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其他的宗亲呢?”
雪姑莫名道:“宗亲们……”
阿四飞快补充:“不是先来新都的那一批,是原先就住在鼎都里的,我记得还有一些人活着的。”
大周姬姓宗亲近百年多灾多难,非但子嗣艰难,且屡屡有牵涉在各类大案中,死的最多的那一批是昭宗年间,为保太上皇当年的太子位和皇位,近支七岁往上数的宗男基本上都折了。
因人死得多,又大都身份贵重,这桩冤案也算是名声大噪,是几乎不可能被翻案的冤案之一。唯一翻案的机会,大概就是当年的遗孤们从现今或者未来皇帝的手里拿到皇位,再追溯先祖。
不过,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当年的婴孩现在也是老翁了。即使爵位褫夺、族谱除名,也总有三亲六故,活着应该是没问题的。
雪姑迟疑道:“这些倒真没听人说起过,且容我下去问询一二。”
阿四摆手:“这消息不好打听,以后再说,不着急。我还有话要问,临月和临月家那个嫁出去的男儿怎么样了?多少也算半个崔家人,还活着吗?”
“都死在战乱中,与崔家人的尸首混在一处了。”雪姑话语间有些不忍。
“这样么?”阿四轻啧一声,“那看来玉照阿姊要守孝了。”
三道宫墙外,尚书省礼部也在为守孝一事争辩。话语中的主角不是玉照,而是去了崔氏长男的赵家娘子。姬赤华斜靠凭几、手托下巴,观看众人为一点子小事争吵得不可开交。
等一群人脸红脖子粗地对骂完了,终于想起问问礼部不挂名的主事人姬赤华的意见。她才慢悠悠出声:“从前难道有做官的女人要因为死丈夫丁忧的例子吗?不必和我说那些妻从夫的胡话,宫中谢郎君死了还没几年呢,就照着他的例来办。君妾有别,再添一条,不许赵娘一年之内另娶新欢为正夫,若是孺人之类帮着操持家务的,也就不必拘泥了。”
至于临月死后玉照是否需要守孝,这是无需多加思考的事情。
母亲的身份是不会因为除族而改变,等到将来或许不会再这样迂腐,但是目前守孝是必然地结果。当今圣上是女人也是母亲,国的天地是女人、母亲的,小家的天也是女人、母亲。天塌了,家人当然要做出应有的悲痛反应。
鼎城叛乱的清算走到尾声。死在战乱中的官吏官眷、士兵一概安葬,鼎都内死伤的名单清点完毕;太子闭门修养,左相陈姰因失察左迁御史大夫;闵家清缴余匪后班师回京不敢论功,卫国公赶回北境,卫国公世子闵玄鸣入宫面圣。
在阿四出生之前,宫中就有四个小娘子作伴。四人因年龄和过往经历等原因,彼此之间感情是有差别的。姬若木和姬赤华一向感情不错,正如其名,是同一颗树上生长出来的。而姬宴平和闵玄鸣年龄相仿,脾气也对胃口,关系更亲近。
年幼时闵玄鸣也被皇帝抱在怀里逗乐、叫过几声阿娘,如今时过境迁,长成坚实青年的闵玄鸣跪在地上向皇帝请罪:“玄璧于乱军之中混迹一遭,声名受损,又为流矢伤及腿骨,实非太子殿下佳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神情淡漠:“善明,这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
善明是闵玄鸣及笄那年,皇帝赐下的字。
“能得陛下赐婚是闵家满门荣耀,奈何玄璧秉性柔弱,能在乱军中活下来,全然依凭贼首照拂,即将获救又受腿伤不能再如常行走,无才无德无福之人,身负奇耻大辱却贸然登上高位,来日要受的流言蜚语绝不是他小小男儿能够承受的。而今他腿脚不便的消息尚且不为人知,今后深居后院不再出现人前,才是他保得一条性命的方法。”
