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船带回的金银也为姬无拂此前的建议增加了可行度,夷人手中金银堆积如山,即使现在大周铜钱不足,但在不久的将来,这个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
可惜的是,海船没能抵达姬无拂所画出的最西方,那段路对于现在的海船来说实在太远。但有了一次较为成功的经验之后,姬无拂从皇帝手中得到更多的支持,她决定加派人手分成两支船队,广州向南行,渤海再出一支向北。考虑到两岸之间可能还有一条陆路,姬无拂招来宫廷画师,自己口述,加上原有的舆图,硬是画了个看似细致的舆图,指了一队人从路上探索前往另一个大陆的可能。
此前的海船已经证明了姬无拂所画的舆图有一定的可靠,虽然将信将疑,但秦王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部曲只能带队上路,期盼达成秦王异想天开的愿望。
正月不雨, 至于七月秋。
“……都没救了啊。”妇人走遍田野寻不出一处有水的河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渴死,来不及考虑下个月的吃食从哪来, 就得先拉上家小往山上奔逃。
孩提呜呜哭泣, 被大人牵着、赶着走路,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家。
大人苦着脸催促、吓唬:“再不快点走, 你就要被大虫子吃掉了。”
旱灾要来临了。
渴意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杂草树皮尚且能填肚, 干旱会带走所有的生灵, 人会像野兽一样暴动、挣扎,然后无力地死去。
福州大半年没下雨, 河道旱、井泉干涸的奏疏晚海船带来的奇珍一步抵达御前, 前日的欢笑过去, 朝中百官不得不坐下面对福州的旱灾。依照惯例,诸州水旱则遣大使巡查、安抚,监察御史赈灾。
姬无拂已是正当官职在身的人, 大朝常朝一回也不能缺,右相说起福州旱灾时,她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大周中央官员上朝是能坐下的, 都在大殿中席地而坐,稍微好些的能有个席子垫垫膝盖。
大周国土辽阔, 几乎每隔两三年就有大灾上表,再有隐而不报的,灾难对于国家来说是熟悉的,自有一套流程去办。早些年姬无拂还会对大灾大难报以十二分的警惕, 但后来听得多了,也习以为常。右相的长篇大论结束, 就到了皇帝钦点大使安抚灾民、监察御史带钱粮赈灾的环节。姬无拂心里还在盘算昨日的某县令侵占田地案,试图在心底把某县令的祖宗十八代都盘出来。
就在姬无拂神游之际,大殿中的议论声逐渐减弱,不知为何周围宰相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姬无拂一脸茫然地四顾,抬头才发现皇帝正盯着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脸侧,坐直半身,把求助的视线投向左边坐着的姬宴平。不等姬宴平说出提示,皇帝先问话:“四娘,这事如果交由你去做,你认为如何?”
虽然没听清前情,但姬无拂相信亲娘不会害自己,毫不犹豫地点头应答:“儿遵旨。”
“好。”皇帝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少年人正该多出去走一走,这回由着你多带几个人去。再令太医署加派医师,一并前往福州。”大旱之后必有疫病,由横陈的尸身在混乱中散播,这是无可避免的。
常朝散去,少数被传唤到徽猷殿,更多的人各回衙门。等大殿中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还没听见皇帝到底叫她作甚,双手一背优哉游哉地往刑部衙署走,顺便和孟予讨论几句案子。
不过,今天稍有些不同,忙得连出门玩了的功夫都没有的姬宴平竟然没有急匆匆赶回户部衙署,而是和姬无拂走了同个方向。刚开始姬无拂还以为姬宴平只是走岔道了,临到刑部衙署门前姬宴平也没停步,姬无拂这才疑惑问:“阿姊这是找我有事么?”
姬宴平双手抱胸,沉默地看了妹妹好几眼,见她确实没明白,道:“你知道刚才圣上说了什么吗?”
