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不起……”她看着李禛,眼圈微红,“要不是我……”
说了几句,她的声音就变了调,夹杂了呜咽声。
要不是她,周昀昀还是灵格天宿的人,所有人见了她,都要尊称一句“周博士”;要不是她,李禛不会遇上日神,更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雪花深刻地知道,自己的存在源于错误。她是为了战争、为了掠夺而被创造出来的,只要她存在,便会有争抢和战斗,尽管那并非她所愿。
“我自己贪心罢了。”李禛拍了拍她的肩膀。她从来不去怨恨别人,甚至连这种情绪也寥寥无几。
一边的周昀昀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也有些干涩,带着些鼻音:“给你包扎一下吧。”
为了让这句话不显得突兀,周昀昀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再不包扎,血都要流干了。”
“好。”李禛点点头,将手臂交过去。
幸好三人上路时,为了以防万一,带了大量的绷带和消毒药品,否则还真不好处理她的伤。
周昀昀放轻手,给她简单上了药,又将伤口包扎好。
雪花太累了,靠在一边的座椅上睡了过去,即使在睡梦中,她也皱着眉,像是在担忧着什么。
周昀昀温柔地看着这个孩子,半晌才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一边。夜风将她的栗色长发吹起来,露出她眼角的细纹。
她已经不年轻了。
动作已经没有以前迅速,精力也没以前好了。等过了五十岁,这种“不年轻”会更快地将她吞噬。
思维变得迟缓、组织能力变弱、野心被老迈的身体吞噬,然后逐渐被时代淘汰,就像是即将迭代换新的机械制品。
容貌上的衰老实在是最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
周昀昀很担心这个。
不。不能说是担心。准确来说,应该是恐惧。
生长在混乱街区的周昀昀,知道衰老意味着失去,失去意味着死亡。她怕死。
即使她现在已经站在最高的山峰之上,她也依旧怕死。
所以她兢兢业业、谨小慎微、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那么为什么,会在明知道结局的情况下,仍然毫不犹豫地踏出这一步呢?
连周昀昀自己,也搞不懂这样的问题。
是的,人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懂、最神秘、最不可捉摸的部分。即使是学富五车的周博士,也永远无法解答。
临近的灵轨有一辆车子驶过,灯光透过周昀昀的眼镜,直直刺入她的眼底,将她从刚才那种恍惚的状态中剥离出来。
周昀昀回过神,又看了雪花一眼。她还在睡着,但睡得并不安稳。
李禛忽然侧过头,看向她的脸:“你在想什么?”
周昀昀愣了一下:“没有。”
李禛挑了挑眉,没有说话。周昀昀扶了下眼镜,用余光看着她的侧脸。
她觉得李禛有些奇怪。因为她是仿生人吗?不,不是因为这个。她与所有仿生人都不同,但也与所有人类都不同。
从见她第一面起,身为专家的周昀昀就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差别。
她到底是什么呢?
脑中思绪进一步发散,周昀昀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心中苦笑。
她已经不需要研究这个了。
周昀昀轻轻叹息一声,像是想通了什么。她抿了抿唇,忽然压低声音道:“如果你力有不逮,请放弃我,保住雪花。”
李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她能够帮上你。”周昀昀的声音比风还轻,“雪花的身体里植入了独一无二的武器,她很强。但我不一样。”
她扭过头,看着车外的风景,发出近似自言自语的轻声呢喃:“我已经老了。”
水珠顺着面庞滑落,李禛有些不适地擦了擦头发,看着周昀昀的脸。
她的面色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似乎这句带着悲恸和哀怨的话也只是有感而发。
李禛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就笑了起来。
“你知道吗?很久以前,也有人和我这么说过。”
“很久以前?”
“三千多年前吧。”
“……那的确是很久以前了。”
李禛仰起头,将脑袋靠在柔软的靠背上,仰望着夜空——在满是霓虹灯的年代,连夜晚都褪去了本来的颜色。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大概还有月光吧。真正的月亮,月亮周围是漫天的繁星。冬日的时候,月光照在雪地里,人们的双眼只能看到白与黑。
“超脱吧。”披散着长发的女人将她抱在怀中,“我已经老了,但你还有无限的可能。超脱吧,超越生命,超越世界,这是你的责任、你的命运、也是你最终的结局。”
她说的话,李禛一句都听不懂。于是此时再从一个相似的角色口中听到相似的话,她自然觉得有些意思。
难道她们说出这句话时所怀抱着的,是同样的心情吗?
