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马的花费数倍于士兵, 这支团练兵大半是普通兵卒, 再加上行军对纪律的要求, 军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阿四抚摸马鞍侧挂着的长剑, 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心腑热流涌动。
闵大将军和林听云驱马慢阿四半步, 分别在阿四左右两侧。路途漫长, 闵大将军建议阿四入车休息:“叛军携带人质财帛、粮草辎重一路南逃, 即使比早几天出发,我们有沿途的补给和叛军动向情报,想要追上叛军也并不会耗费太久的时间, 不必心急。公主在马背上奔波半日,请入车歇息吧。”
随行的两架马车是专门为阿四准备的,鼎都中已经伤了一个大的, 小的这一个如何也不能再累坏了。
林听云立刻出言附和,恳请阿四上车稍作歇息。
阿四推辞不得, 只能下马上车。离开鼎都后林听云寸步不离阿四,她向闵大将军告罪后,紧跟阿四身后,坐在车外保驾护航。
挂在马鞍边的长剑被阿四顺手拿下, 带入车内。长剑是阿四用惯了的式样,林听云教导阿四习剑起, 用的就是这种剑。
“师傅何时替我也带了兵器?”阿四倚靠车壁松开盔甲透气,这车狭小,车内说话外面的人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林听云:“既然要替你准备盔甲,自然就要顺带一把兵器了。”
“那师傅又为何要替我准备盔甲?”阿四当日从皇帝座下离开,回屋就被雪姑按着穿上护身的盔甲,尺寸正和她的身体。那时候匆匆忙忙,阿四没空多想,后来再看,少不得就得想想皇帝是否最初就拟定要用她,否则怎么会有事先备好的盔甲。
林听云反问:“收到礼物不高兴吗?”
“高兴,只是我想问问师傅,这份合心意的礼物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林听云:“不要想太多,这可是我给你提前准备好的出师礼物。甲坊署四十个匠人用了整整两百天才做成这样一副十三铠之首的明光铠。”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怪不得在太阳底下这样的亮堂,要是有人站在我对面,保准亮瞎了眼。”阿四听说过明光铠的盛名,只是金光四溢外形有些过于灿烂了,但收礼物的人不该挑剔,“我很喜欢,谢谢师傅。不过,盔甲是可以随便相赠的吗?”
盔甲兵器私藏过一定数目就是谋反大罪,更何况是送给皇子,阿四很担心林听云的未来。
“你想什么美事呢?”林听云扬鞭驱使两匹马加速,“这事儿我是问过陛下,得到首肯,才有这副明光铠。别说做师傅的没有事先提醒你,你将来开府了,王府上下也只能有这一副明光铠,珍视些,说不定它能陪你一辈子。”
阿四忍不住回嘴:“那可未必,我最近又长高了,再过两年,这副明光铠就容不下我了。”
“我听见声儿了,把铠甲穿回去。”林听云警告阿四,“至少现在它能在危急关头护住你的性命。”
盔甲能够抵御来自敌人兵器的进攻,越是坚固的盔甲,效果越好,缺点也很明显,铁甲沉重。阿四好不容易透口气,又在林听云的催促下穿好。
军队路过丰水边,借着嘈杂的水流声,阿四问出自己的疑惑:“既然长姊是第一天就遇刺受伤了,那为何我在阿娘面前没有听说?”即使皇帝不说,其她文武官员也不该全然不提。
林听云沉默良久:“陛下所见的讯息,不是我能够窥探的。而陛下言行,更不是妾臣可以揣测的。”
“那我不问这些了,问点近在眼前的。”马车没有窗户,阿四推开车门,直视比流水更加勇往直前的士兵队列:“这一场战争,会胜利吗?”
林听云瞥她一眼,眸光快速掠过四下士兵:“这比刚才的问题更不该被人听见,这不该是大周皇子说出口的话。莫说面对的是盗匪流寇,即使是回鹘九黎,她们也不曾后退过半步。”
“真好啊。”阿四打开车门,任由秋风刮过面颊。
既然叛军从来不值一提,陈文佳手下盗匪民兵终难成气候,邠州的团练兵足以碾压叛军,那么鼎都内守卫皇城的南衙禁军真就废物至此吗?
亦或者,有人认为这一场纷争带来的果实,比城中百姓的安危更加重要?
