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身边共有六个药筐,请各宫主位自行揭开。”
程集进门时就瞧见了,很好奇地掀开草盖,诧异道:“好香啊。”
像糖果又像珠玉,这是什么?
老师祖呷了一口苦茶,笑吟吟地把前后缘由讲了过来。
“今年瘟病横行,各宫都在不遗余力地救人行善,值得嘉奖。”
“老朽姑且做了个主,按各宫人丁和出力程度略作六分,力求公平公正。”
“至于这些灵果被领走之后,是拿去炼制灵丹、治病救人、自行享用,老朽一概不管。”
“为师只有一条要求。所有数目,沉水已记录在册,今后各宫用了多少梅果,就得还多少果核,一颗都不许少。”
“我将尽毕生之力,将它们栽种呵护,力求栽出一片玉露梅林,造福更多的人。”
绵德宫和榛苓宫的两位宫主很是诧异。
“我们两宫也有?”
“也有。”昊乘子想起什么,看向宫雾欣慰一笑:“而且,我还允了这小徒孙一桩事,算是借花献佛。”
绵德宫主张慕月这些年照料着宫雾长大,心知自己是得到回报照拂,当场深深作揖,以表感谢。
她功力停在开阳已有近百年,这些年一直是在照料入谷幼童,其实在谷里地位并不算高。
能得到这些灵果,哪怕只用几颗,说不定也能大有进益。
“您说的这事,与我们有关?”
“当然。”
昊乘子唤了声沉水,后者端来缠枝莲纹漆盒,里面装着十枚玉露梅果。
“小徒孙说,她顾念旧里苦熬的日夜,希望让今年即将出谷的十八岁弟子抽一次签,中签者吃下此果。”
“有缘者自然开窍晋升,今后便能留在咱们谷里。”
“无缘者吃了这果子,一样能延年益寿,自享康乐。”
张慕月和榛苓宫主谈问面面相觑,连声致谢。
他们没想到宫雾在得道之后还会记挂着从前的事,向老师祖讨到这样的恩情。
事不宜迟,两宫立刻清点弟子名册,理出来今年出谷的弟子一共有四百二十三位。
为了保证抓阄公平,老师祖亲自施法变出对应数量的竹签,仅仅在十根的末尾涂了朱漆。
四百多位弟子当晚被叫到练功庭里,背对着师尊们轮流抽出竹签,连还剩几根都无法看见知道。
张慕月站在旁侧,暗道这一夜里,有十个人的命运也许会被彻底转变。
抽签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过程很快。
弟子们都紧张到手心发抖,有的快喘不过气来。
他们是月火谷里最黯淡的一批人。
年满十八都没有碰见半点开悟的苗头,只能出谷做一辈子的凡人。
上天入地的那些本事,降龙驭凤的那些奇闻,全都注定了与他们无关。
十岁等不到,十五岁等不到,十七岁都迟迟没有动静,真是一步步走到彻底死心。
可是现在……机会又来了。
“好了。”师祖站在灯火下,朗声道:“把签子拿到面前,中红签者,向前一步。”
四百余人按捺不住地伸出手,登时看见各自结果。
许多人都在流泪。
有人控制不住惊叫,往前一步用力举起手中红签。
也有人气到发抖,直接痛骂出声,怨天道不公。
陆陆续续,十个人全部出列。
张慕月唤了一声,十人便走到最前一列。
其中七女三男,每个人都是紧紧攥着那根红签,像是攥着命运的最后一丝转机。
她捧着名册,记录每个人的名字,以及是否父母健在。
“赵俊香。孤女,家乡东南。”
“程希。孤女,谷前送来。”
“金得喜。男,父母健在。”
到了第十人,她愣了一下,发觉这是那个天生双目全盲的少年。
她记得他,也是她亲自起的名字。
“……钟识光。”
……终拾光。她当初收下这个盲婴时,心里便是这样想的。
这孩子虽然行动不便,可其实很是聪慧。
他能记下各个场地的位置路线,陪她去摘采药物时也能凭触感嗅觉认出许多。
虽然读书困难,可这孩子从小懂事体贴,永远自己那一隅狭小眠处打扫的一尘不染。
张慕月看在眼里,暗暗叹气。
世上怎会有盲仙呢?