周昀昀问:“是谁这样对你说的?你母亲吗?”
“算是吧。”
李禛坐直身体,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在刚才的战斗中,她拳骨擦破了点皮,露出淡红色的皮肤内里。
她看着手上的伤口,五指张开又攥紧,反反复复几次后,李禛耷拉着眼,将手揣回兜里。
“你说的,我明白了。”
“多谢。”周昀昀轻声道。
两人没有再说话。
于是车内陷入了诡异的静寂之中,摩天大楼上镶嵌的广告牌时隐时现,周围车辆飞驰而过,像是爬在细细藤蔓上的蚂蚁,无视重力地前进着。
天边升起了一弯月牙。月光就这样铺洒在三人身上,给座椅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白光。
按照仪式,这轮月牙会越升越高、越来越圆、越来越明亮。现在的弯月,只是月亮的残缺形态而已。
典礼开始了。
李禛几乎能听到来自远方的欢呼声。不知道她引起的骚乱是否已经平息?不过,那都不是她现在该考虑的了。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截刀柄,向着其中输入灵力。完整的长刀虚影逐渐凝实,幽光照亮了她的脸庞。
这就是被巨剑斩断的那把刀。
更准确一点的说,被斩断的不是刀,而是她的灵气。
周昀昀看她拿出刀,也想起了险些被斩杀的经历。她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颈:“那柄剑上的花纹实在奇怪,慑得人动弹不得。还有那个女人……是叫日神吗?”
这的确是一个分外狂傲、又格外贴切的名字。那个手持巨剑的女人,的确像是日之神一样威风凛凛,让人不敢也不能轻视。
但这也是个很陌生的名字。至少她从不知道灵格天宿中,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不是灵格天宿的人吗?”听到周昀昀的话,李禛眼瞳动了动,看向手中的刀,“可能来自其他势力。”
难道是日环食?
不……不对。
日环食做事还算低调。她之前查过,他们一直是打着宗教团体的幌子暗中活动,不想引人注目。
之前为了不泄露乐灵洲的信息,他们甚至一把火烧了庄园。
以他们的风格,不应该派出这么惹眼的家伙,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对目标出手。
前方的道路中突然出现“刺啦”的尖锐声音,像是刺耳的枪鸣。
突如其来的怪声将沉思中的李禛惊醒,她抱住刀,猛然抬头朝着前方看去。
霎时间,彩色的光芒充斥了她的双眼。
远处的夜空中,一道道流光冲上云霄,绽放出朵朵烟花。烟花短暂滞留一瞬,而后如瀑布一般落下,在天空中拖出一条金色的尾巴,就像是美丽的流星。
烟花持续升空,一朵朵绽放着,短短几秒间,就铺满了整个天幕,远远看去,就下了一场流星雨。
声音消失、又响起,此起彼伏,像是有千万只鸟在鸣叫,遮盖了一切杂音。雪花被这声音惊醒,趴在车门上,探头朝着外面看去。
李禛扭过头,目光追随着她。见雪花一脸兴奋,她唇角微扬,正欲说话,忽地目光一凝,灵刀倏然朝着对面的方向挥出!
轻薄的刀刃带的破空声融入到烟花绽放的鸣叫声中,是那么的不起眼。
幽蓝光辉晃到雪花的脸上,在雪花惊骇的表情中,直直刺入一只手——一只朝着她袭来的手。
有一个人不知何时,跃上邻近三人的车顶。他穿着和之前的人同款的黑色连体运动服,脸上戴着防风镜,一只手伸得长长的,想要抓住最边缘的雪花。
刀从手背正中狠狠刺过,又从手心穿出,血迹顺着刀刃簌簌滴落,有几滴被风吹起,沥沥拉拉地落在车身上。
想要突袭的人整只右手被她扎穿,却叫也不叫,只闷哼一声,竟反手拽住她的刀刃,想借力跃上三人的车。
李禛冷笑一声,收回注入到刀上的灵气,任由袭击者抓了个空,掉下虚幻的轨道,消失在钢铁森林之间。
“他们追上来了。”她一把将雪花探出去的小半个身体拽回来,声音冰冷了十几度,“小心!!”
