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来了。他心里想着。
 会议开始了。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会议一开始,便有人发难了:“听说最近神衍治下的涅槃城不太太平啊?”
 发难者是来自某个制药的小公司。不用看就知道,必定是琉璃净宗授意的。
 在上古时期,琉璃净宗便是丹修医修的摇篮。这一门派极其擅长制药,末法时代后曾致力于开发营养剂、培养液,掌控了医药产业。
 而琉璃净宗和神衍神天关系不好也不是秘密。在几百年前日月明山覆灭之时,这两派争抢其留下来的文件和传承,不惜大打出手。
 最后还是神衍神天占了上风,不仅获得了仿生人制造技术,还学到了再生医学技术。
 凭借着这技术,他们在琉璃身上啃下了一大块肉,成了五方势力之首。
 两方因此交恶。
 果不其然,琉璃的代表立刻就接口了:“我也听说过此事。听说涅槃城地下发现了私人武器工厂,和一种新型病毒?”
 神衍的代表没有替董市长说话的意思。他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地开口道:“涅槃城正在全力追查此事。”
 琉璃没说话。反倒是坐在一侧的真武道宗代表轻嗤一声:“全力追查?几个月前,你们也说过这话吧?我问你,那个李禛,你们神衍查到了吗?”
 提到这个名字,在场所有人都是呼吸一窒。
 “所以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真武吹了吹指甲里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通缉令也做了,广告也播了,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神衍——”
 她语气更是阴冷几分:“别告诉我,你们没看过那女人的档案!她以前是什么人,你们不清楚么?为什么要复活她?复活也就罢了,你们这群蠢货,偏偏连一个仿生人都控制不住!”
 被她这么一骂,众人脸色都不好看。神衍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忍无可忍:“慎言!我们已经查实过了……”
 他扫视周围,沉声道:“这也就是神衍召开会议的最主要原因。经我们查实,那名自称‘李禛’的复生者4号,并非我们刻意制造。”
 琉璃阴阳怪气道:“什么意思?不是刻意制造,还能是你们不小心制造的?”
 “意思就是,我们从未通过将李禛定为复生者的提案。她是被混入复生者制造名单的。”
 灵格天宿代表适时站起身:“各位都知道,灵格最早储存的数据来自八百年前,我们并没有李禛的人格匣子。”
 更何况三千年前李禛陨落的时候,灵格天宿还没被创建呢,怎么可能拥有她的数据?
 这么一说,众人也都意识到不对了。
 没有人格匣子,也没被批准制造,怎么就被造出来了呢?难道是有人混在神衍研究所,就为了造一个仿生人?
 不……李禛并不是普通的仿生人。
 那个针对天门台的潜伏者,很可能知道三千年前的秘密,所以他才选择复生“李禛”这个人,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再毁灭他们一次!
 这下,众代表也顾不得彼此攻讦了。他们都看过李禛的档案,知道此人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也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
 一时间,会议室陷入到长久的沉默之中。
 半晌,星照海的代表轻轻开口了。
 他是个皮肤白皙、容貌英俊的青年男子,身着一身青色仿古制长袍,温和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默默地看着场上的一切。
 在刚才四势力各自分派吵在一处时,他只是冷眼旁观。直到现在,他才柔声宽慰道:“诸位,莫要心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想听他能说出什么来。而星照只是微笑着道:“近日,神衍不是发现一处武器工厂吗?那些人私造武器、病毒,想来所图甚大。”
 众人轻轻点头,只有董市长提起一口气,生怕别人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
 “我猜想,说不定就是那些人,暗中潜入神衍,篡改制造名录,促使李禛复生,想要借刀杀人,推翻我等呢。”
 他说得的确有几分道理,言语间还巧妙地将内敌和外敌联系在一起,暂时制止了天门台内部的猜疑。
 “所以当务之急,是要一致对外,尽快揪出那股隐藏势力来,不可让他们再胡作非为。”
 众人一致赞同。天门台统治这片地域千年,怎么能容许别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胡作非为?况且这组织当真极端、当真危险……
 唯有真武道宗的人闷声道:“那那个李禛怎么办?就这么算了?然后等着她再……就算神衍没制造她,但她在涅槃城躲了近几个月,也是事实吧?!”
