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丰玉看她跟看亲孙女一样,很是欣慰地不住点头。
“你能两百多岁就修至天权,跟你师父一样根骨努力均是上乘,好事,好事!”
他想起正事,和宫雾介绍了一声。
“这是秦簇华,也是我那徒弟秦将雨从宫里救下的小女孩。”
宫雾拘谨行礼,内心仍怀着面对名派宗主的敬畏。
“小簇本来在旧朝宫妃的殿里当小宫女,因为打碎了一只冰花瓷盏,差点被吊死。”胡丰玉温声道:“我那徒弟听到消息,连夜把她从宫里偷走了,后来也带来给我看——那时候簇丫头才这么高,跟小土豆一样!”
秦簇华亲亲热热地挽着宫雾:“您是不是回来的时候顺路捡着她了?”
“这是救我出来的恩人。”狐狸祖宗想起正事:“说起来,我那颗心怎么在你这?”
秦簇华拍拍胸脯,笑容很骄傲。
“可叫我给骗过来了。”
她唤来侍女端上普洱茶桃花糕,一副要秉烛夜谈的架势。
“哦对,师祖和恩人饿不饿啊?”
“我想吃馄饨,”胡丰玉侧头看宫雾:“她面子薄,被我叫恩人都容易耳朵红。”
“才没有!”
宫雾碰见丰神俊朗的漂亮姐姐都会有些踌躇,何况对方还是人间名宗的门主,说话还是会有些青涩。
“宗主叫我小雾就好。”
“好哦,小雾晚上想吃点什么?”
“我也来一碗馄饨!”
秦簇华欢欢喜喜地吩咐了,看见仙祖回来是乐得不行。
她左等右等望不见师父下凡回来,还怎么都寻不到仙祖下落,长久以来放不下心。
仙祖能回来一趟,她高兴的像回到了幼时。
“仙祖爷爷,要不我先把这心换给你,咱再慢慢说从前的事情?”
“也不急这一会儿,”胡丰玉奇道:“你那颗心后来去哪了?”
“本来在冰窖里搁着,但时间太久了,有术法护着也搁不住。”秦簇华撒娇道:“爷爷,我把狐心还你,你得给我补一个好的!”
胡丰玉缩着躲了一下:“你这样我不习惯……”
秦簇华嗤了一声,旋身变回七八岁的样子,像爷孙两刚认识那会儿一样。
“哎,还是这个样子看得顺眼。”胡丰玉捏了捏小孩的脸,笑得很慈祥。
他侧目看向宫雾,一时有些好奇。
“等你好几百岁了,你想留在多少岁的模样?”
若要威严端容,那便是四五十岁。
要仙气飘然,便是英气昭然的老翁老妇。
也有许多人长留在二三十岁风华正茂的时候,留住自己最漂亮的模样。
“我现在这样……好像就很好。”
宫雾看见小朋友还有点不习惯,还好后者讨了个亲近便变回原样,笑吟吟地同他们讲起旧事。
“师父仙去以后,秦绵久做了一段时间的宗主。”
“……但我大概是在师父走的当天,就察觉出不对劲了。”
三碗小馄饨趁热端来,葱花翠绿,旁边还配了脆圈果子。
胡丰玉舀了一勺,回忆旧事时仍是眼神一暗,隐隐有压不住的怒气。
“秦绵久当天奔去仙阶以后,再回来便说自己得蒙仙祖点化,已升至玉衡之境,按律应继承衣钵,成为此代宗主。”
秦簇华再提这件事时,同样笑意很冷。
“明明有其他几个师伯师叔修为不俗,但他仗着有仙祖恩准,把自己身份抬得极高。”
“之后更是性格大变,变得跋扈起来。”
得换狐心之前,他是朝不保夕的病弱弟子。
抢走功力之后,他便要变本加厉地享受本不属于他的这一切。
秦绵久并未破阶,原身仍处在开阳境里。
可他有了这颗强劲超群的狐心,等同于有取之不尽的灵气,一夕出手狠毒,当众教训了三四个忤逆他的低阶弟子,险些打死。
秦簇华当时察觉到情况有异,秘密去寻过一次仙祖,但小狐狸们都说他外出未归,像是去救什么人了。
一联系前后,她更觉得不对。
缎红坊里其他姐妹同样都是明眼人,可现有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无人敢抵着性命去质问他做了什么,凭什么就突然功力大成,还变成这般狠辣的人物。
凡有利益,皆难明对。
强问是问不出来的。
秦簇华隐在暗处修行数十年,眼睁睁看着秦绵久排除异己,打压着一众不服他的姐妹,心里恨意深重,不断寻找突破的时机。
“其实……那些年一直有人在找您,”秦簇华低低道:“可实在碰不到线索。”
“我明白。”胡丰玉恨得咬牙:“我不该对这畜生留有善心。”
“他报信求援,说自己被妖魔劫去外郡,我就一路追去,哪里知道落得如今下场!”
