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扬立在凳子旁边,没有坐下。
涂栩心坐得往后一靠,也是灵力虚耗到饿极了,随意拿了盘糕饼先填肚子。
姬扬不出声地看着宫雾,看得小师妹试图靠讪笑缓解气氛。
师兄,我死了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太清楚。
你……你为什么把贺兆离给杀了?
你还好吗?
姬扬一直没有说话,等得涂栩心都烦了,把绿豆饼往盘子上一拍。
“别装哑巴!要训就训!”
宫雾登时伏下脑袋,跪坐在床边不敢瞧他们了。
她本意是要救严宫主,这应该不算错。
可现在她在所有人面前死了,之后难不成要靠易容术过日子了吗……
宫雾思路越飘越远,忽然本能般觉得周身冷了很多。
青年沉着脸色开了口。
“逞能啊?”
“你方才元神都差点炸上西天了。”
涂栩心被桃花酥呛得一喷,差点没噎着。
宫雾也不知道师父在咳嗽什么,被师兄骂得都不敢抬头。
“替人出头,你考虑过失手的后果没有。”
姬扬声音又冷又锐,径直刮开她看似温吞的性子,厉色更重。
“做事这样绝,你是在乎师父?”
“——什么糊涂脑子!”
当务之急是想清该如何解释她的复生。
涂栩心在她未苏醒前就想了又想,此刻快速道:“现在有两条路。”
“第一是承认你死了。”
“但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伪造你的尸身,还要给你新造一副面貌身份,今后总会有被揭穿的风险。”
“第二是承认你活了。”
姬扬并不赞同:“不死之身太过违逆常理,她会被当成妖邪。”
“所以我先前嘱咐过许多次,不要死在旁人面前。”涂栩心头痛道:“至少现在你救了严宫主一命,他总会帮你说几句话。”
宫雾小声道:“说谎呢?”
“说你设法救活了我,或者被扎穿心肺的其实是草人?”
“一次这样做,所有人都会信。”涂栩心摇一摇头:“你在程花两位宫主面前都死过一次,现在又在严宫主面前近距离死掉,他们都是目睹异象的人,迟早察觉端倪。”
“姬扬坚持让你假死换身份,扮作我另招进来的新弟子,或者直接出山历练,不再谷中长留。”
涂栩心深呼吸一口气,语气中押了几分坚决。
“可我觉得,如果从更长远处考虑,你该留住月火谷这个家。”
东南男尊女卑之风极盛,后来因为接连有洪涝风灾,连男婴都渐渐养不起,一并抛进河里或廉价卖了。
月火谷虽然地处西南,但每年都会收下大量弃婴,哪怕许多并没有修仙资质,也会在他们能自食其力之后再送出谷外。
宫雾无父无母,如果因着这个身份彻底离开这里,改名换姓去过新的生活,涂栩心不忍多想。
这徒弟小时候笨笨的,现在长大以后虽然机灵了些,到底才十几岁。
“雾雾,你现在死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可到了十年后,几十年后,你可能死几十次,几百次,每死一次你都要改名换姓,居无定所,你真的能接受吗?”
涂栩心看向她,真诚以告:“如果是这样,你认识的朋友,将来会喜欢的人,熟悉的地方,一样都留不住。”
“至少为师觉得,这是纯纯活受罪。”
他这样分析的时候,姬扬同样听得上心,许久道确实如此。
宫雾犹豫片刻,小声道:“要不,我们悄悄把花宫主和严宫主叫来,跟他们商量一下。”
如果两位长辈都容不下她,后面的事根本不用想。
“诶,对了,他们人呢?”
“他们在……”涂栩心委婉地调整好修辞:“谈判。”
也可以说在砍价。
大战结束之后,各派势力最快划分的不是正义,而是利益。
败就是败,胜就是胜。
金烟涡位列名宗六门之一,亦是天下第一大阵修门派。
与此同时鼎盛兴旺的,自然是十八路画阵材料,以及各类精奇珍贵的阵书阵宝。
最初有行脚商人往来贩卖,后来直接被他们本派弟子出手垄断了产地商路,让各大派都不得不定期前来采购聚画灵阵所用的珍宝器具。
毕竟逢年过节祈福法事,师徒传道授灵,甚至是合欢双修,都少不了用到些许罕见物事构筑阵法。
月火谷卖药草诊百病,但价格一直压得亲民廉价,时不时还倒送村民许多灵芝粉人参须。
也正因如此,全谷一年的收入,还不足金烟涡一个月赚下的零头。
贺兆离叛离师门大闹一场,囚杀月火谷弟子,还与那蛇眼怪病息息相关,一看便是与魔界有不可告人的勾连!