“什么?”姬无拂依然迷茫,“左不过是叫我去哪里办事,正好我这大半年案牍劳形,很该出门松一松筋骨。福州在江南东道,水路四通八达,便是不下雨,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姬宴平拉着姬无拂进了刑部衙署,孟予知情识趣地出门,留姊妹二人说话。姬宴平道:“你是不是在常朝上睡着了?前头是太子要亲自巡查江南道、存抚百姓,且要带上长庚去增长见闻。圣上大概是觉得不合适,才问起你来。你便是再问一句,问清楚再答话也好过随便答应下来。”
姬无拂愣住:“二姊做什么想头?要把长庚带着出远门?长庚才多大,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
姬宴平斜眼看姬无拂,意思很明显:你刚才在朝会上就该这么说。
久违的焦躁涌上心头,姬无拂顿时清醒了,屁股着火似的来回踱步,吐字飞快:“那我现在去回绝来得及吗?阿娘还说让我多带几个人,那我能带谁,带长庚的乳母?我自己……我都没必她大多少。昨天看卷宗太晚,现在脑子还有点糊糊的。”
秋末是刑部最忙碌。汉代儒家提倡天人感应,所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大周律法写明了,刑杀只能在秋后,也就是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进行。因此姬无拂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睡饱,早朝都犯困,心知不能在大朝会上睡着,就在心里给自己找事做。
一不留神,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十岁。”
姬无拂转头:“什么?”
姬宴平说:“长庚十岁了,已经不算小了。”
十岁还不小?
姬宴平信步走出刑部衙署,向在外闲逛的孟予道:“这两日四娘也得修整,收拾行囊,她行事向来毛糙,还请孟侍郎多加关照。”
孟予应答:“宋王客气,慢走。”目送宋王走远,孟予才回到衙署内,方才被宋王的冷脸赶出去的胥吏们也陆陆续续回来,悄悄地相互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才让两位亲王严阵以待。
内室,姬无拂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听见孟予进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孟妈妈快帮我找一找,我记得之前好像看过一眼的,写的是福州……什么叫魂还是巫蛊的案子。”
孟予见木架被翻腾得一片狼藉,上前帮忙收拾着,没过多久就在木匣中翻出来递给姬无拂:“是这个吧,这月中旬送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都是些訞言惑众的方士造孽。”
姬无拂拿过先看头尾:“没错,就是这卷。”
皇帝下了赦免女子贱籍的诏令,不出十日,外头就就闹出风言风语,未必与诏令相关,但因为时间敏感,还是被下面的州县上送到刑部。
百姓无力读书,多不明理,容易受言语蛊惑,轻信谣言,甚至奉民间方士若神明。方士招摇撞骗深受百姓信赖,官府处置这些方士也就有忌讳,多有官府要罚,而百姓怒而上街夺人的事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当年陈文佳用的也是这一招,自称谪仙下凡救世,引百姓推崇、跟随。不过陈文佳的志向更远大些,她想另起炉灶,而这些方士大多是为欺骗百姓钱财。
鬼神之说带来的人心晃动在平常时期是起不了大波澜的,可偏偏福州年初起偏偏当真一滴雨也未落,民间屡屡有人集资请“仙师”来求雨。福州刺史裴仲元是不信这些的,凡有所谓仙师露面,一概被衙门差役送去吃牢饭,先后抓了十几个人,请人的和被请来的都要坐牢,这才勉强止住风气。
然而,官府越是制止,民间依然风言风语不断,反倒是官府受百姓谴责颇多,认为是官府不尽心不信神,才导致福州整年无雨水,至于干旱。百姓骂的多了,福州刺史不得不妥协,请了巫女来求雨。福州刺史本意是让百姓知道,天时无常,巫女祈雨也不能违拗天意。结果百姓反倒连巫女一块儿骂了。
几十年来皇帝对宗庙的推崇是有目共睹的,一旦有心人往御前告上一状,福州刺史官位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福州刺史自是马不停蹄地派人往京中送消息,将旱灾、方士、祈雨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先澄明本心。
姬无拂问:“那这福州不下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现在才上报?不该早就派遣人去赈灾了吗?”自从出了陈文佳的事,对这方面,姬无拂是十万个上心。
孟予道:“七月已经赈济过一回,赋税也免了。只是天太旱百姓支撑不住,疫病死者众多,再次传呼救急。”
姬无拂听明白了:“那就是上回赈灾没做到位,这个福州刺史不行。等等,我记得福州刺史叫裴什么来的,这个裴氏和右相该是本家吧?”