见到陈文佳时,她能否得到答案?
炊烟漂过山岗,丰水之末有山岭,京畿道与山南东道分隔的界碑就在山后。此地位于鼎都南百里开外,路况崎岖,沣河河谷有一关隘名子午关。秦岭北麓子午道上只有这一处通路,叛军想要向南逃窜,就避不开子午关。
守候在子午关的驻军迎入青年将领,其后跟随骑兵队列,周围巡视归来。
士兵上前迎接,抱拳道:“闵将军,今日如何?”
闵玄鸣下马入关口军营:“还是老样子,叛军贼首迟迟不入关口,且等候北方团练兵南下驱逐,算来也就是这几天了,迟早要来的。”
亲卫牵过马,眉飞色舞道:“我们以逸待劳,只等大将军南下,两路夹击,岂不快哉?”
“这是大周境内,能不打是最好的,否则流血的都是自家人啊。”闵玄鸣轻叹一声,自去帐中用膳。
另一亲卫挠头:“倒是很少听见将军这样。”
“你忘了吗?传言中此次叛军贼首可是陈校尉。”亲卫摇摇头,双手一摊,“这世道真是古怪了,竟也有如陈校尉一样抛开大好前途混在贼匪中间做头子的人。”
“人各有志吧。”
鼎都遇袭时分,闵玄鸣正在吴家族地宜阳,听闻消息当即携数人轻骑走马至山南东道边界,坐船南下,过商州北上入子午道,便留在此地守株待兔。
可惜,她不是韩非子笔下那个好运的宋国猎人,遇不到撞上门来的好兔子。
闵玄鸣每每外出巡视归来,不见异样,先遗憾又隐隐感到放松。陈文佳是闵大将军的学生,也就是闵玄鸣的同袍,战场上也是守望相助的战友。放到讲究师生情谊的时代,两人可谓是同门姊妹。
然而,陈文佳选择了一条无可回头的道路。闵玄鸣想要阻止这个错误,也不愿亲自面对那个结果。如果可以,让她亲手面对陈文佳马革裹尸还,也比如今同室操戈来的更好一些。
但凡大周境内,无处不是闵大将军的耳目。据沿途线报,陈文佳没有再耗费力气攻打其她郡县,而是一心带着山匪投入了丰水东岸的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陡峭,通路唯有子午道,此外都是死路。
山脚十里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中,阿四盘膝坐听闵大将军分析,手指划过山水地势,先后点了山中三处稍微平缓的地段:“此三处或可藏人,只是山势险峻,邠州士兵不熟悉地形,山路陡峭,贸然入山恐怕要吃亏。”
阿四望着闵大将军沧桑的眉宇,迟疑接话:“那就不进去?等着叛军粮食耗尽……”
冬天快要到了,食物减少,叛军人数却不少。山峰又高,山岭之间还有河谷,想要全军从山间翻越,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既然她们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就耐心等一等,肯定是山匪先忍不住探出头。
林听云轻咳:“四娘,我们等得起,却不能不顾及被掳走的无辜人质。狗急跳墙,不能用她们的性命去做赌注啊。”
阿四微微一愣,猛然想起闵小郎也被叛军强行掳走了,他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被救的那一天。想到这,阿四立刻开口:“我于兵事上一窍不通,随口所说,将军们切莫放在心上。”
闵大将军却道:“事已至此,四娘所说也不算错,虽不能天长日久地等下去,也得先遣人与贼首谈判。总要先试一试,兵不见血,是最好的。”
虽然北境另有将军支撑,但闵大将军也不能长久地干耗在这里,兵戈一动,钱粮就如流水东逝,必须尽快解决。
阿四:“入山的人选?”