又一个十八岁便要被送出谷外的可怜人罢了。
少年根本看不见手中的签子是否有颜色,全凭身边弟子满怀妒意感慨地数声提醒,才茫然一声,被好心师伯牵进队伍里。
他听见张师尊声音发颤,惶然道:“师尊,你是不是哭了?”
张慕月抹着眼泪,快速摇头:“恭喜,恭喜!”
她此刻才笔触发颤地写下他的名字,后撤一步,道:“现在,你们要陆续走到恩人面前,拿走她递出的灵果了。”
沉水捧着漆盒,宫雾则站在旁边,一枚一枚地递给所有人。
涂栩心做事谨慎,给这漆盒下了好几重法术,确保不会来个莽的一把抢走全吃了。
每个弟子都要当面吃下灵果,把核放还原处再离开。
为首几人本来都止住了哭,走到宫雾面前时,认出是朝夕相处的那个小师妹,又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们都在跪她抱她,拦也拦不住,然后边哭边笑地吃下玉露梅果,把果核上的残渣舔舐数遍,吃得干干净净了再放回去。
有好几人竟然在吃果子之后登时感觉有灵息直冲脑门,当即被谈问宫主扶到旁边教着如何驾驭灵气。
也有人吃完以后没太多感觉,失魂落魄地走回了队伍里。
终于轮到最后一人。
张慕月知道他这些年学到的口诀法经实在太少,开窍比旁人要难数倍,仍是暗暗祈祷。
哪怕能双目复明,也好过在黑暗里度过一生!
宫雾仰头看向眼前少年,笑道:“你好高啊。”
钟识光神色腼腆地轻嗯一声,鞠躬道:“深谢师妹。”
“别客气。”她把玉露梅果放到他的手心,也有些紧张:“你吃吧。”
许多人都注视着他,好奇这灵果是否能让人重拾光明。
钟识光自出生以来,双目便紧闭不开。
他摸索着吃下那枚梅果,声音发涩。
“很甜。”
“真的很甜。”
他看不见那果核被吃净没有,仅凭舌头的触感将果核吮了又吮。
像是活在深深黑暗里的人,终于能试探着点燃一盏灯。
等果肉咽下,果核吐出的那一刻,有灵息喷涌而出,直冒得少年冷汗不止。
“灵窍开了,灵窍开了!!”张慕月顾不上其他,哭笑着过去扶他:“你可以留下来了,你可以留下来了!”
她如姐如母,亲眼看着挂念的弟子能踏上长生之路,比在场的谁都来得高兴。
“识光,你睁开眼看看,你现在能睁开眼睛了吗?!”
少年仍闭着眼睛,却在笑着感叹。
“师父,师父,太阳真亮啊。”
宫雾望着他闭眼转圈,凭新生的灵视不住打量这世界的真实轮廓,眼眶红红的也在笑。
那不是太阳,是她点的灯笼啊。
目睹过这样的事, 哪怕前后也就一个时辰,一样能使许多人心神激荡。
姬扬先前听到宫雾提出这个打算时,私下同她提点过。
“就怕缺则生妒, 妒则生仇。”
他同情那些无法留下的弟子, 但更在意她是否会因此被暗算苛待。
宫雾明白他的意思, 笑着点一点头。
“几位师尊都是极明白的人, 我放心。”
果然当天夜里便有许多纸条秘密塞入两位师尊的门扉, 笔迹皆是被刻意写得板板正正, 好让人分不清楚是谁的手笔。
不同的话语, 字里行间皆透露着同一个意思。
再发点灵果吧,十个根本不够啊。
师尊,你们难道要独吞那些不成,我们几百双眼睛可都看着呢。
次日清晨,谈问面沉似水, 让两宫弟子聚集到练功庭前, 把这些纸条扬了漫天。
“都跪下!”
弟子们面面相觑, 好些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我谷有训:知足自慎,修行在人。”张慕月重声道:“你们还有五个月的时间可以用功发奋,被天降的好事迷了心窍才是糊涂!”
“昨晚的事情你们也看见了, 没有机缘的人, 便是吃了这梅果也没有反应。”
“这玉露梅贵重至极,连叶子煎的药汤都可以舒缓肺痨,果子如果得以巧用,更能救下许多人的命来!”