趁着风波未定,三家仙门宫主出面弹压,将金烟涡的临时话事人压得抬不起头来。
一要至此开放周边山水数脉,今后任何门派均可自行开垦采集奇石灵鱼,不得再垄断绘阵宝具。
二要向月火谷赔付银数万两,用以平衡疫病开支,安抚昙华宫人,以及修复门派上下因魔界入侵所致的破损。
三要金烟涡自查门人来往脉络,限期一个月内找出眼蛇瘟脉络源头,或者说,是贺兆离背后的主使。
——如若无能,其余五大派将议后派遣仙尊代为掌权,直到金烟涡能自清门庭。
严方疾跟这帮操蛋玩意集议到后半程,眼看着明月低垂,更是火不打一处来。
金烟涡里能打能扛事的基本都死完了,临时掌事的老剑修一改平日的傲气蛮横,什么都不敢担,生怕自己将来成了门派里的千古罪人。
等严宫主领着人把初案定下,弟子才敢递上热茶,说涂师尊在侧厢等候多时了。
严方疾还在怒气里,扭头道:“又是什么事?”
弟子小声道:“他想请您和花宫主……再去瞧一眼宫雾。”
这个名字一提起来,严方疾脸上的躁意登时消散全无。
他以最快速度推开桌椅,顾不上喝那盏茶,快速道:“带我去,快去。”
他一生都没有女儿,但如果有,一定和宫雾相差不大。
直到宫雾死后,他才知道,小姑娘并非胡闹着冲到他面前来,而是拍散了意欲附生于他的一枚纸人。
——自己宫里有好几个弟子都注意到这个物事,可是要么看得不太清晰,要么不敢上前冒犯。
可是她敢。
她敢用手去驱散妖异,敢推开比自己强大数倍的人慷慨赴死。
严方疾想到下午所见的种种,悲凉涌上心头。
涂栩心领路在前,很快花听宵也快步而来,但哀容浅淡,反而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严方疾被巨大愧疚完全笼罩,瞧见涂花两人甚至没有为宫雾落一滴眼泪,心里登时烦躁愤怒,更多是在恨自己太废物。
——反而是姬扬一剑杀了贺兆离。
他被一个十六岁小女孩救下,且仓皇到不如一个二十岁后辈来得杀伐果决。
这宫主,再当下去就是个笑话!
越如此想着,严方疾越脸色苍白,脚步虚浮。
他离停灵之处越近,越有泪意不断地往上涌。
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反而是花听宵脚步匆忙,直到涂栩心掀开门帘的前一秒,才按住师弟的手腕。
“你告诉我,是不是跟上回一样?”
涂栩心看了一眼沉浸在悲痛里的严方疾,很轻地点了一下头。
“但是,”青年平静道:“你要是想为难她,就不必进去了。”
花听宵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不是那种人。”
门帘一掀,宫雾拍了拍膝上的点心渣,快速站好。
“师父师伯好。”
严方疾红着眼睛一抬头,看见她时都傻了。
活蹦乱跳,能吃能笑,像是从未受过箭伤。
花听宵表情很复杂:“这是怎么做到的?”
宫雾和姬扬对视一眼,同时看向了师父。
他们都有意把转生庵里的听闻当面一问,有其他师伯在场,也更加安全。
于是,在严方疾原地愣住的时候,姬扬用短短数语讲完前后因果,内心早已预演过数十遍。
从万噬池的两次死而复生,到转生庵的混乱答案,连墙内人让他们杀了涂栩心这件事也一并讲清。
这是最冒险也保险的法子。
如果秘闻限于昙华宫内,师父又真有异样,他们禁不住这重变故。
严宫主外貌看着四五十岁,实际活了三百多岁,此刻听完前后,像是被天雷劈了又劈,半晌都快忘了舌头该怎么用。
花听宵跟着愣了半天,突然笑起来。
“我说,转生庵那几个家伙是真恨你啊。”
涂栩心拧着眉看他一眼,闷闷地没吭声。
像是整个人都蔫吧下去了,也不为自己辩解。
宫雾敏锐道:“所以,师父当年真的去过转生庵?”
