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雾:“……!”
“骨折了。”胡丰玉拿眼尾瞥她,细声细气道:“你干的。”
你胳膊是纸做的吗!!
她费劲巴拉地医他一个,眼看着洞窟外天亮天暗,时间轮转。
十一月七日的生辰,头一回只能收到师父的信和礼。
竹筒一展,落下八枚蝶花糖。
宫雾背过身,拿着糖看了很久很久。
明年二月十五是师兄的生辰,她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他们。
她的日子淡如白水,狐狸祖宗也并不好过。
被吊挂受刑二百多年,还不如学大罗金仙哪吒一般寻了莲花藕荷重新托生。
一人一狐都在苦熬着时日,有时候修行复元累了,会说起旧日。
狐狸祖宗每每感慨,都仅会怀念一个故亲。
他的结发妻子何氏。
仙狐年寿太过,渐渐连父母的模样都忘得模糊。
他与妻子一同在虹陵修道,奈何妻子停在玉衡境里,活了三四百岁便故去了。
而他一路攀升,独与妻子繁衍出整个虹陵胡氏,把宗族一脉带入寻仙觅道的正路里。
最后子孙绕膝,门客如云,却好像只剩下他一只白须狐狸。
胡丰玉一提到亡妻,合宫上下的狐狸都会静悄悄地听着,借此敬拜一番太祖奶奶的恩情。
除此之外,便是怀念虹陵的草木花鸟,以及从前平和安宁的一切。
一旦年纪大了,老家伙总会絮絮地回忆过去几百年的琐碎旧事。
他偶尔也会问宫雾,当下在想谁。
宫雾笑一笑,回答都一样。
“在想师兄。”
“你讲讲他吧。”
她点点头,一面在捣着药杵,一面低声讲小时候的故事。
师父闭关隐去的那年,她十岁,师兄十四。
临走前,师父嘱咐过,这一闭便是三年起步,晚则二十年,他们一定要好好照顾对方,等他回来。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送师父进了内宫,铜门合上了都舍不得走,一直在门前站着。
东麓师尊来劝过,绵德宫主来哄过,她就是拧在那里,天黑了都不肯走。
“小孩嘛,”胡丰玉听得动容:“犯倔就那样,不会讲道理的。”
“我师兄那天没去送他,”宫雾说:“估计也在闷闷生气。”
她等了又等,夜深里仍站着不走,直到姬扬提灯过来。
姬扬没有劝她,反而是抱来两卷被褥,同她一起睡在内宫殿前。
不声不响地,就这么静静地陪着。
“我后来想,我当时是知道师父不会出来的。”
“那你还一直等?”
宫雾低头看着药杵,许久说:“这大概是小孩子表达伤心的一种方式。”
月火谷的孩子都早慧早熟,知道哭闹不会得到半点好处。
她猝然要与最亲近的人长久离别,所有的恐惧焦灼都无处宣泄。
睡在殿门前的那一夜,她一直都醒着,紧紧握着师兄的手。
姬扬的手,总是暖的。
后来的日子并不好过。
同门并无排挤欺凌的行为,各个师尊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不会亲此薄彼。
月火谷太穷,大家都在一起扛着苦日子。
谷内上下的生计往来,一半靠病患的自发付账,一半靠他们种制药草,炼丹外售。
上到白发苍苍的老人,下到六七岁的孩童,但凡会走路了便要跟着干活,和农人也没有太多区别。
“我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是过年。”
胡丰玉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听她讲旧事,低眉道:“是不是太潦倒了,你们连一顿饺子都没吃上?”
宫雾有感而发,悲声道:“不,那年……师祖他们分了我们半头猪。”
是她扛都扛不动的大半头猪!!
师父走后的第一个新年,恰好月火谷把旧账悉数追清,过得很是喜庆。
不仅六宫上下都张灯结彩,还把先前用药草养肥的肥鱼山猪全都分了大半,让各宫都过上个好年。
晒药庭临时变成热热闹闹分年货的地方,有账房先生一宫一宫地叫来主事,按份例让他们各自领走五谷米面,鱼肉赏钱以及等等。
虽说年三十这天照例还是要晨功早课,但大部分年轻弟子哪里沉得住气,不是管事人一样争抢着去晒药庭里帮忙提货搬肉,全程有说有笑好生快活。
小姑娘早早在绵德宫里结束晨课,跟着别宫师兄师姐一起去了晒药庭。
账房先生刚刚清点完六珈宫的量,一撇胡子道:“你们宫分六十八头山花猪,三百尾草药鱼,还有别的我都写在单子上了,不许多拿!”