“不。”闵大将军侧首透过窗户遥望山涧,“该让她们出来见我。”
一见面就避战, 只会助长敌人的气焰,必须先让对方见到我军的威势,谈判才会顺利。
闵大将军派出数支百人小队, 由当地熟悉地形的山民带路, 摸到叛军的营地边上,碰上在外放哨的零散叛军, 轻易拿下他们的性命, 留下一个活口。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张大撒开丫子就要跑回报信, 头顶一箭穿过,射散了包头发的布绳。
士兵们自林间跳出, 团团围住他, 卸去张大手中武器, 带队的百长手中犹带血腥,掏出袖中绢布塞进对方怀里,笑道:“今日留你一命, 把这封信带回去,交给你们那个所谓的下凡神仙。毕竟是大周子民,我们允许你们投降, 降者不杀。”
张大瞪大眼睛,忙不迭点头:“是…是。”冲着士兵让出来的通路头也不回地跑, 直到营地近在眼前才缓过一口气,竟然真的捡回一条命了。
营地内的同伙见张大独自回来,又溅了一身血,拉住人问:“敌袭?”
张大惊魂未定, 伸手入怀摸索出写满字的绢布:“是官兵,我要见刘将军!”
刘氏原先只是流寇头子, 大字不识是一个,带着手下一千来号人投靠陈文佳后也混了个将军名头,见了张大一面,听完他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番话,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蠢货!你就这么原路跑回来了?”
刘氏把手的是临近山脚的出入口,这片地方山峰众多,能藏人住人的地方却没几个。张大委屈地跪在地上:“外面有一万官兵,我是吓坏了,急着把消息带回来。”
刘氏问:“一万?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派出去的间谍带话回来了吧。”陈文佳掀开帘进门,“丰水两岸民居不少,军中也有曾在此地安居的人,我遣数十人回家去看看了。”
刘氏讪讪:“老大,你怎么下来了?”
陈文佳拿过绢布细看过:“署名是林听云?看来皇子也到山脚下了。这事怪不到他,进山的路就这么几条,藏不了几天的,让他下去吃顿饱饭吧。”
张大千恩万谢地退出木屋,见到门外同伙,道:“是不是你去叫陈将军的?多亏了你了。”
同伙拍他肩膀:“行了,跟我下去缓缓气。”
陈文佳带兵入鼎都后,不许手下人劫掠欺人,日漫韩漫广播剧都在Q群⑤2四⑨0吧1⑨2拿财帛拿粮食还得专挑门户,又早早指挥军队出城,马不停蹄的一通没享受到两天好处。本就是匪类出身的刘氏心中老早不满意了,后来鼎都隔日就被官兵围住,算是陈文佳先见之明,刘氏也不好多说。
可是出城之后,关中这么多富裕的州县不去攻打,偏偏躲到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眼见两个月就要断炊。
刘氏伸头去看陈文佳手中绢布上的鬼画符,不满到了极点:“老大,当初可是你拍板带我们进了山,现在官兵在山下围着,这山又高又陡,翻过去了说不定也是官兵,底下人又吃不饱饭,这你可不能不管啊。”
刘氏所问,也是军中不少头领的疑惑,都在问她为何放弃攻打沿途城镇,有城池作为依仗,总比守着时刻有风雨穿林的深山要好得多。
陈文佳总是沉默,注定要败,何必再添无辜百姓的性命?
现在,陈文佳拿住绢布一脚抖抖,笑道:“这不就是送上门的粮食么?老刘啊,你要是觉得住在这儿不安心,我就让人和你换换位置,你去老赵那儿怎么样?”
刘氏犹豫点头:“老大你说真的?”
“去吧。”
这样的信不止一封,军中也不是全不识字,想来劝降的消息已经在全军上下流通了,即使刘氏想留在这儿,陈文佳也不能放心。
起义之前,陈文佳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以她手下贼寇和各地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抗衡,想要赢除非苍天有眼,天降落石。遗憾的是,她只是一介凡人,并非传言中无所不能的神仙。
官兵驻扎丰水畔,安营扎寨,日常训练以外加了一项巡逻附近郡县。兵戈一动,当地百姓嗅到不寻常的风声,大多关门闭户。时下百姓绝大多数一生也不会离开县的范围,邻里邻外极其熟悉,偶然多出几个外人,或者许久不曾回来的旧人,又在这关头,疑心一起,便有人偷偷拿消息向巡视的官兵换赏。
头两日里,军营中就捉来十八个间谍,刑讯问了山中情况。阿四借机去旁观过,下一刻因为血气刺鼻转头又走出去了。
有闵大将军主持大局,林听云显得十分优哉,每日就专门跟在阿四身边为她讲解军营中各种规矩。一般情况下是林听云事不许阿四逛进危险的地方的,即使只是看起来比较凶残。
这天外面又送了鼎都的消息来,林听云先被叫走,按理说阿四也应该去听一听,但她实在好奇间谍的模样,于是趁着林听云走远,仗着自己的脸走进了审讯间谍的屋子。
间谍也只是人,从前也是大周某地的一个农民。因各种原因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后,在卖身为仆和落草为寇中选择了后者,阴差阳错有了今日。
阿四眼前被束缚的间谍怎么看都不像她想象中“间谍”该有的样子,和外出遇见的百姓毫无区别。
但是,这个人现在是叛军,是大周的敌人。间谍失去了三根手指,伤口在淌血,口中含糊地惨叫。另有人记录着审讯出来的情报,图纸上逐渐完善山中分布。
阿四出门透气,撞见回来的林听云,先发制人:“鼎都内的情况怎么样?长姊还好么?”