“对,还拉着我一起去的。”花听宵爽朗笑道:“他在捡到你师姐之前,就是玉衡境,现在也还是玉衡境。”
“估计是修仙修得憋急了,半夜把我拽起来,说自己要去收徒弟。”
“而且,还要收天下最能成事的徒弟,哪怕他自己这辈子就老死玉衡境了,至少亲眼看看自己的徒弟能飞升成仙。”
严方疾仿佛又被天雷劈了一回,冲着师弟整张脸都拧起来,重重开口:“一百年了,我年年都想问,你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啊??”
涂栩心把头偏到一边,嘟哝道:“我比较叛逆。”
姬扬见花听宵仍在嬉笑,此刻才缓缓放松了一些,看向师父道:“所以你们半夜去了转生庵?”
“是,”花听宵回忆道:“我陪他一起半夜溜出山谷,飞到泗鹿郡去找转生庵,守在门口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人家开门。”
宫雾想起先前墙内人的古怪交换要求,好奇道:“所以……他们找师父要了什么?”
花听宵打了个激灵,像是想笑又不敢笑,扭头看涂栩心。
“要不你自己说?”
涂栩心起身道:“我是坏人,我承认了。”
“哎哎哎,急了急了,这就急了。”花听宵过去摁他的双肩,挤眉毛笑道:“这事不太适合当着你们小辈的讲,要不还是改日。”
“现在就讲!”严方疾瞪着眼发怒:“你们背着师父和我这样胡闹,你们这是——狼狈为奸!狼狈为奸!”
“师父还真不知道,大师兄,你别跟他说。”花听宵把涂栩心强行按回座位里,放低声音道:“转生庵是什么规矩,不用我再解释吧。”
“当时墙里那个人就说,你能拿出你身体里的几样东西,她们就告诉他几个弟子下落哪里,何时降生。”
严方疾倏然起身:“这是什么混账话!逼人割肉卸指头不成!”
“他们还强调了,”花听宵摊开双手:“必须是身体里的。”
“你要是剪头发,剪指甲,那一概不算。”
宫雾意识到师父一向脑回路清奇,有种不好的预感。
“该不会……”
姬扬伸手扶额:“大概率。”
花听宵默默点头:“是这样。”
严方疾为人耿直,没跟上他们的思路,此刻已经着急了,拽着涂栩心又气恨又牵挂:“你答应那些人什么了?!”
“你五脏还在吗?短了什么东西没有?”
“为了收几个徒弟把自己的肾都割了至于吗!!潮生你疯了!!”
涂栩心被魁梧师兄直接拽着衣领提起来,此刻脸都扁了,艰难到喘不过气。
“不是……你想多了。”
“放下放下,”花听宵挥挥手:“就是,给了一瓶,一包,以及一盆,三样东西,你懂吧?”
严方疾愕然:“什么?”
花听宵也是被师兄呆得头疼,此刻才勉强找着文雅用语:“五谷轮回之物!上吐下泻!明白吧!!”
涂栩心默然扭头。
今晚月亮挺圆。
严方疾长长凝视着他们两个,半晌说:“我若是转生庵里的姑子,把墙拆了都要杀了你。”
宫雾努力把自己的脸捋平了,小声对姬扬说:“这件事,还是不要跟师姐说比较好。”
姬扬捂着额头久久没有说话。
他宁可自己没问这些。
涂栩心本来不想讲这些,几度起身要走,最终还是被花师哥全捅了出来。
他低着头没脸抬头,许久才道:“转生庵的人气恼不过,但我确实是依言给了。”
“她们还是说了三个生辰八字,把你们所在的地方,什么时候,都如实说了。”
“你师姐生在江南,是塘间木桶里捞起来的。”
“小雾被扔到夜鸩山下,我一个人不敢进去,趁着陪师父采药的功夫去悄悄捡了。”
“我呢?”姬扬问。
涂栩心凝视他许久,久到像是忘词了。
然后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捡你的时候,误了时日。”
“本该在村落里捡你,但当时脱不开身,迟了几个月,再去的时候你已经被别人捡走了。”
姬扬愣了下:“然后?”