六珈宫的师兄师姐自是欢天喜地应了声,拿了提货单跑回宫里叫人。
“不够不够!那么多猪杀都杀不过来,多叫几十个人来帮忙!”
“傲霜姐,你说咱们宫里可有大几百号人,够吃吗?”
“怎么不够!去年才分二十头猪,你不也吃了一海碗!”
宫雾哈着气,冻得像个小鸡崽,在队伍里到处张望姬扬来了没有。
“哟,你是昙华宫的吧?”账房先生居然能在人堆里看见她,笑眯眯道:“今年几岁啦?”
“九,哦不,十岁!”宫雾始终等不到姬扬,有点怯场:“我来领年货单子了!”
“你师兄呢?”
“他……他还在早功。”小姑娘委屈道:“我找不到他。”
“来来来,你先拿好,可千万别搞丢了。”账房先生在名簿上签了字,把年货单子撕给她,笑眯眯道:“二十尾鱼,半头猪,还有好些山货核桃之类的,够你们两吃啦。”
宫雾踮着脚接过单子,冷不丁被拍了下肩。
“小雾!”蔺欺雪笑道:“你可得快点去,午时二刻还要去赶师祖的宴会呢。”
“按着规矩,中午是阖宫大宴,晚上再各过各的,”蔺傲霜也笑吟吟凑过来:“要不你们晚上跟着我们六珈宫一起过?姐姐给你烧四喜丸子吃!”
宫雾本听得心动,莫名觉得要给昙华宫长点骨气,谢过了两个姐姐。
“我和姜姜哥哥一起过!没事!”
“好,姬扬也是的,”蔺傲霜瞧了一眼远处:“大过年的还这么练功,就属他天资最好,还一刻都不肯落下。”
月火谷里极是热闹,前有各宫师尊吆喝着徒弟们杀猪剖鱼,后有这些年多受照拂的村民来送上瓜果点心,还邀请他们出谷吃席。
不仅是宫苑里人声鼎沸,一路都有弟子在贴红挂花,在练功庭前铺开红纸拿毛笔写了好些个福字,以及清点花炮爆竹的分量,预备晚上点个倍儿响的闹一闹。
宫雾跟在人群后面,拿着货单边走边回头望,等师兄快些练完早功出来。
可一直等她到了提货的草场前,被臭烘烘的味道熏得直捂鼻子,师兄也没过来。
各宫已有弟子拿竹枝赶着猪陆续回去了,姬扬还没结束早课。
分猪的大娘手拿柴刀,远远瞧见宫雾在四处张望,喊了一声:“小孩儿!你是哪宫的?跟师兄师姐走散了?”
宫雾强提勇气凑过去,把供货单递上前,脆生生道:“我是昙华宫的,来提货了!”
大娘哟呵一声,柴刀剁在案板上,擦了擦手上的猪油看单子内容。
“很不错啊,你们两人能分到大半扇猪肉。”
“来,刚杀好堆在那了。”她反手一指,又道:“粮面五谷都在旁边稻仓那,鱼已经给你们栓好了,跟猪一起拿吧。”
宫雾顺着她的手看过去,脸都白了。
大半扇猪架起来比她还高。
她本就来得晚,认识的弟子们都吆喝着扛着年货走了,现在草场逐渐空旷寂静,就剩她独自站在那里。
大娘看得担心,道:“你叫人来帮忙扛吧,我还有事,等会要走。”
“要不,我帮你看着这半头猪,你先把零碎东西抱回去?”
于是小姑娘背着药篓来来回回跑了两趟,把核桃山鸡花饼小米一样样地背了回去。
师兄寅时两刻去了早课,平日要等到巳时三刻才会回来。
可是再拖……再拖他们就赶不上师祖的大宴了!
她一路不住看着日色,又慌又累。
等到了巳时正刻,草场已经人去猪空,连鱼都悉数拎干净了。
只有大娘守在半扇猪旁边,有点为难地问她师兄什么时候来。
小姑娘眼眶一红,憋着气道:“您去忙吧,我在这继续等!”