林听云与阿四走进临时住宿的军帐中,确认四下无人才道:“太子殿下当日伤后,太医署听用蔺道人所著《仙授理伤续断秘方》,刀剖伤口拔取箭头,煎汤药水温热淋洗,然后敷药、服药,不可见风、水。如此循环反复,医师日夜看守,却不见好转。据来信,太子殿下筋肉烂坏,喘息痛苦,疼痛至甚。先后用药匀气散、乳香散、当归散……医博士以为,截断左臂或可保全性命。现已传讯新都陛下手中,无论如何,当由陛下做主。”
自古以来,残疾皇帝屈指可数,远的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近的是南朝梁元帝,全都是破家亡国的乱世君主。所处的世道糟乱,或许不能全怪二人,既享受了万人之上的尊贵,这份残缺带来的不详就是原罪。
太子断去左臂,即便能活,来日她自己能接受这份沉重的现实吗?
阿四咬牙:“如果……能不能送长姊往新都,再见陛下一面?”
“太子殿下伤重,长卧内宫仍旧疼痛难耐,不能再长途跋涉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林听云见过太多救不回来的士兵,生死有命,这是上到九五之尊,下到布衣仆隶都躲不开的宿命。
阿四以手臂遮盖眉目,束袖的盔甲安全沉重,却有一点不好,没有宽袖能帮着遮掩不愿见人的表情。眼眶发热难止,但此刻远离母亲和阿姊们,流泪是无用的。
沉凝许久,阿四放下手臂,嗓音微哑:“我必须早点回去,至少要再去见一见长姊。”
“速战速决的理由又多了一个,看来此间不能善了。”林听云叹息,“山外一万五千人,山中近两万人,不知道最后有多少人能回到母亲身边。还是怀山州好啊,等手头的事结束,我得请假一月回家探亲。”
阿四勉强从难过情绪中抽身,问起林听云的来处:“师傅是怀山州人士?那怎么跟在阿娘身边?”
“当年是陛下路过怀山州探望赵国夫人,我是作为家中护卫被赠送给陛下的,此后就一直跟随陛下左右。同行的同僚运道差我一些,跟着卫国公南征北战,这些年走的走,病的病。人终有一死,我和她们在九泉之下会再见面的。”
林听云以自己的方式安慰阿四:“细细数来,我跟随陛下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次跟着四娘出来,是三十年里头一回离开陛下身侧。”
阿四垂头:“师傅已经三十年没回家去看一看了啊。”
林听云拿过茶具,倒茶一碗放在阿四手边:“是啊,等过了这段风波,我就要回去探望老母。太子殿下似乎一直对怀山州的事很感兴趣,到时候,四娘可以和太子殿下一起去,我想尤家老小,会很欢迎你们的。”
“希望如此。”阿四还是希望太子能够活下去,贵为皇子生来有人服侍衣食,右臂尚在书写无忧,一旦性命没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当年谢有容死后,宫中小力士有说他是以死来谴责家族、指责皇帝,不能宣之于口,所以烈火焚身明志。阿四听了是很不屑的,既不屑小力士的见识,也不屑于谢有容的选择。
他的自焚再震撼又如何?人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人心中的愤怒要落在实事上,才能改变现状,而这样的人把怒火的矛头转向自己,一死了之,是最懦弱的行径。人的世界终究会为人所改变,轻易死去,只会将这个世界留给糟糕却活着的人,世界只会愈发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