“你们贪图自己的修行, 不顾未来无数人的死活,真不怕丧了良心!”
两宫未开窍的弟子们均是被罚跪了整整一上午, 虽然其中有好些无辜的人,也如同在迷途前被当头棒喝。
有谈张两位师尊管教着,还真就无人不服,渐渐都想通了道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晚师徒三人回到昙华宫里,姬扬提醒道:“师妹,还辛苦你替我开了秘境之后再去洗漱。”
一过子夜,罗盘重置,未必就还有这机会了。
宫雾轻声应了,一边掐诀注灵,一边好奇问他:“师兄是想靠幻梦修行无情道么?”
“兴许是性子叛逆,”姬扬坦然以对:“世人皆说闯不得,我便偏想试试。”
涂栩心笑说:“你师兄及冠之后,外表看着稳重自持,其实心里还是锋芒太过。”
他今日吃饱了梅果子,此刻有些发困,仍叮嘱道:“既然要闯,规矩我就多叮嘱一遍。”
“宫雾,你刺破手指,在罗盘上画个形状。”
“这形状会印刻在幻梦里,在你师兄轻易可见的地方。”
“他决定回来时,只要把手贴在这印记上,就会即刻离开秘境。”
涂栩心望向宫雾手边的绛紫色烟雾,又问一遍。
“溯舟,你真的要闯?”
“嗯。”
宫雾琢磨片刻,刺破食指在罗盘上画下两枚柳叶。
她落下指尖的那一瞬,也有红痕在烟雾里一笔一划地落下,渐渐又消隐而去。
“师兄,我怕你在梦里忘了回来。”宫雾笑着看他:“我这表字还是你帮忙取的,总不会忘了吧?”
“我会记得的。”姬扬摸了摸她的头,看向涂栩心道:“我要是回不来……”
“呸。”涂栩心打断:“做个梦的事,玩够了赶紧去找你师妹画的柳叶子。”
青年又行一礼,在他们的注视下进入烟雾深处。
姬扬只觉脚下一轻,像是要摔下去。
下一秒他的元神变得热烫,躯壳暂时被寄放在虚无之中。
再回过神,姬扬像是终于能从黑暗里睁开眼睛,一伸手却是孩童的稚嫩小手。
他被抱在襁褓里,正被妇人喂着温热的米糊,还是一岁半的小孩。
“小儿郎,拾稻忙,”她擦净孩子的嘴角,梦呓般轻声唱着哄睡的歌谣:“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姬扬的记忆停留在五岁前后,虽然师父师叔都夸过他三四岁时如何天资聪慧,但印象已经很淡了。
这梦境没有预想的诡谲危险,反而纯朴单一到单调的地步。
他知道自己沉在幻海里,但仅仅是临时变成一个一岁半的孩童。
然后第一次感受有父母的生活。
父亲是个樵夫,每天累得满头大汗才回来,笑呵呵地过来摸他脸蛋。
母亲时有纺织忙碌,但总是陪在他的身边,给孩子玩自己缝的布老虎。
小孩正牙牙学语着,总是逗得他们笑个不停。
如此日升日落,不断重复。
姬扬几乎以为自己去错了地方。
他没有体验过亲情,元神暂借着幼儿的视角,很快在土墙找到师妹画的那两枚柳叶。
小孩扶着墙蹒跚学步,慢慢接近那一处柳叶。
“扬儿,”女人唤道:“慢些走,别摔着。”
她放下手中绣面,弯腰过去扶着他的肩膀,笑着拈了个石子陪他在墙上画画。
“娘亲教你画小鸭子,好不好?”