 日神虽说是为天门台做事,但本身却是归属于真武道宗的。现在出一次任务,结果任务没完成,人还没了,真武道宗怎能甘心?
 青年蹙眉道:“此言差矣,李禛未必还躲在涅槃城。现在过了几个月,说不定她……”
 话音未落,却听“呲啦”一声,仿若电流一般的声音突兀在会议室中响起。青年停住口中未说完的话,朝着长桌中部看去。
 不只是他,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路。一双双眼睛看向声音响起的方向,只见那里坐着一个中年人。
 正是涅槃城的市长。
 他的信号似乎被干扰了,出现了闪屏、花屏,五颜六色的横条纹模糊了他略有些发福的身体,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像是没想到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怎么回事?
 未等众人问出声,便又有一声刺耳的电流声传来。涅槃城市长的身形彻底被扭曲,扭动几下就退出了会议。
 这是强制登出了?
 发生了什么?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陷入茫然,包括一眨眼的工夫,就被卡出虚拟会场的董市长。
 什么情况?信号出问题了?
 该死,怎么早不出问题,晚不出问题,偏偏这时候出问题?
 等下他上线,怕不是又要被奚落成狗!
 他从办公椅上站起身,几步走到房门前,气势汹汹地一把拉开门。然而刚拉开门,就听到外面一阵吵闹。
 在一片嘈杂和混乱中,他的秘书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到他这模样,董市长心中顿时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怎么回事?”
 “不好了!外面、外面……广告牌、被……”
 秘书一边喘一边说,说得磕磕绊绊,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董市长眼睛都急红了,也顾不上斥责他,一把将秘书推到一边,不顾形象朝着门外疯狂地跑去。
 穿过办公区,穿过来往的行政人员,刚走出门,便见平时安静的街道上站了不少围观人群,所有人都背对着他,仰着头去看对面写字楼上的广告牌。
 董市长挤到人群中,还未来得及抬头,女人嚣张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好久不见,诸位。”
 她的声音中带着笑。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李禛。当然,你们也可以叫我四号……”
 如同一滴水落入热油中,人群顿时沸腾起来,议论声此起彼伏。所有人都盯紧了眼前的屏幕,想要从中探知出这位极恶通缉犯的些许想法。
 但热闹是他们的,董市长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
 完了……
 “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明姐侧着头,捕蝇草耳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起来。她没有抬眼,慵懒地单手拿着酒瓶。
 淡黄色的液体从瓶口倾倒而出,落到玻璃杯中。
 “这已经不是自首,而是挑衅了吧?”
 “挑衅……”李禛挽起袖子,伸手握住灌满酒的杯子,“是又怎样呢?”
 明姐道:“我该说你胆子大好呢,还是说你爱惹祸好呢?”
 她将剩了大半酒的酒瓶放到柜台上。厚厚的瓶底与柜台相撞,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天刚蒙蒙亮,捕蝇草酒吧的客人走了个干净,只留下喝空的酒杯酒瓶、歪斜的桌椅,以及一地狼藉。
 明姐掏出一块干净的抹布,慢条斯理地擦着柜台上的灰尘。她擦到李禛附近,李禛便抬起手肘让出位置来。
 听到明姐的话,她接口道:“肯定是两者皆有了。”
 明姐擦完柜台,将抹布放回原地,又拿起倒了大半的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看着自己的面庞在杯中液体上留下的倒影,她轻轻摇头:“若我有你的三分勇气,也不会在此处蹉跎十年。”
 话中带着凄凉之意,这语气倒是明姐平时不会有的。
 不过很快她又回过神来,面庞重新挂上笑容:“你若是真想这么做,我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以私人的名义。”
 李禛惊喜道:“真的?你愿意帮我挟持广告牌的信号?”