闵玄鸣抬起头回答:“儿也有私心,儿自幼受陛下、太子以及诸王照顾,吃食用度无一不精,及笄之年更是受太子相赠无暇美玉。今玄璧有瑕,儿不愿以有瑕玉璧报之。玄璧深受惊吓,已然不敢再出门行走了。儿厚颜,再请陛下恩准玄璧入上清观修行,一是为太子殿下祈福,二是将养神魂。”
太子断去一手,暂且无人敢加以议论,一旦两人成婚后,闵玄璧跛脚的消息透露出去,他就会是太子受攻击的弱点。可突然退婚,也会引来猜测,进退不得。闵玄璧死不足惜,届时累及太子,才是死到临头之日。
上清观在紫微宫后宫最临近东宫的东北角,有清修的名义,也就不必退婚,只当是闵玄璧失宠,后院的男人失宠再正常不过了。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示意冬婳扶人起身,松口了:“你长大了,做事想得周到,那就这样吧。”
时间总是流淌着的,但人却变了。亦或者是,宫廷内的氛围变了。
太子依然还是太子,只要皇帝的口风不变,她都会是太子。如果她死了,她会获得一个尊贵的谥号,但是姬若木还活着,只是失去了左手。
姬若木不再是完美的太子了。
东宫人心浮动,朝廷上的官员也各有思量。阿四走在宫道上,非但偶遇官员的次数变多,官员脸上的笑容也比从前更灿烂。
毕竟她是皇帝亲生的,每个人都会在心底这么想。
阿四并不这么认为,从她的乳名叫阿四起,前面的一二三就绝不该是被轻忽的。不只是阿四一人想通这一点,所以,楚王府门前也热络许多。
但是,姊妹三人都异常地沉寂,就像宫里的氛围一样,再无法回到从前。
阿四数次在东宫重光门外徘徊,想进去见一面太子,但又踌躇止步。她不知道该和太子说什么,遭遇太过惨痛,安慰只显得苍白。外界风声四起,即便阿四问心无愧,也不能保证人心无鬼。而且,太子并不愿意对幼妹多说。
暗流涌动之下,阿四沉默地度过了十五岁的春日。夏季的来临,意味着阿四的及笄近在眼前。
十五岁的生日,是特殊的。意味着阿四将要顺着阿姊们走过路途,封王开府,或者在万众瞩目下成为新的太子——很多人都这样猜测。
六尚局紧张的筹备,内官忙碌的身影和匆忙的脚步成为内宫的常见风景,这份情绪似乎也传递给了外朝官员,所有人都在紧盯那一日的到来。
阿四生来的敏感耳目,令她对过度的注视感到厌烦,一进入七月,她就借口避暑尽孝,躲进太上皇的宫里。但太上皇对阿四怀有异样的期望,希望她能成为新的太子。为此,阿四只能再次逃避,每日掐着点早出晚归,就在城内王府避难。
皇帝对于这出闹剧持不闻不问的态度,只在阿四来问安时候,出言安抚两句。
让人失望的是,皇帝以阿四平叛军功为名,册封秦王。姬若木依然是太子。
就在世人逐渐收回投掷在储君宝座上目光,事态平缓之时,姬若木上表陈情,再次请辞太子,轰动朝野。
母女细谈一夜,第二日,皇帝移太子为吴王,封地怀山州某处,兴建王府。
第214章
诏书下达各方已是午后, 阿四失神摔碎了手头茶碗,心头闪过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面见皇帝。她大步流星走出寝居,望着院中尚且陌生的景致, 怔然许久。
她已经搬出紫微宫, 住进秦王府一个月了。
院中洒扫侍从听见动静,叫来管事。垂珠上前问候:“大王, 是要出门去吗?”
即便仍旧住在紫微宫内, 又能如何?
紫微宫不是太极宫, 里面没有丹阳阁, 也没有姊妹的旧居。而她也不再是可以在母亲和阿姊们身边打闹的孩子了,年过及笄, 连“阿四”这个乳名也要成为旧闻。
“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一天又要过去了。”姬无拂回首向垂珠微笑:“垂珠, 我想进宫面见陛下。你说现在的时辰合适吗?”