宫雾小口小口地喝着馄饨汤,冷不丁被秦簇华揉揉头发。
“还饿吗,这里有小花卷,可以再吃些。”
“多谢宗主。”
“叫我阿簇就行,”秦簇华温声道:“你既然是仙祖的恩人,自然也是缎红坊的恩人,不用这样客气。”
她看向胡丰玉,一想起前尘往事,眼神变了又变,终于流露几分嫌恶。
“秦绵久……他竟然对师父有思慕之情。”
“师父把他当作亲生儿子般疼爱,他却有那样的龃龉心思!”
胡丰玉皱眉道:“该不会这孽子公开说了什么污言秽语,污了我徒儿名声吧?”
“他后来公开男身,娶妻娶妾,坊中姐妹全都看在眼里。”
“要么形容相似,要么声音神似,样样都是寻着师父的笑貌!”
狐狸祖宗听得恶心,啐了一声:“糟践了那些姑娘的一辈子!作孽!”
“我有意杀了他,发觉这弱点以后便动了心思。”秦簇华坦荡道:“我本来不喜脂粉,沉于修道,但为了解开这些谜团,我特意细修容貌,仿得与师父越发相似。”
她的眉形眼睛无一处像师父,但胜在心灵手巧,凭脂粉巧饰把唇形都调整的极为相像。
这样的修整,要一日日一天天潜移默化地慢变。
陡然一夜间变得太像,反而会引起那贼人的警惕。
秦簇华刻意在明显处仿得不像,但谈吐气态甚至是穿衣用色都在不断靠近。
直到有一夜秦绵久醉酒痛骂,她屏退侍女,亲自过去端酒。
素日飞扬跋扈的宗主望着她又哭又笑,抓着她的手按在心口,说自己这颗心现在好得不能再好,求她亲手摸摸。
秦簇华按下怒意哄了几句,诱他说出更多来。
她虽然察觉不到他是换了仙祖的狐心,但结合旧事也能察觉异样。
——秦绵久被捡来的时候,明明有心弱体虚的先天不足,怎么就变了?
她把秦绵久拖去床榻上,临时心生一计,刺破手指染红了床榻中央,同样把血沾在他的子孙根上。
然后信手给这孽徒唤来春梦一场,自己假寐旁侧,把侧裙里衣一并撕烂。
等秦绵久酒醒后亲眼目睹自己竟然睡了同门师妹,她找准时间惶然醒来,泪流不止地奔逃而去。
“杀人诛心。”胡丰玉抚掌而赞:“你要杀了他,总归得先骗来他的心。”
“他何曾爱过我?”秦簇华淡笑:“不过是把我当成望见师父的镜子罢了。”
她永远记得,师父如何半夜把她从柴屋里带走,如何带她去所有亲眷前一一认下,教习道法之余引着她读书写字,恩比天高。
“仅仅这一夜,恐怕还不够他神魂颠倒。”胡丰玉叹道:“我要是在,一定会教你些好用的法子。”
“着实费劲了些。”秦簇华一回想这些旧事,仍是觉得头痛:“先得不冷不热地吊着,还得欲拒还迎,还得同他喜怒嗔笑。”
她一辈子都只想清净苦修,哪里会这些与男人周旋的伎俩。
好在坊里年年救下不少沦落风尘的姐妹,其中自然有同仇敌忾的同门,刚好还做过旧朝花魁。
秦簇华拿出学道法丹经的刻苦劲儿,跟着花魁师姐边学边悟,一步步引着这混账宗主坠入更深的乱梦里。
他在梦里和师父师妹纠缠不清,在梦外见秦簇华又恍然若失,渐渐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秦簇华休掉了所有妻妾,极力求娶。
秦簇华如同旧日花魁教导的那样,在诸多羁绊里倏然一收,径自闭关百年,终于修到了玉衡一品,直到卡在升阶路上,实在无法用功了,才缓缓出关。
人间百年,等得秦绵久望眼欲穿,几度回毒窟凌虐狐祖极力泄愤。
在此之前,虹陵胡氏抢先一步找到师祖下落,以为缎红坊背信弃义欺师灭祖,彻底与缎红坊断了来往。
“等我出来以后,我便同他饮酒一场,哭笑自己恐难登仙,这辈子已是望到了尽头。”
“直到这时,我仍是打算骗走他的灵力,伺机出手反杀逼问师祖下落。”秦簇华不住摇头:“我实在想不到,您竟然舍得把真心给他。”
胡丰玉笑容苍凉,仅仅轻嗯一声。
“可秦绵久已经活够了。”
他清楚,自己得不到师父,也得不到眼前师妹。
他宁可把真心剖开送出,博她嫣然一笑。