周昀昀和雪花一同点头,各自拿上武器,戒备地看向两侧的车流。李禛坐在最中间,仔细地感知着两边。
他们这么快追上来,倒是出乎了她的意料。
不过这个时间段,灵轨上的车不少,虽然算不上堵车,却也没有超车加速的间隙。
灵轨上不能站人,也就是说,他们想要袭击,就只能以邻车为落脚点。
在高空中攻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们如果没有稳定的落脚点,那么攻击也会露出破绽。
若只有这些杂兵,李禛自信自己能够带着雪花二人平安离开。但她真正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日神。
那个强悍甚于她醒来后遇见的所有敌人的日神。
李禛握紧刀,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就在这一刹那,她耳朵捕捉到了一点异常的风声,于是李禛挥出剑,毫不犹豫地拧身向右一斩!
一道刀光闪过,一只手臂被齐肩削去。李禛眼中闪过冷芒,只见她猛然站起身,面对着周昀昀和雪花二人,监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月亮升起来了,烟花也徐徐绽放着。五色灵气彩带在天空中漂浮,电子屏循环播放几条老掉牙的广告,车灯将周围照得亮如白昼。
在这元素和色彩过多以至于杂乱的夜空下,在背风而立的李禛的视线中,几个如跳棋一般渺小的黑点在车流之中跳跃着,转瞬间就来到她的面前。
“找死!”
是武器相交的声音!准确来说,是刀刃和子弹相撞产生的声音!
一簇火花从两者相交处蹿起,几秒钟后又消散在空气中。李禛跳上车尾,夜风便夹杂着刀芒,朝来袭者劈砍而去。
侧颈处刚有些麻木的伤口再次剧烈地痛起来,李禛知道,自己的动作肯定又牵扯到了伤口。
她动了动嘴角,没有退缩的意思,始终将手放在刀柄上,双脚微分,坚定地站在车尾,像是永远不会改变姿势的木雕摆件。
又有人朝这边袭来了!
他很聪明地绕过了李禛这个坚毅的守卫者,朝着看上去较弱势的周昀昀攻去。周昀昀笑了一声:“觉得我是突破口吗?”
她目光穿过镜片,如利剑一般朝着来袭者射去。只见周昀昀陡然抬手,宽大的袖中滑出一把袖珍手/枪。
“砰”地一声,来袭者的无头尸体从车上跌落,危急暂时解除。周昀昀擦了擦脸,没有放松下来,枪口调转朝着车尾方向,连续几次扣动扳机。
此时李禛正拦住了四个人,正和他们对峙着。有一个袭击者一个翻跃,灵活地落到身后的车头上。
“喂!你谁啊!”后车的原主人不乐意了,“从我车上下去!”