“哎哎,没事没事,”大娘搓着手也是冻得慌:“我哪放心把你这小孩一个人扔这!”
她在那一刻觉得时间真是漫长,长到像是等了姬扬好几年。
大半头猪肉外翻着晾在一旁,此刻已经热气都已散得干净,看得有点瘆人。
而且大娘还额外送了他们一个猪头,说猪头肉可好吃了。
宫雾不敢看肉,也不敢跟猪对视,急着脸颊红红,冷到不住跺脚。
她都快忘了看日头的时候,大娘一招呼。
“哎,前头那小孩儿是不是你哥哥?”
还以为得至少是个二三十岁的师兄,哪里想到也是个半大小子!
真是的,这宫里就没大人了?
姬扬快步而来,遥遥唤道:“小雾!”
小姑娘倏然回头,见终是他赶来了,立刻把泪意都咽了回去。
“你快来!!”
“姬扬!!你快过来!!”
她踮起脚,大声喊道:“巳时一刻了,我等你好久好久啦!!”
少年快步跑来,一路迎着日光奔向她。
大娘喊来屠夫丈夫,一块给那半头猪穿上绳索粗棍。
其他宫的弟子都是这样扛走诸多年货,但眼前两小孩子……似乎不太行。
姬扬掏出师姐留下来的剑,把它放大到能御风而行的地步,很吃力地同屠户一起把猪肉扛到剑上。
大娘看得感慨。
“真是糟蹋了这么一把好剑啊……回头你们得好好擦擦。”
“哎,还有十对鱼,我拿草绳拴着腮尾呢,你们也挂上去?”
姬扬确认过灵力还能承重,向前一步行礼道:“多谢您照顾小雾。”
“你这妹妹真是乖,”大娘温声道:“她左等右等都见不到你,也没有哭,就一个人把能扛能背的都带回去了。”
她帮着他们一起把鱼都挂在剑的两侧,顺手还多放了两条自己做的腊肉。
“多吃点,你们两小孩都太瘦了!”
等确认那剑能驮着诸多年货腾空而起了,大娘这才松口气,嘱咐道:“你们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啊!”
“老头子,我们也回家过年去!”
少年和小姑娘扶着成堆年货慢慢往回走,穿过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断的云藏宫,经过麻将声同欢笑声一起喧闹的六珈宫。
他们经过张灯结彩的长道,一起回家。
东西太重了,剑都有些承受不住,半路有些摇晃。
姬扬拿半肩顶着剑身,透过果篓缝隙,看见同样用力托举的宫雾。
“师哥,我们还来得及吃大宴吗?”
“来得及。”
“我也想贴年画。”
“我给你剪。”
“还要写福字。”
“好。”
她停顿很久,一路扛得汗扑扑,终于不冷了。
现在,这些东西该怎么窖藏,这么大一头猪要怎么切分,她都不怕了。
姬扬回来了,一切有他一起照顾了。
像是走了许久许久,他们走到昙华宫前。
这里尚未有半点过年的痕迹,与其他几宫一对比,显得清冷寂静。
宫雾仰头看向师父亲笔写的匾额,突然道:“我今天好像……也没有等你太久。”
姬扬望着她,笑容温柔。
“是我回得太迟,以后都早一些。”
她在八月末被劫入洞府深处, 新一年二月时仍未脱困。
期间思家心切,过年时宫雾冒险回去过一次。
她分出微毫元神附在粉白蛱蝶之上,由狐狸遥遥护送回府。
寂清师尊似是无意地在谷前等了许久, 瞧见蛱蝶时长袖一晃, 唤来长风把她藏入掌边。
穿过山洞时, 她元神附上师父的一颗扣子。
蛱蝶扑棱飞走, 还未离开山谷便被野兽一口吞了。
新春时节, 昙华宫冷清寂静, 只有涂栩心一人守着偌大的宫庭。
有外宫弟子帮着把年例果品一样样运回殿里, 年宴时更有许多师门亲眷过来同他敬酒。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伤心处,连声道来年团圆,定会好转。
宫雾附在师父的扣子上,亲眼以他的视角看过最熟悉亲近的每一样物事,一时间很想给师父也递一杯热酒。
您再等一等。
师哥和我一定都能回来。
年宴结束, 涂栩心借口喝多了, 摸走两块鱼干外出吹风。
一对狐狸等在药草林里, 仰头各自衔走一块鱼。