出宫开府后,有司提供秦王府的属官名单,依照旧例, 姬无拂将身边得用的内官侍从安排了正式的官衔。开府事忙,神雪姑不再时时跟随,姬无拂身边的大小事都由垂珠和绣虎打理, 垂珠归置后院,绣虎则熟悉前院事务。
垂珠:“大王是圣上的女儿, 女儿要见母亲,是不用挑良辰吉日的。”
“那就让人套车吧。”姬无拂转身回到室内,换了衣裳,坐障车进宫面圣。
四座亲王府邸分别坐落在距离皇城最近的积善坊、尚善坊, 出了临街的王府门,边上就是皇城前的洛河, 连过洛河分支的三座桥,皇城的正大门端门就在眼前。
皇城内是各司衙门,尚书省六部就在此处,再向里走,过应天门才算紫微宫,寻常称之为大内。
临近上钥时分,徽猷殿外不见官员,值守的禁军换班,领头的中郎将向秦王见礼。
姬无拂叫不出这位面生的中郎将的姓名,只大概知道此人是平叛立功升迁入禁军的,显然这人认得出她。
随军期间的所现所闻,多少增加了她对现在的军制、府兵的了解。
自从卫国公三十年前开始操练女兵起,历年征战中,女兵获赏、升迁的速度都远远快过男兵。叛乱之后,州府团练兵与姬无拂带去的两千禁军、卫国公与闵玄鸣带领的兵马各有封赏。陈文佳带来的负面影响被尽可能地降低到最小,对外公布的信息中,也掩盖了陈文佳曾为镇北军校尉的事实。
过时的观念里,战争总是摒弃女人,被划为男人的领地。皇帝想要守护千年万代的江山,就不能也不敢只用男人,而最快更替旧观念的方法,是以利诱之。
各地州县长官评判政绩的一项要求,就有征召女人入伍。朝廷会出资鼓励入伍的女人,这份财帛不会太高,但要比得过贫困人家买儿为仆的价格。
在这个时代,边境偶尔的战事带来的伤亡,或许比女人死在产床上的概率还要低一些。成为士兵的女人大都会留居在驻兵的地方,朝廷会为她们立户、分发田地屋舍,成为当地免除租庸调的府兵。
姬无拂与中郎将寒暄几句的空档,徽猷殿的宫人已将阿四的来意禀告冬婳。冬婳含笑上前道:“大王久等了,陛下料到大王要来,正等着大王呢。”
姬无拂也笑:“内相怎的也取笑我,就唤我‘四娘’便是了,这样听着怪别扭的。”
“四娘长大了,自然要称王,这是正当的称呼,怎么会别扭。”冬婳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迎入殿内。
姬无拂问起守在外面的禁军:“林将军哪儿去了?莫不是回老家去了?”
“大王说的没错。”冬婳道,“林将军守卫陛下数十年如一日,近来家中长辈身体不好,陛下许了她半年的假,回老家探亲。”
“已经动身了吗?”姬无拂不禁追问。
去年林听云说起这事,可是说过要带一起回去玩的,而今朝中人心动荡,林听云倒是乐滋滋的放假了。真叫人忮忌啊。
“大王若有事寻林将军,可得趁早,眼下应当还留在京中。”
话语间,已经能看见皇帝坐在御案前的挺拔身姿,姬无拂停了嘴边闲话,走到皇帝跟前行礼。
皇帝对女儿的来意一清二楚,示意她先坐下:“先坐下吧,有事只管说来。”冬婳适时带着其她宫人退下。
姬无拂坐定后,立刻抛出心中不解:“阿娘,长姊这些年做的一直很好,哪怕受伤,也只是左手而已。我从小到大,衣食住行皆有人服侍,没了左手,实际上并无任何妨碍。”储君的废立,是母子关系以外的人,绝对不敢向皇帝正面问出口的事。
她深知自己在皇帝面前不带丝毫的遮掩,以女儿的身份直言不讳,才会得到最好的结果。
冠冕垂悬的十二旒遮住了皇帝的神情:“我生你十五年,若木就做了十五年的太子。正如你说的,若木一向做的很好,几乎没有犯过错。唯一让我失望的,就是在去年年底鼎城叛乱,若木感情用事,以至于为叛军所伤失去左手。实际上,她还保留一些为人的感情,这也很好。正因为她这十五年,好得让我挑不出错来,我才许她改做吴王。”
姬无拂表情凝固一瞬,而后近乎求助地望向高坐的皇帝:“我不明白,阿娘,我真的不明白。”
皇帝并不为小女儿的迟钝失望,这份迟钝甚至可以说是皇帝刻意放任结果,因此她耐心地解释:“人是注定会有生老病死的,无拂。我少年时想做太子,于是二十九岁成为太子,中年想做皇帝,于是三十九岁亲手从太上皇手里拿过玉玺。十年是我忍耐的极限,以己度人,若木能做十五年的仁善太子,我已经很满意了,这并不容易。但是,朕还很年轻。”
说到这儿,皇帝轻轻笑了:“朕今年五十有五,这在哪儿都该是个老人了。但是,朕认为自己命途将将过半。若木却已经三十四岁了。假设,朕活到八十许,届时若木也该是耳顺之年了。”