孟予摇头:“裴家分五房,分别是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致仕的老裴相和如今的右相出自东眷裴,福州刺史裴仲元是西眷裴。”
姬无拂听得两耳嗡嗡,满脑子的裴,见孟予还要再说一说各个裴家的出处,赶忙摆手止住:“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裴,坐不住这福州刺史的职务,就该早早自觉请辞。”
孟予说了句公道话:“他所为大都算不得错,天时不为人知,四娘是为安抚人心去的,可别打折了人的骨头。”
姬无拂捧起书卷就往外走:“我忙去了,收拾完还得去东宫接长庚呢。刑部的事就交给孟妈妈了,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孟予莞尔:“在外要当心,平安回来才最要紧。”
第二日,在东宫,姬无拂从太子姬赤华得知了此去赈灾的监察御史之一,正是孟长鹤。
姬无拂眉毛皱得要打结,左一个长庚,右一个孟长鹤,都是她特别在意的人,一路上可不得打起万分小心,再不能如之前出行那样随意行事了。
姬赤华故作不解:“四娘这是怎么了?都是相熟的人,相互做个伴难道不好吗?”
姬无拂木着脸回答:“阿姊将长庚托付给我真的能放心吗?”福州旱灾,强壮者流浪为匪,贫弱者死于沟壑,此去如何她心中很没有底。她自己没关系,但长庚是她们姊妹四人的独苗啊。
姬赤华坦言:“正是见到四娘忧心忡忡,知道四娘会照拂长庚,我才放心啊。”
第255章
元服之后, 姬无拂好像一直在出远门,每次出行同行的人都在增加,她们的身份也在变化, 需要姬无拂去处理的事宜也变得越来越重要。皇帝也从一开始的不赞同态度也逐渐改变, 任由她依照自己的心意出行。
福州不下雨,虽然怪不到刺史裴仲元头上, 毕竟官员不是龙王, 他也管不了这事, 但是福州受旱灾却不能治理, 就是他的过错了。寻常官吏姬无拂或许不会强求,但是裴氏是个男人, 不吹毛求疵一下, 她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姬无拂当然知道这种心态是不“公平”的, 但是世上总是有很多不公平,谁都会遭遇,谁都避不开。现在轮到裴氏来承担这份不公平, 何尝不是另一种公平呢?
恶意只在一念之间便生出了。
人无完人,想要找到裴氏的错处不会太难。姬无拂从姬若水口中得到了一个早年的消息,裴仲元痴迷打球, 曾是毬场的常客,耗费在月杖、马匹、装饰上的耗费不在小数目。而且抵达福州之后, 嫌弃当地毬场地不平、陈设破旧,于州治所冶山南边兴建了一座新毬场,为此赋诗数十首。
这事京中人士是怎么知道的呢?裴仲元身边的推官为了讨好上官特地记下了裴仲元建毬场的前因后果,写成一篇《毬场山亭记》, 并且在毬场外的山亭立了一块石碑专门记录。
时人好名声,科举、入仕、为官哪个都要好名声, 而在宴会雅集上写诗文是扩大声名的好办法。毬场一建,裴氏的诗、推官冯氏的文,都通过石碑留在当地士人的记忆里,即便是后来至福州为官的人也要记一记人名。
裴家家教严格,裴仲元身上似乎只有爱好马球这一点突出些,为人所知。姬无拂叫来属官再打听裴仲元生平,得知其人是进士出身,制策、宏词两科并为敕头,也称状元。此外任职福建都团练观察处置使及福州刺史期间,筑堰储水,倡修镇海堤,垦田322顷,岁收数万斛,以赡军储①。
福州八月部分区域开始下暴雨,缓和干旱的同时,淹了不少田地民居,裴氏都有及时处置,真论起来,除了方士的事情上处理得不太恰当以外,他基本都做得很好。
唔,这样看来,裴氏好像是个人才啊。
“既然旱灾已经得到缓解,我记得之前朝中已经去过一个监察御史,为何还要遣大使再走一遭?”姬无拂听完属官汇报,摸着下巴思考。属官所报的内容和她在朝会上听的那一耳朵有点不一样啊,难道就是单纯让她带着长庚玩吗。
秦王长史无奈道:“大王昨日才拿着卷宗回来与我说,福州方士之祸才是紧要之处,怎么今日就抛之脑后了?”