涂栩心闭着眼摇一摇头。
“然后,你在闹市里,被妇人抱在怀里乞讨。”
他声音微哑,很是艰涩。
“你旁边几个稍稍长大的孩童,有的是哑巴,有的断了胳膊腿。”
花听宵听得不忍,低声道:“采生折割……都是些畜生道的玩意。”
宫雾怔怔看向师兄,许久说:“师父,你要是再晚几天,师兄会不会……”
“不说这些。”严方疾止住话题,低声道:“小雾不死之事,确实蹊跷,也许相关的密宗卷轴都在魔界那边,暂时找不到定论。”
“但有一件事,严某一定要做。”
打自宫雾坦诚以对时,他就在反复掂量着这件事情。
有涂栩心的破事作为调剂缓冲,严方疾已经想了足够多的时间,以做出最终的定论。
中年人端容正服,起身对着她和涂栩心深深一拜。
宫雾被拜得有些不安,怕对方会请自己离开山谷。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严某……想认小宫姑娘为义女。”
“从今往后,犬子严札便是你的血亲哥哥,你出嫁时严家亦为你的母家,会为你陪上丰厚嫁妆,随时欢迎你回来。”
严方疾一个糙老爷们,说这话时紧张到声音都有点抖,不知道面前两人会不会答应。
“札儿如今年方十九,性格还算温厚平和。”
“将来如果小宫姑娘看得上他,那更是喜上加喜,”严方疾连几十年后孙子叫什么都想好了,老脸有点绷不住笑容:“总之,南崖严氏和牡翼宫今后都会是你的凭依,族谱里也一定会有你的功绩姓名,绝不辜负!”
涂栩心临时有点结巴。
“她,她救了你,你想当她爹?”
宫雾哭笑不得,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本着礼节,把仍然深深躬身的严方疾扶起来。
“严宫主,我舍命救你,不是为了这些……”
而且,我也知道我不会死呀。
严方疾重重摇头。
“小宫姑娘,你待我受痛,救我性命,已经是极大的恩情了。”
哪怕她能死而复生,但这一系列过程里的剧痛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
他绝不是那种大事化小逃避责任的人,这件事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略过。
姬扬自方才就沉默着,直到这一刻宫雾走向对方,才出声打断。
“小雾。”
“你不要勉强自己。”
严方疾意识到自己可能太热情了,连忙解释道:“当然当然,严某绝没有逼迫的意思!”
“哪怕小宫姑娘不愿意,严家也会上下铭记恩情,不会有任何怠慢!”
宫雾没碰到过这种邀请,求助般看向师父。
涂栩心耸了耸肩。
“反正是义父,大不了先处处看,不行就拜拜呗。”
“你如果能多个可靠的肩膀,那是好事。”
涂栩心活了一百多岁,样貌仍自行停在二十六七岁,自身玩心未泯,带孩子一向很潦草。
他清楚,从各种意义上,严方疾都靠谱沉稳更多,样貌也很适合喊声爹爹,很能给小姑娘安全感,以及实实在在的又一重保护。
……虽然辈分上有点乱糟糟的,问题也不大。
宫雾怔了很久,试探着喊了一声义父。
严方疾登时笑得不行,连声答应。
温馨气氛里,花听宵举手打断。
“等一下,我们好像忘了件重要事情。”
“小雾——今晚到底是活着还是死着回去?”
苦思冥想的间隙里, 花听宵看向宫雾,不信邪地又问。
“那个,你真的不是吃了什么圣僧的肉, 然后体质突变了吗?”
涂栩心抡巴掌抽他:“听话本听多了吧你!”
宫雾忍着笑摇摇头, 身旁的严方疾忽然有了主意。
“说起来, 我们为什么会怕这个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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