听到这,阿四张口就要说些好听的话。皇帝摆摆手示意她免了这一茬,继续说:“你十来岁时候,最喜欢往宫外跑,十五岁就能开府,但要你再等几年,必是要来抱着朕嚎的。可是,太子在东宫一住就是十五年,出入宫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还没你走出鼎城的次数来得多。当然,朕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说做太子多么的为难。”
姬无拂低下头,接话道:“长姊是自愿请辞太子的。”
姬若木既做不到彻底的狠心,又因手伤到了忍耐的极限,这是一个独属于太子的困境。而姬若木,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比如,去向往已久的怀山州逛一逛。
因此,新都内的吴王府还未修葺,怀山州的吴王宅却开始动工了。
“若木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皇帝揭开案上一卷书,内里是姬若木上呈的名册,末尾留有太子印,“这是若木最后以太子身份上送的奏疏,写就的事鼎城骚乱的真相。无拂,你想看一看吗?”
姬无拂做梦都在想这件事,得了允许,捧着书卷逐字逐句地读下来,除过她已知的糟乱事实以外,奏疏中写明叛乱当晚将各方势力串联到一处的是姬姓宗亲!太子写下在表中写下数十个姓名,大抵都是与谋反案有所牵涉的人员。
虽然有过猜想,但当真确认是宗亲闹事,她怫然色变:“这可都是自家人,阿娘去年年初才封赏了宗室子,年底就闹出叛乱的事端。未免太过狼心狗肺了。”
叛乱这种大事,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头,陈文佳借的神仙传说,叛臣用的是昭宗庶兄的后人,也算是宗室中的近支了。昭宗庶兄当年因谋害长兄晋襄王,为成帝所废弃,只留下年幼的孩子苟且偷生。百年过去,物是人非,没想到后人还被挖出来做了一回靶子。
姬无拂看完书卷,放还御案,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既然是长姊所言,那必然就是真相了,阿娘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皇帝道:“人死的太多,真相反而简单些。这事朕已经交代给宴平去办,凡是相关宗室男子,一概处死。女眷义绝发还各家,女子除爵,送至宗庙教养。”
姬无拂抿唇,说出永不出错的回答:“陛下英明。”
说完旧事,皇帝就要和女儿提一提新鲜事:“近来事多,你的及笄也没能大办,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出格,朕都许给你。”
“据说怀山州山水一绝,儿想护送长姊入怀山州,顺带饱览美景。”
皇帝问:“之后,朕就要再立储君了,无拂舍得在此时离开?”
你,要放弃竞争储位吗?
姬无拂向母亲大方地展露笑脸:“阿娘方才说的,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就爱往外头跑。太子总归是两个阿姊中的一个,怀山州可不是何时都能去的。”
她说不清楚是哪天,也许是从皇帝口中得到字“季因”的那一刻,突然就领悟了皇帝阿娘的意思。远在姬无拂不存在的从前,皇帝就选定了未来的继任者。姬若木、姬赤华、姬宴平都有可能。姬无拂生的最晚,所以可能性最小。
姬无拂是皇帝中年得来,可谓是老来子。一旦她成为太子,可能会给后继的皇帝带去不利的影响。
即便家里当真有皇位要继承,生育也不该成为女人的枷锁。
再者,皇帝也会生下男儿,公天下改家天下的事,不该在大周再出现一回。
第215章
东宫的布局如旧, 废太子的诏书前脚送到,后脚东宫内属于姬若木的私物就开始搬出东宫。紫微宫西边布局与东宫相对应的西隔城内,有一座占了半城的九州池, 池上瑶光殿——姬若木暂时的住处就在这儿。
姬无拂问清姬若木所在, 出了徽猷殿直奔瑶光殿去。
凑巧的是,姬无拂刚准备上船, 就望见姬若木坐船自池中岛上往东边来。于是姬无拂也不急着动身, 等载着姬若木的船只靠近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