人言可畏,鬼神之说发展到一定的地步是会引起数十万人、乃至数百万人动乱的。姬无拂明知这个,所以警惕,但在她看来,流言根本上也是旱灾引起的,比起马上要死人的旱灾,方士带来的祸患还是可以往后放一放的。
“人命关天嘛,人心再乱,也不如架在脖子上刀刃吧。”姬无拂摇摇头,“罢了,我心里有数。你再给我说说福州刺史裴氏的事。”
秦王长史叉手道:“裴氏政绩斐然,如不是出了这一茬,今年该升迁了。”
“升官?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升到哪儿去?”
秦王长史道:“只是一点风闻罢了,许是河南尹。只是这雨下的太晚,民心易变。”
翌日,行李齐备,东宫也把长庚打包送到姬无拂手下,东宫少詹事带来姬赤华的意思:“扶风郡王年少顽皮,如有不逊之处,任凭秦王处置。”
对于少詹事的话,长庚完全不做反驳,朝姬无拂露一个大大的笑容。
姬无拂简直要为姪儿鸣不平了:“哪里的话,长庚再乖巧不过了。让二姊尽管放心,我自会全乎地把人送回来的。”拉着长庚上自己的车驾,属官清点随行的官吏,确认无误后令侍从驾车出发。
带上一个孩子——即便是懂事的孩子,出行也要多一些顾忌。长庚不说,但为人长辈要顾虑到长庚的心情和身体。因此车队白日出行晚上就地扎营。
考虑到长庚也是窝在都城长大没怎么见识过世界之大,姬无拂按照从前阿姊们带自己出门玩的记忆,有样学样地带着长庚赏玩风景、在山村田野望远、到民居家买些不成用的东西让长庚见一见当下的百姓生活,九月的末尾正是丰收的好时节很适合出门采风。
巧的是,俩人刚进村庄就听见一声啼哭,伴随着家人欢腾的笑声和来回翻腾的脚步。姬无拂驻足倾听:“好像是有婴孩出生了。”
长庚跟着止步:“世上又多了一个孩子啊。”感叹完,长庚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颤接着道:“妊娠太疼了,这里的百姓衣衫单薄,或许没有多余的衣料,我们给留点衣裳布匹吧。”现在的绢布是完全可以当做钱来用的,是极为实用的赠礼。
“九月授衣,是很合适的贺礼。”姬无拂吩咐侍从去取东西,摸着长庚的额头说,“听你的语气,前不久嗣晋王生长生那日,你也在场吧。”
长庚抖了抖肩膀,心有余悸:“隔了一道门,嗣晋王在里面,我和长寿在外头听着,进出的助产妇人和医师身上沾染的血和端进去的又送出来的血水,太可怖了,便是听到母子平安,也不觉得多欢欣,只是庆幸。”
侍从拿来的成衣都是王宅后院的侍男所制成,他们人数多,刚开始制衣制鞋做工不算好,而姬无拂所用又有另外的供奉,用不上这些针脚粗糙的衣鞋,看在都是好衣料,属官便全都带上,用以赈济。
姬无拂很难不想起自己和姬宴平在姬赤华产房外如坐针毡的大半天,且叹且笑:“你今年一下子长大许多,是因为做阿姊了吗?”
长庚眨巴眼:“我还没怎么见过长生呢。倒是那天见了长寿阿姊一面,听说是冬内相亲自领她到晋王府的,不必顾及孝期。生死不相冲突嘛。”
姬无拂实在没忍住,揉了揉长庚散在后脑的头发,笑道:“本就没什么的,鬼神若真能现身,世上再不需要判官只等人死后为自己复仇了。”
这点上长庚有自己的想法:“或许正是寻常人死了也变不成鬼神,生前立不住的人,死后又能奈何什么呢?”
两人一齐笑起来,姬无拂乐道:“却也是这个道理。”
侍从取来琐碎的物件,除了几匹绢布外,还有女衣女鞋并平安锁一只。长庚亲自检查过,点头了,姬无拂才叫人把东西送过去。这家里的人显然是高兴极了,不多时跟着侍从的脚步追过来,要请客人入内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