶下,皇帝等她拜后问:“朕听闻崔九于宫中责打于你,方才崔九族人似乎在逼问于你?若有委屈尽可说出,朕自当为你做主。”
“妾……”临月郡主既对崔九的无礼生怨,又不忍见其死,踌躇之下竟不能发一语。
“罢了,崔九何在?玉照和大郎呢?”皇帝早知她品性,也说不上失望,“叫他们上前来。”
冬婳躬身回答:“喏。”
玉照县主与兄长一并上前,正在偏殿等候的崔九也被抬上来,他背后的血肉模糊被药物和白绢覆盖,冷汗满身勉强穿了衣裳有个人样面圣。崔家人心霎时凉了,崔九身上这一套可不像是一时半会能够整理好的模样,背后必有人安排。
此人是敌非友。
阿四找回一点熟悉的感觉,在东宫旁听记下的一星半点儿串联起来,她转头看向傻乐的姬宴平和心平气静的姬赤华,忍不住对姬宴平留出一点同情。
姊妹四个,只有三姊啥都不知道。
皇帝再问:“午后之事,你们兄妹可有话说?该如何惩戒以儆效尤?”
不问崔九,可见皇帝对此事心中有数,辩无可辩。
端王男孙纳头就拜:“臣父无状,竟以下犯上掌掴郡公主,除杖责以外,臣以为当贬官、罚奉,静思其过。”
“哦?还有杖责?”皇帝微笑问玉照县主,“玉照,你认为呢?”
临月郡主想起下午母女间的谈话,握住玉照县主的手腕提醒:“玉照……”
玉照县主轻蹙眉,反手握住母亲的手,轻声安慰道:“阿娘莫怕,我在。”而后上前一步回答:“儿读大周律,知十恶之条,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四曰谋恶逆,五曰不道,六曰大不敬,七曰不孝,八曰不睦,九曰不义,十曰内乱①。儿母为宗室郡公主,高祖之后,与陛下有五族之亲,伤其体肤不敬之尤……”
“玉照!”临月郡主慌张地拉进女儿的手,“他是你……”
玉照县主高声打断临月郡主的话,挣脱她的手再拜:“儿以为当属十恶之八不睦,望陛下严惩不贷。”
不等临月郡主再说,皇帝先盛赞:“玉照果真是朕家女儿,孝心可嘉,非禽兽所属。”话锋一转看向端王男孙,“尔本姓从母,而今看来更愿从父,传令宗正,王孙不肖,削其宗籍。其父崔九,绞。都带下去吧。”宫人得令而去。
看着如受晴天霹雳的长男,临月郡主唇齿抖动说不出话来,当年她和崔九争吵于端王府生下长男,端王借机归姬姓,崔家也放出话去不承认这个孩子。这些年关系虽有缓和,崔家也有松口的意思,但此事一出,崔九能不能活都两说,更何况崔九的子嗣!
仅仅说错一句话,顷刻间,就从出入宫廷的王孙变成了庶民,朝廷命官化作死囚。
冬婳挥手,让宫人带着面如死灰的崔庶民离开清思殿。临月郡主终于反应过来,回身挡在孩子身前,祈求皇帝:“陛下,他是我的孩子啊!”
“朕为你张目,你却怏怏不乐。”皇帝看腻了这场戏码,摆手道:“既如此,随你意吧。褫夺临月郡主封号和爵位,与她孩子一并带下去吧。”宫人把一家三口整整齐齐带离。
玉照县主既然敢先一步下手,就做好了失去一切准备,再拜谢:“谢陛下恩典。”
皇帝终于升起“端王府还能再传一代”的心思,笑道:“还未赏你,何必急着谢?”
“陛下今日为保全宗室颜面,儿为宗室子焉能不谢?”玉照县主笑意不改,真真切切的欢喜,“儿母违抗圣意,对捍制使而无礼,当处绞刑。陛下酌情留儿母命,此宽容慈悲,儿不能不谢。”
“你倒不像是你母亲的女儿,更像是朕三妹的女儿。”皇帝看向安图长公主笑问,“安图,你说我把玉照给你做女儿如何?”