 明姐道:“当然是真的。”
 李禛道:“那你想要得到什么呢?”
 她一说答应帮她,李禛脑海里当先蹦出来的两个字就是“利益”。她在世家长大,早看惯了人与人之间的虚情假意,自己做事也多是以个人利益优先的。
 在世家里,舍己为人、大公无私的人非但不会有好下场,反而会被判定为“软弱可欺”,从而成为群狼眼中的肥肉。
 明姐只是笑:“我说了是‘助你一臂之力’。说是‘助’,自然就是免费的。”
 看了眼李禛,又道:“如果非要说的话,我自己也有私心。我和天门台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越倒霉、越狼狈,我就越开心。”
 她这么一说,李禛就明白了。的确,看敌人利益受损,自己就会开心;只要能让自己开心,就算惹点麻烦、费点工夫,那也是值得的。
 “那就多谢了。”李禛道。
 明姐抬了抬手:“小事一桩。”
 李禛不想让自己像死狗一样被抓住,更不想用自己的“失败”助长天门台的气焰。
 那怎么样才能让自己被抓得体面、让天门台胜利得狼狈呢?
 她拉下墨镜,推开捕蝇草酒吧的门,那破旧迟钝的铃铛声就在门内门外回响。
 外面风很大,天色乌蒙蒙的,行人耸着肩膀,缩着脖子,沉默地走过没有落叶的秋日。
 李禛套了件宽松的黑色风衣。秋风吹过衣摆,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也将她略长的头发吹得向后飞去。
 她抬起眼,看向侧边的商业区,驻足几息后,没有回渡魂街,而是朝着人流最大、高楼最密集的地方走去。
 她知道,那边有一家新闻社。
 在这个时代,新闻社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末法时代来临后,荒区逐渐扩大,人们能生活的城市反而越来越小、越来越逼仄。
 为了容纳大量人口,高楼愈来愈高、灯光越来越亮。站在街道上,抬起头,只能看见如井口般大小的天空。
 生活在钢铁牢笼中,又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人们自然需要乐子——这乐子中,也包含新闻一项。
 李禛走到最大的一家新闻社中。她没有强闯,而是停到了前台。
 前台接待见她走过来,笑容满面:“小姐,您找谁?”
 李禛扶了下墨镜:“我找叶小姐。”
 “哪位叶小姐?”
 “叶碧欣叶小姐。”
 在这家新闻社,叶碧欣算是一把手。这样的人可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前台笑容不变:“请问您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李禛道,“但我有几个月前白牡丹区齐宅失火时间的一手情报。”
 这东西可比预约好使得多。
 前台犹豫了。她往楼上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半晌后,她挂了电话,对李禛道:“叶小姐请您上去。”
 说是这么说,但对方自然不可能让李禛一个人上去。没过一会儿,就有一个女人从电梯上下来,直奔前台。
 对方是叶碧欣的秘书,简单询问几句后,就带她上了电梯。电梯运行到一半的时候,秘书好奇地问道:“您有齐宅失火事件的消息?”
 这事件没有太大的曝光,许多人都不知道。不过他们这些媒体倒是嗅觉敏锐,知道其中可能有猫腻。
 只是查找一通,什么消息也没找到,这事就不了了之了。没想到时隔几个月,还有人找上门来,自称掌握了相关情报。
 她疑惑地看着李禛,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不过李禛戴着墨镜,遮挡了大半张脸,她又不好盯着别人的脸细看,也只好压下心中疑问。
 李禛简便地回答道:“是。”
 刚说完,电梯便“叮”地一声,停了下来。秘书不再多想,将李禛带到叶碧欣的办公室前,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女声:“进。”
 秘书将门打开,示意李禛进去。在李禛进到房间后,她便关上门,留出两人谈话空间,默默离开了。
 办公室装饰简单大方,只有一个落地窗、一套桌椅而已。女人坐在办公椅上,身上穿着深蓝色的套装裙,一副精英模样。
 见李禛进来,她从桌子后站起身,轻声道:“你有齐宅失火事件的资料?你想要什么?”