宫雾又附回鱼干上, 遥遥望着师父。
“保重好自己。”涂栩心低低叹气:“元春红包来不及封给你,以后补上。”
两只狐狸尾巴一摆,相继跑远。
这几个月里, 师父一直托着各般暗线打听姬扬的下落。
确实有人在魔界目睹过这么一位年轻道修, 像是迷路误入此地一般,一己之力杀退大半来敌。
但他后来音讯全无,魔界的人也搜寻过几次,渐渐就忘了。
——按那地方的凶险程度, 这么久了都没下落,大概是早已没了命。
但师徒二人均是不信, 固执地找更多门路想寻他回来。
另一边,眼蛇瘟果真扩散到中原边缘,听说如今京城里严防死守,暂时还无迹象。
但霸鲸楼一带已经有零星病患,症状还有变化趋势。
以前那瘟病是从手处长出脓痘红疮,然后如蛇般蜿蜒着长到脖颈,直至颈后开眼。
但霸鲸楼的几个弟子是从脚脖子处开始蔓生病症,一路攀附着长到后脑勺才最终毙命。
病程会拖得更慢,可汲取的也更狠更重。
如果说最南边的病患最后都被耗成皮包骨头,那北边便是到了纸包白骨的地步,像是要把周身的血肉都吸干才肯截止!
一时间,各大仙门严防死守,凡有来客都必须带去厢房里脱光衣物检查病症,确保不会带来外病。
魔界依旧肆虐猖狂,那老不死的下半年里又过了好几回寿,听说这次连抱朴府也遭了殃,被悲骨渊的人掠走好几样祖承宝器!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里,胡丰玉准备出门了。
他静养数月,气色眼见着恢复到平常状态,找了个良辰吉日换了身深玄长袍,穿戴整齐了唤宫雾带他出门。
“走吧,我们离开这里。”
宫雾避在邈虚洞府里数月,听见这两字都觉得陌生。
“你确定?”
“你还想多留几日?”狐狸祖宗撑着头阖眼道:“要不是为了养伤,我醒来当天就想离这鬼地方远远的。”
两百年前他被锁困此地,是数千子孙一路遥遥找过来,又设法立下九尾旗划出界线,自建洞府长守于此。
现在祖宗醒了,伤养好大半了,一块撤回老家才是正理。
宫雾明白这道理,仍是神色黯然。
如果她和他们一起回虹陵……会离师门更远。
从伏州到月火谷,她的元神一路寻找去都有些支撑勉强。
虹陵在汉国最中北处,今后再南北两隔……便真是回不去了。
胡丰玉侧眸一瞥,一众仆从便悉数退下,只留他们在内殿里谈话。
“我们不去虹陵。”
“哎?”
“去京城。”胡丰玉平静道:“找回我的那颗心脏,把功力都取回来。”
“取回之后,我亲自送你回谷,你也不用再觉得寄人篱下。”
狐狸祖宗看着娇生惯养,其实心境剔透,把一切都看得很透。
他身上的一股傲然,仅仅在这种时刻才流露少许。
至于修行千年的笃定,自立宗门的背景,平日一概隐而不显,很能稳得住气。
宫雾苦笑道:“我真怕给师门再引去灾祸。”
“有我在,就不会。”胡丰玉淡淡道:“大恩难报,但这种事,我还是能做得了主。”
“宫雾,现在外界并不知道我已换心,也同样不知道我隐修两百余年到底是在做什么。”
他看着她,身体微微前倾。
“这次出门,其实是一场豪赌。”
“赌魔界的人以为我修为强劲,不敢贸然出手。”
小姑娘听得惊异,明白又将是一场险路。
“我们怎么去?”
“坐马车。”
“几个人?”
“明面上只有我们两个。”
“我的身份是?”
“我的书童。”胡丰玉上下打量着她,还算满意:“你在我身边呆了太久,现在已经是满身妖气,魔界来人了也会以为是只狐狸。”
宫雾猛闻袖子衣领,半点妖气都没闻见,僵硬道:“我一身臊味了吗?”
狐狸祖宗一拍椅靠:“谁跟你说妖气是臊味了!”
当天中午,自伏州有双驾马车一路奔驰着驶向京城。
马车夫训练有素,马车看着俭朴但用料上乘,瞧着像是得体人家出了一趟远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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