安图长公主笑道:“陛下可给端王府留一条血脉吧,改明儿端王叔该上我公主府哭诉了,耄耋之年绝嗣,我可担当不起。”
皇帝便顺着盖棺定论:“这样的好孩子,是该给端王留着。那就加封嗣王②,来日承袭端王吧。”
玉照县主大喜过望,连连谢过。
见众人安静,皇帝又让人宣读了册封姬赤华为楚王的旨意。
后头吃果子的阿四,就接连反转的大戏慢慢咀嚼,还没回过神来就听皇帝点名批评姬宴平:“三娘本就脱跳,上了毬场摸到月杖更是气盛,连餐饭也不忘月杖,可见击鞠移心性。看在三娘今日是见义勇为,不在加罚。今后宫中不许行击鞠,改毬场为校场,用以强身健体。”
姬宴平一愣,连忙丢开新到手的月杖,起身称是,坐下时不忘睨姬赤华,暗骂二姊不厚道。
阿四观八方瞧热闹,啃完林檎,偷偷埋进乳母的怀里嘿嘿笑话阿姊上当。
第27章
酒足饭饱又看了一场大戏, 等到宴散,人人都有一丝意犹未尽。阿四也是,瞪圆眼四处搜寻别人的小秘密。
可能是有崔家前例近在眼前, 官眷们规规矩矩地从宫道离开太极宫, 阿四没能抓到八卦,但在人烟散尽之际碰见了许久没见面的姬若水。
阿四热情地冲上去:“阿兄今日也进宫啦!”
姬若水苍白的面色胭脂都遮盖不住, 颇为憔悴地倚靠壮仆等候, 见是阿四才升起星点笑意:“四娘还记得我?”
“为什么会不记得呢?”阿四挠头, “阿兄今夜住在宫里么?”
小孩子忘性大是常事, 阿四记得住他,倒很让姬若水高兴。
他勉力站直身, 弯腰和阿四平视:“是啊, 我和熙熙阿姊今夜住在承欢殿。”
阿四小大人似的点头, 摆出上辈子老人关心新嫁人的架势:“那很好呀。不过阿兄看起来不太好,是日子过得不好?还是熙熙阿姊待你不好?”
姬若水莞尔一笑:“要是熙熙阿姊待我不好,四娘要为我做主吗?”
这话真奇怪, 她当然要和姬宴平帮助她一样,为家里人出头了。
阿四叉腰道:“那当然了,阿兄也是我姬家人嘛。”
落后几步走出来的尤熙熙被童言童语大笑:“那好吧, 阿四要怎么帮我家的大公子出头呢?”
仗着不远处都是自己人,阿四对尤熙熙的一点小害怕也消失不见, 理直气壮地回答:“等我长大了,就和熙熙阿姊打一架。”
阿四为自己的机智的回答得意,进可攻退可守,大可以等长大再看看打不打得过, 要是做不到,还可以是童言无忌嘛。
“哈哈哈哈, ”尤熙熙挥退身边跟着的人,昂首阔步向阿四走来,半蹲下拍拍阿四圆鼓鼓的小肚子,“好,那我可就等着阿四长大和我较量。”
清朗的笑声回荡在人群散去后空档的殿前,阿四认真地说:“那你可要对阿兄好一点儿,他身体不好呢。”
尤熙熙笑得捧腹,“阿四说的是,我一定爱惜大公子。”
姬若水用帕子擦了擦尤熙熙眼角笑出的泪珠,强行终止了这场跨越二十年的约定,“好了好了,到时候阿姊都老了,多吃亏的事。孟夫人还在等四娘,今夜就散了吧。”
阿四依依不舍地和两人挥别,尤熙熙和姬若水的背影在随从的簇拥下逐渐淹没于昏昏夜色中,阿四只能隐约看见风中摇曳的明亮风灯。她蹦蹦跳跳去和孟乳母会合,坐步辇回到丹阳阁。