半醉半醒里,秦绵久讲出所有实情,唯独略掉了仙祖被囚在哪里。
秦簇华性格极重情义,听到这里都快办不到再与他虚与委蛇,压抑着怒气步步引诱。
他半梦半醒地真与她交换心脏,把一颗狐心尽数赠予。
然后被一剑刺穿肺腑,在剧烈吐血里终于回魂。
“簇华——你,你——”
“你从未真心对过我,是吗——”
她恨意尽显,此刻步步紧逼,一手掐着他的脖颈追问仙祖下落。
秦绵久怔怔看着她的样子,最终大笑三声,暴毙而死。
“然后,我就把我自己那颗心取了回来,把他的尸身丢去喂狗。”
秦簇华捧着馄饨碗,慢慢道:“师祖,咱拿什么换啊,不过我的功力都凝在金丹里,空着心窍好像也没事。”
胡丰玉还陷在旧事里,良久道:“自然是还你最好的一颗心。”
他方才已暗中令狐孙去取物事,此刻小狐狸倏然冒头,把双拳大的剔透灵玉捧了过来。
秦簇华许久不见小狐狸,哎呀一声扬起笑容,伸手挠起它的肚皮。
小家伙被逗得翻滚不止,毛绒绒的尾巴摇来摇去,直到胡丰玉轻咳一声,才哧溜跑走。
狐狸祖宗取来京中宝库里长存的一块灵玉,举到她的面前。
“这个如何?”
秦簇华伸手一摸,笑道:“还是暖的。”
“冬暖夏凉,且裨益修行,是夜鸩山里取来的顶级良玉。”
他双指一抹,把灵玉刻成心脏形状,轻轻一吹,那冰白色的心脏便开始勃然跳动。
小簇,你至善至诚,配得上这一颗玲珑玉心。
这一夜里,法阵变幻,狐心归位。
宫雾去侧殿里先行睡了,留他们两人在阵内燃符引换,重得正心。
秦簇华再睁开眼时,只觉灵台一片清明舒朗,比先前还要来得更加舒畅。
她从未动过狐心里的功力,行法用器均是调用自己金丹里含的灵气,所以即便是换了心脏,也并不觉得若有所失。
胡丰玉换心之后,再一睁眼便是极灿烂的金红色,四肢百骸更是一齐归顺,从轮椅里缓缓起身。
这才是我的心。
……也终于才做回我自己。
他一转身,狐耳九尾一并显形,恣意仙气畅然外溢。
任凭那资质平庸的孽障如何挥霍,能调动的灵力也不过百分之一。
狐心取回,一切束缚阻滞都荡然无存。
秦簇华看得欣慰,由衷道:“还好我守到您回来。”
“对了,那位恩人……您将来是打算如何回报呢?”她温和道:“如果有用得到缎红坊的地方,请一定吩咐,但凭仙祖定夺。”
他立在晨光里,九尾微摆。
“我欠她许多许多。”
男人低头一笑,有些自嘲。
“……也许永远也还不完。”
宫雾再瞧见狐狸祖宗能自如走路了, 好奇问了一句轮椅的下落。
秦簇华笑吟吟说还留着呢,哪天他懒得走了一样能被推着到处玩。
“仙祖爷爷瞧着要满千岁了,有时候也一副小孩子脾气。”
胡丰玉把头偏到一边:“走了, 去竹戏斋。”
她想起正事, 抱着墨伞快步跟上。
法器常有四重境界, 极、天、地、人。
各地虽都有铸器铺子, 几大门派还自设熔炉铸具一概物事, 但最后做出来的法器等级一半看用料, 一半看天成。
极差的石料若走了千万分之一的福运, 一样能得到天地灵气的庇佑,化成一等一的独特法器。
不过大众都是用着地或人级的器具,唯有宫主长老一类的尊贵人物能挑挑拣拣,用上天字级的好东西。
如果出手阔绰,还能好上加好, 给法器增添诸般加成, 让物具扩展出更强的用处。
但后期铸造……据说无论如何都上不了极字。
唯有定海神针之类的天然灵器, 才能当得上这样的稀罕品级。
宫雾进竹戏斋时, 还未见到斋中伙计的模样,已一眼瞧见高墙上灵光流转的诸多天阶法器。
有的剑哪怕还在入鞘状态里,一样能光芒四溢, 周身如有龙气环绕。
她抱紧自己的伞, 心道这若是叫剑痴瞧见了,怕是要一掷千金拼命买下。
斋内生意极好,有许多修道之人远赴京城只为一见天器。
他们囊中羞涩,买不起这样的好东西, 只能目不转睛的看了又看,舍不得走。
有聪明伙计一嗅到妖气就反应过来, 快步唤掌柜一起出来迎接远客。
“许久未见,失礼失礼!”