小孩糯糯地点点头,女人便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画下圆圆的弧线。
距离柳叶的不远处,母子一起画了两只大鸭,中间跟着一只小鸭。
姬扬第一次被唤扬儿,错愕时目睹着她的举动,心里有难以言说的情绪在涌动。
他没有母亲,也不记得任何婴幼时期的事。
月火谷里的每个孩子都生的早熟懂事,过早参与忙碌劳务,共同承载着偌大山谷的运转消耗。
这是第一次,他知道被母亲抱在怀里的滋味。
温暖放松,无忧无虑。
他竟然什么都不用证明,便已被深深爱着。
女人抱着的仅仅是一个普通孩童。不是年幼得道的修仙奇才,也从未诉说过任何期望。
她笑着给他擦脸,给他变着法子唱温柔的儿歌,把米糊吹了又吹,生怕孩子烫到。
所有体验,都是姬扬从未感受过的细腻动容。
父亲二十余岁,胡子又厚又脏,平日笑得很是爽朗。
他把姬扬高高抛到天上,再稳稳接住。
下过雨的天气,他领着妻儿一起去池边看晴日虹光,和她一起说笑着吹蒲公英,让它们飞雪似的散了漫天。
每日琐碎,皆是再普通不过的寻常。
可是爱的真切简单,就像米粥煮开时氤氲的雾气。
姬扬一直记着这些都是幻梦。
他记得师妹画下的柳叶,也记得入梦前年满二十的自己。
可恍然里,他在这梦中过了不知不觉三个多月,接近百天。
没有泼天富贵,没有美色相诱,仅仅是一粥一饭,平淡黄昏。
区别仅仅是……父母都陪在他的身边。
姬扬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子,可在这个梦里,他们都唤他扬儿。
女人叫英娘,男人叫山郎。
他一直希望来个邻居连名带姓地叫一下男人,可惜即便是有亲友提着腊肉过来探望,也是带着乡音喊一声山郎。
姬扬在现实里,很少被拥抱过。
他得到最多的亲近,仅仅来自于宫雾。
涂栩心闭关破境的那五年,是两个小孩最艰难苦熬的五年。
师尊不在,侍奉的弟子也一并去了别宫。
其他师尊师伯时不时会过来探望,也叮嘱过其他弟子多照顾下这两个孩子,但所有小孩都是这么熬过来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
他们一起洗衣服,一起晾晒被褥,做任何事都总是紧紧牵着手,重新适应两个孤儿的生活。
如今坠入幻海里,他像是重生一场,被父母抱着牵着,时不时还会被亲亲额头。
父母的抚触是青年一辈子都没有幻想过的礼物。
他在这场梦里得到的太多,甚至会觉得惶恐不安。
小孩住在这个小瓦房里,玩着拨浪鼓和布老虎,在父母的哄睡里安然入眠。
墙上笔触朴拙的三只鸭子被石子刻了又刻,还添了水纹羽毛,变得越来越真。
姬扬等了又等,想亲口对他们说一句再见。
小孩子口齿不算清晰,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知道他无法再梦见他们,便如同永远不会再遇见那一片玉露梅林。
“扬儿,娘亲给你画个小鱼儿好不好?”
母亲笑声响起时,孩子的手已经按在她看不见的那两枚柳叶上。
青年再回过神,自己站在渐渐弥散的雾气里。
师父靠着柱子已经睡着了,师妹披着毯子睡在蒲团旁,同样呼吸绵长。
他们都在等他回来。
梦里百日,人间不过两个时辰。
姬扬坐在宫雾身边,安静地望着夜色。
繁星闪烁,无云遮月,空气里仍有淡淡的清甜香味。
小姑娘睡得像只小兽,习惯了蜷成一团,乌黑长发都睡散了。
他坐在她的身边,像是在重新辨认着亲情的轮廓。
如果能一直这样陪在小雾身边,和师父吵吵闹闹,即便不成仙,他也一样觉得完满安然。
至于有关父母的念想,有过那一次便好。
知幻即离,亦无渐次。
宫雾迷迷糊糊地醒了,习惯性想看看身后的那片烟雾,一偏头瞧见了姬扬的侧影。
师兄回来了!
她仰起头,还未说话便在笑。
姬扬也目光柔和地低头望她,小声道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给师父盖好毯子,一起去月色里散步闲游。
昙华宫被修建得宽大气派,与其他四宫一样,均可容纳上百名弟子。
但这里始终只住着他们三人,师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却阴差阳错地没有碰见。
宫雾陪他一起缓缓走过松林流泉,听师兄讲自己在幻海里的经历。
姬扬再开口时,有些犹豫地把儿歌唱给她听。
“小儿郎,拾稻忙。”
“燕鹊央央,偷啄米粮……”
青年的声音轻柔温润,但因着腼腆的缘故,流露出少许青涩。
幻海回忆里的那些温暖细碎,宫雾同样从未经历过,听得很是入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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