在外玩闹一整日,不免要洗浴再入睡。阿四专属的小木桶被力士抬上来,温度适宜的水中飘荡着木老虎。她用力拍打水面,将水花溅的到处都是,惊起宫人的笑声。
擦干身上的水珠,阿四靠在孟乳母怀里,舒服地打滚:“孟妈妈,我刚才熙熙阿姊身边是不是跟着人啊。”
孟乳母扫视周围的宫人,受到暗示的宫人自觉退下。孟乳母不动声色地问:“尤将军蒙受陛下恩德,入宫能多携几个随从。”
好像不止是这样,是一种很奇怪的氛围,但阿四说不出来。
她晃晃脑袋,头上歪翘的呆毛跟着晃动:“不一样的,其中有两个人的感觉……有点像在太子阿姊那里见到的小郎。”
孩子感知真是敏锐啊。
孟乳母用棉布揉搓阿四的头发,慢悠悠回答:“或许是吧,尤将军与若水公子成婚后,也算赘入宗室。她正当年,要为妊身事做准备。选的男人自然也要让陛下过目,查一查底细才好。今天跟着尤将军进宫的两个容姿出众的青年,或许就是如此吧。”
“诶?”阿四愣住。
这话是在说,尤熙熙要生孩子但没有选用姬若水,而是选了其他男人,并且让宫里掌掌眼?她想起尤熙熙说的爱惜,难道爱惜就是让病弱的姬若水不必参与,直接当爹?
“这些事和四娘说果然还是太早了。”孟乳母手指插入阿四浓密的发间,确认发丝都已经拭干,而后细致地按摩头皮。
阿四舒坦地打哈欠,懒洋洋地撒娇:“孟妈妈告诉我嘛,我想知道。不然我会睡不着的。”
孟乳母轻微地笑了,打横抱起阿四慢慢唱小调,舒缓的歌声一下子就催着阿四入梦,三五呼吸间已经睡实了。
等阿四悠悠转醒,已经完全忘记了昨晚的纠结,吃完早膳就吵着要去承欢殿找姬若水玩儿。要知道,几个阿姊都忙得很,谢有容那儿她不爱去,闵玄璧是个小孩看了就烦,尤二郎又被塞进东宫后院,阿四现在可怀念以前和姬若水一起玩儿的日子了。
别人都没姬若水好说话,什么都让着她,她超喜欢和姬若水一起玩的。
昨日大宴,今日是难得的休沐日。阿四的作息远超常人,她敲响姬若水的屋门时,常年病弱的大公子正卧床假寐。身体不适时是这样的,睡不好又休息不足,只能尽可能地放松。
因此听宫人禀报阿四进来了,也只是低声应答,并不起身。
阿四一个人吵醒了整座昏睡的承欢殿,嗒嗒嗒走进里屋。不等宫人服侍,她自己蹬开脚下的凤头小履,爬上姬若水的床榻,一屁股坐在他的床头问:“阿兄醒了吗?”
被人这么问,但凡不是死人大概都要睁眼看看的。奈何姬若水距离下黄泉还有不短的时日,只能睁开眼,撑起半边身子无奈笑道:“阿四这样的早?不多睡一会儿么?”
阿四左右看了看,确认姬若水和尤熙熙确实不睡在一处。对于一个占有几百间屋子的人来说,即使结婚后也会有很多彼此独立的空间,就像皇帝和谢有容,只要皇帝想,她有一百个方法在后半辈子不和谢有容碰面。
但现在毕竟是在姬若水的“娘家”,尤熙熙都不和她在一处,那按照阿四上辈子毫无根据的影视剧经验,两人床上交流应该约等于无。
阿四毕竟是在童言无忌的年龄,当孩子意识到年纪是她的保护伞时是最可怕的。所以阿四大胆发问:“熙熙阿姊呢?你们不住一块吗?”