胡丰玉笑道:“我陪恩人前来铸伞。”
宫雾递出银鹤点墨伞,伙计当即开伞旋转,赞了一声。
“物料虽朴,用心地道,很少见到这样规整的好伞,一看便是老师傅做的。”
宫雾心里再度感谢一番师父对她的照拂,不确定道:“还有哪儿需要改改吗?”
“那可就很多了。”伙计见她犹豫,笑着安抚道:“贵人放心,这伞不会改变外形,即便增减一二,也只会更添华光。”
“还请姑娘入雅座稍用热茶,我们得把伞送去里头,让师傅们评定一下改的法子,稍后开单子出来给您过目。”
宫雾点头应了,胡丰玉却没有走。
“你是不是还没有摸过天阶的法器?”
宫雾看向他:“你平时用什么?”
“灯烛。”狐仙从容道:“只是许久未回家,它还留在虹陵。”
他一伸手,高处天阶长剑腾飞而来,引得一众看客都齐齐回头。
竹戏斋的宝贝,居然对这大妖毫无禁制,他是这地方的什么人?!
“你试一试。”
“我很少用剑。”
“无妨。”
宫雾接过仙剑,第一次把这样的宝具捧在怀里,只觉得心脏砰砰直跳。
她不是剑修,但一靠近它都能感觉心神激荡,连灵气都在与它快速交融,好似修为也在不断加固压实。
好剑,好剑!
剑鞘有龙气流转腾卷,略一开鞘,竟能听见雏凤清啼之声!
她仅仅是开了一条缝,便有满堂看客应声喝彩。
宫雾把指尖附在冰凉剑身上,一瞬如浸入深重寒冰里,如若失神。
她快速抽开手,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剑夺魂,即刻把仙剑还给大狐狸。
“多谢,请放回去吧。”
胡丰玉随手拔剑挽了个剑花,驾驭仙剑时从容不迫,尚有回味。
“还是差了一点。”
“这剑长期被供在高处,未饮饱血,也未完全开刃。”
“当下如此,仅仅算是一漂亮瓶子。”
他这话说得让在场好些人牙酸,其他人连摸的机会都没有,更不可能在一众天阶法器里挑挑拣拣。
狐狸祖宗自顾自地又玩了几样,摇头道:“总该给你找个更好的。”
“我师父送我的伞就很好。”宫雾淡淡道:“不用换了。”
未等两人斗嘴,有伙计捧着单子过来,笑容满面道:“斋里刚好新得了东海来的结织黄玉,印山掘的霞光铁,一样样都是姑娘这法伞用得上的好东西!”
“还请看看单子里预备添减的铸灵流程,十五日后定还姑娘一把天阶好伞!”
宫雾想起刚才的奇异体验,怔怔道:“我那把伞,在你们这儿能加铸到天字级别?!”
“也是有缘,”伙计作了个揖:“您旁边这位胡老太爷,先前铸器时来过十几回,其中有八回都用料不全,还给我们赔礼请走了。”
胡丰玉颔首点头。
“小恩人是有福气。”
“我再添一样。”他一抬袖,掌中托出一块双拳大的灵玉,随意道:“几百年前我独入夜鸩山,寻得宝玉一对,其一送给了昨日的小簇,其二送你好了。”
伙计在旁边看得羡艳:“夜鸩山的货,我们花钱都进不到……回回是在黑市里辗转着买,还是胡老太爷有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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