 像这种忽然找上门,声称有“XX情报”的,多半是想将手里的情报卖个好价钱。
 李禛笑起来,抬手勾落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露出眼镜下的真容。她身姿傲然,悠悠道:“好久不见,叶小姐。”
 她与叶碧欣确实有一面之缘。
 以前她陪乐灵洲偷偷逃出齐宅、去日环食的时候,路上曾遇到过叶碧欣。
 叶碧欣和乐灵洲是旧相识,两人叙了一会儿旧,叶碧欣就以工作为由匆匆离开了。
 那时李禛就知道,这位叶小姐在新闻社工作。
 叶碧欣皱起眉:“是你?乐小姐身边的女仆?”
 她还对李禛有印象。当时她就很在意李禛,毕竟她表现出来的气质不太像是女仆,反而像是悍匪。
 但后来她打听到火灾中幸存的几人里没有她,就将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现在想来,总觉得这张脸有些熟悉……
 叶碧欣似乎想到了什么,双眼因震惊而猛然睁大,身体也有一瞬间的僵硬。她倏然后退一步,看着李禛那张笑眯眯的脸,不由得抬高声音:“是你!”
 这声饱含惊慌与恐惧的“是你!”与之前疑惑惊讶的“是你?”自不相同。
 李禛悠然一笑,毫不惊慌地拉开办公桌前的椅子,施施然坐下:“看来,叶小姐认出我了嘛。”
 到底也是经历过无数风风雨雨的人,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叶碧欣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她冷眼观察着李禛的一举一动,见她只是拿起办公桌上的笔摆弄着,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也微微松了口气。
 “天门台的通缉犯四号。”叶碧欣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你来这里,有何贵干?”
 天门台通缉那件事闹得如此大,作为嗅觉灵敏的媒体人,叶碧欣肯定不会忘记。
 只是她最开始并未将乐灵洲的女仆与恶名昭著的仿生人四号联系在一起。看到李禛的时候,也先入为主,愣了一会儿才想到另一个人。
 只是认出她后,叶碧欣的心绪反而复杂了起来。这通缉犯来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要谎称有情报骗她见面?不对……如果是她,说不定真有齐宅那件事的情报。
 “我对你没有恶意。”
 钢笔在李禛的指尖上飞转。在推行无纸化的现代,笔也没有了用武之地。这支钢笔与其说是工具,不如说是摆件。
 叶碧欣笑了一声:“那您来这里,是和我叙旧的吗?”
 李禛微微笑道:“我是来和你谈生意的。”
 “生意?我和通缉犯有什么生意好谈呢?”
 叶碧欣抱胸而立。在确定李禛不会伤害她,反而需要她的时候,她就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是她常年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做生意,就是要做出一副蔑视、不在乎的姿态,才能震慑对方,让自己得到最大的利益。
 “什么生意?”
 李禛却哂笑一声。
 她停住手指的动作,对准叶碧欣的方向,轻轻抬起手。也没见她如何,那支钢笔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噌”地一声朝着叶碧欣的方向射去。
 它的速度是如此快,叶碧欣能听到它划破空气传来的破空声。可它又是如此慢,叶碧欣几乎能用肉眼看清它的轨迹。
 可即便如此,她的身体却无法躲避,只能愣愣地站着原地,瞳孔缩成一个点,心中又在一瞬间升起莫大的恐惧来。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尖锐的钢笔尖就来到了她的面前!躲无可躲!
 一快一慢之间,恐惧在心中蔓延。正当叶碧欣面色苍白,颓然等死之际,那钢笔蓦然拐了个弯,从她的脸颊侧边蹭过,“砰”地一声,狠狠地钉在她身后的墙壁之中。
 什、什么?
 灰尘扑扑落下,叶碧欣颤巍巍地回过头,只见那钢笔有四分之三都没入到墙壁之中。而墙壁受此一劫,竟以钢笔为中心,如同被重物砸碎,形成一个蛛网状的大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