姬若水虽然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觉得房间这么多,两个人非得挤在一起睡,但还是含蓄道:“阿姊在另一间屋子休息,我身体不好,夜半时分难免有些事,不方便。而阿姊时常要早起上衙,我总是要睡到很晚再起的。”
阿四理解地点头,后知后觉道:“那我是不是打搅阿兄休息了?”
姬若水柔弱一笑,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苍白无力的模样,一下子击中阿四若有若无的良心,她手脚并用爬下床榻,愧疚地说:“阿兄好好休息,我还是去打搅熙熙阿姊吧。”说完,头也不回地就往外面跑。宫人抄起地上的凤头小履在后面追。
“嗯……”姬若水迟疑地望着阿□□风火火的背影,转头和内官对视,确认自己无力阻止。
他锦衾一拉,只当不知,自顾自睡回笼觉。
阿四太知道长辈总是很不好意思对孩子们说一些事情的,所以她的好奇心还得靠自己。幸好长大一些后孟乳母不再亦步亦趋地跟随,她才可以自由地在宫里探索。
她向廊间走动的宫人问清楚尤熙熙的下榻之处,小短手“砰砰”敲了两下,守夜的宫人疑惑地打开门。
这宫人人高马大的,又身手矫健,不是小孩能穿过的人。
阿四只能愉快地大喊一声:“熙熙阿姊,我来找你玩儿啦。”
就听得里头“嘭”的重物落地声,下一刻尤熙熙中气十足地声音从里面传来:“让阿四进来吧。”
这间屋子的排布与姬若水的住处差不多,用具新一些,可能是后来姬若水为尤熙熙特意安排的。熟悉的布局方便了阿四的行动,她轻快地迈开腿,低头发现脚下的赤色锦袜沾灰,专门让人绣的白老虎都脏了。
咦?她袜子呢?
没关系,阿四昂起头进门,在自己家不穿鞋天经地义嘛。
尤熙熙盘腿坐在榻上洁面,衣衫宽松,领口间能见肌肤起伏。她慵懒地扫一眼鬼鬼祟祟打量四周的阿四,“找你阿兄?他不睡在这。”
“我就是来找熙熙阿姊的。”阿四确认屋里没有可疑人,遗憾地走到尤熙熙旁边坐下,戳戳尤熙熙的膝盖,没吃到瓜开始挑刺,“孟妈妈说,坐如簸箕见客是失礼的。”
“嗯,”尤熙熙捏捏阿四婴儿肥的脸颊,“不告而来,是阿四失礼在前。”
阿四躺的四仰八叉,“阿姊,刚才屋里响了好大一声,是你摔跤了吗?”
尤熙熙轻描淡写道:“是个新来的力士被你的大动静吓着了,甩了茶碗。”她下巴一抬,不远处果真有一处地面濡湿,青白色的海棠碗碎成三瓣,还没来得及收拾。
“这样啊,”阿四信了,“我有个问题想问阿姊,阿姊可以不告诉别人吗?”
“什么问题?”尤熙熙抱臂斜睨小孩,“有些事没法回答的,小孩不能知道。”
阿四纠结片刻,折中问:“小孩可以知道阿兄到底是生了什么病吗?太医都治不好?”
据说和亲当时没算姬若水,就是因为他生病。可和亲说到底,为的是彼此相送的财物,和亲的人选只是一层遮羞布罢了。大周强盛,就是外邦送聘礼来,收到羊马金银后,送出去的人又有什么要紧?
那么,到底是什么病,连和亲都不能去?
尤熙熙诧异道:“原来是为你阿兄来的,闹出这么大动静。这本没什么不能说的,只你别说出去就好了。”
阿四坐起来指天发誓,表示自己绝对守口如瓶。
尤熙熙总被她惹得发笑:“这儿是从哪儿学来的奇怪话。”
“若水幼时也是个淘气的孩子,只可惜……”尤熙熙先是叹气,随后解释,“若水本该是女身,是她生身之母心生贪念食用了药物,带累她如今不阴不阳,从娘胎里留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