袭击者面无表情。其实李禛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面无表情,因为他的大面容都被防风镜给挡住了。
他听到车主的抱怨,在疯狂的喇叭声中骤然回身,一颗子弹击碎了车玻璃,也击穿了车主的眉心。
车主死了,可智能驾驶系统还开着。袭击者转身,毫不停留地朝着李禛袭去,仿佛随手杀死一个无辜路人并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
他速度很快,以后车做筏,转眼间就跳到李禛所在的车上。其他两人见他来到李禛正面,也彼此交换了眼神,从另外两侧朝她袭来。
李禛挽起左侧衣袖,露出强健有力的手臂。她一肘击落一个袭击者,又抽刀朝着另外三人砍去。
却听身后传来两声枪响,两道身影被打中,应声落下灵轨。李禛挑起眉,瞬间转变了刀尖方向,一刀斩落最后一颗人头,低声道:“谢了。”
周昀昀呼出一口气:“你小心伤口。”
情况危急,她也说不出让李禛不要动武的话来。况且,周昀昀清楚地知道,李禛动手是为了什么。
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保护自己和雪花,让李禛少分一些心。
“知道了。”
李禛屈膝做出战斗的姿势,一双眼冷冷地扫视着四周。
不会就这么简单,不可能就只有这么几个人。她在心里喃喃地提醒自己。
也不知是她猜中了,还是她乌鸦嘴灵验了。李禛的目光越过车流,越过天空中盛开的烟花,在车子的海洋中,她瞧到了一抹光芒。
这样说可能并不贴切,毕竟人类怎么会发光呢?但是这就是她的感觉。
这大概也是日神的感觉。毕竟有些人存在感那么鲜明,即使在千万人中,也是最容易被注意到的几个。
毫无疑问,日神和李禛都是这种人。
总之,她们两个一个坐在车头,一个站在车尾;一个逆着风、一个背着风,两双相似又不完全相似的眼瞳紧紧地盯着对方,穿越车流对视。
几秒后,日神眯了眯眼,从车头一跃而起,以一种堪称可怕的速度朝她的方向飞驰而来。
“小心。”李禛吐出一口气,“她来了。”
出乎意料地,她感觉自己的状态好了不少。鲜血淋漓的伤口当然还在疼,身体也在高强度的战斗下感到疲惫,但她却不知为何,出奇地轻松起来。
就像是阴沉了几日后,暴雨终于降了下来。那样尘埃落定的感觉,也可以称之为“轻松”。
李禛现在就是这样地轻松。
她站在原地,任由风吹乱她的发丝。之前洒在头发上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只有衣服还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带来一点令人不适的湿意。
日神逐渐接近了。
金色的眼瞳在灯火的映照下,如同某种猛禽的眼睛一般,散发出奇特的光芒。她的银色短发被风吹着,朝着身后飞舞。
她加快了脚步,忽地向前一踏,跳跃到另一辆车的车顶。
那双不知名金属打造的靴子太沉重,将车顶踩出一个小小的蛛网状浅坑,而日神毫无所觉,持着巨剑继续向前掠去,身体化作一道银色的风景线。
接近了。
日神的眼瞳中映照出前方的景象。那个女人,她站在那里,还穿着那件染了血的衬衫。
衬衫原来是柔软的白色,可被血浸湿,变成了皱巴巴的红色。她的手臂曾被日神砍中,于是衣袖上也多出一道狰狞的裂口。
李禛将碍事的袖子扯下来。那一截被鲜血染红的袖子便随着风,慢悠悠地飘下灵轨,落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中。
好像一小颗石子,沉入河底,穿过温柔的水波,慢慢下落,最后被掩藏在随波飘摇的水草之间。
而就在袖子飘落的那一瞬间,她们两人的身体同时动了!
没人能看清先出手的是谁。总之就在这一刹那,两人的身影交错在一起,光是骇人的气势,就足够掀起惊人的巨波。
日神看着她,用机器一样的沉重声音说:“我说过,不要碍事。”
“碍事?”李禛挡住她的巨剑,“有没有一种可能,碍事的一直是你?”
日神平静道:“没有这种可能。”
话音未落,她一扯手臂,蓦然一甩!她的力道十分巨大,将李禛震得向后一步,险些跌出车身。
她手臂被震得发麻,右臂处洁白柔软的绷带上,蔓延出一抹鲜艳的红色。在两人实力本就有一定差距的情况下,这两处严重的伤口,让差距进一步拉大了。
真是最糟糕的情况!
“不要碍事。”
日神重复道,像是在郑重地声明着什么。紧接着,她甩脱李禛,朝着前方的车辆跃去。在那辆红色的车子中,周昀昀和雪花掏出武器,对准她的面容。
两声枪响和一声雷鸣同时响起,两种攻击封锁了日神躲避的空间。日神的眼眸动了动,但这种动摇并不明显。
只见她以不符合体格的柔韧向左一个扭身,率先躲过了雪花的能量波。与此同时,两枚子弹一前一后地撞到她的盔甲上,发出锵锵的两声响。
她的盔甲也不知是何材质,子弹击在她身上,竟连最微小的坑洞也没留下。
日神拂去如花瓣一般落在盔甲上的子弹,伸出没拿剑的左手,俯身朝着周昀昀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