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右臂上的伤口也漫出鲜血,短短几分钟,已经将包扎的白布条染成了血色。
巷中无人,只有几个或立或倒的垃圾桶。其中一个倒塌的垃圾桶轻轻晃动着,有一只流浪狗躲在其中,翻找着能充当食物的东西,只露出半截身体。
李禛躲到小巷内侧,垃圾桶暂时遮掩了她的身形。她将右臂伸到眼前,端详了一下,慢条斯理地解开布条。
部分布条与伤口黏连在一起,脱落时发出刺痛感。李禛似无所觉,利落剥落染血的布条,露出皮肤上鲜血淋漓的伤口。
她随手将血布条扔在一边的垃圾桶中,撕开衣服下摆,粗糙裹住伤口缠了几圈,用牙齿和左手,勉勉强强打了个丑陋的结。
做完这一切,李禛才靠在墙上,慢慢仰起头,注视着五光十色的天空。
她该是什么心情呢?恐惧?兴奋?实际上,那些多余的情绪都被这场夜雨洗去,疲惫感一刻不停地涌上她的心头。
李禛掏了掏口袋,原本装在口袋里的东西都在打斗中丢失,唯一剩下的,只有何信源那只断手。
她将那东西掏出来,正欲扔在地上,忽听一连串急促的狗叫。李禛定神一看,刚刚正在翻垃圾桶的那只流浪狗,不知何时将头钻出桶中,盯着她手中的断掌,高昂地叫了起来。
借着隐约的光,李禛看清了它的模样。
这只狗体型不大,看上去是某种宠物犬。它后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伤口还未结痂,看上去分外狰狞,一双狗眼赤红,嘴皮向上翻起,露出尖锐的狗牙。
淡黄色的毛发被雨水和血水打湿结绺,看起来脏兮兮的。
这是条疯狗!
它一瞬不瞬地看着李禛的手,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前足急不可耐地跃起,蓄势待发,随时可能扑向李禛。
李禛看看它,又看看那只断掌,低垂眼睫,扬手将断掌扔到地面上。
断掌在地面一个翻滚,均匀地沾上泥水,而那只狗一个飞扑按上断掌,几口便将食物扯碎,囫囵咽下。
看来是饿得狠了。
李禛不想管,转身便想离开。然而那狗吃了断掌还不满足,竟被她手臂上的血腥味吸引,踌躇几息后高叫一声,扭身朝她扑去。
心中暗骂一声,李禛目光一扫,随手拉出垃圾桶中一个铁管,挥舞着架住疯狗的爪子,将它一把掀到地上。
那狗呜呜哀鸣两声,叫声愈发惨烈,双眼像是红灯笼般亮起,满是污泥的地面上抽搐起来。
李禛感觉不对劲。
她怕再撕裂伤口,那一击没用太大力气,只想着将这疯狗击退,但这狗……叫这么惨做什么?
铁管压着那疯狗脖子,李禛心中疑窦顿生,正要上前查看情况,忽见巷子深处有撑着伞的人影走来。
李禛思绪翻涌,正欲躲避,便听那人扬声道:“别靠近它。”
这个“它”,指的必然就是那只被压制的疯狗了。
此时,那只疯狗发出最后一声狂吼。这声狂吼不似生物,反到像是来自地狱的恶灵发出的叫唤。
声音回荡在雨夜中,而疯狗在这之后,仿若失去了力气一般,倒在泥水之中,最后抽搐几下,吐出一滩血淋淋的东西,再没有了生机。
李禛收起铁管,戒备地看向来人。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半张脸被滚着水珠的雨伞挡着,容貌看不真切。她穿着宽松的背心和短裤,脚上趿拉着双拖鞋,看着很是不拘小节。
女人嘴里叼着支烟,撑着伞站在距离李禛不远不近的地方,低声解释道:“那是中了食脑之蛛的机械犬,有一定危险性。”
“食脑之蛛?”
“是最近新出现的一种病毒,通常附着在机械宠物身上,干扰它们的运行程序。食脑之蛛潜伏期长,传播速度快,被感染的宠物平日正常,但一见血,便会暴起伤人。”
来者说着,瞥了眼李禛受伤的手臂:“你受伤了。”
李禛扬扬手:“小伤。”
“小伤。”女人笑起来。她笑的时候,白色的眼圈渐渐升腾,同夜雨纠缠融合在一起,“要不要来我的酒吧坐一坐?”
说着,她眯起眼睛,远远地辨认着李禛胸牌上的字:“陈——你叫陈——”
李禛打断她的话,转过身:“抱歉,我还有事要做,先走了。”
女人勾唇轻笑:“可是我听说,神衍神天手底下丢了个重要的仿生人,他们那边乱成一锅粥,说要全城搜捕呢。”
此言一出,李禛便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般,缓缓顿在原地。闪烁的幻光从巷口投入,触及到她的身上,照亮了潇潇夜雨。
半晌,她才收敛了杀意,慢吞吞转过身:“你要干什么?”
这个女人神神秘秘,又敢主动开口撩拨她,必有其倚仗。李禛状态又不好,等下还要应付搜捕,与其糊里糊涂和她打起来,不如先听听她要干什么。
如果谈不拢,再杀也不迟。
“不干什么。”女人掐灭烟头上若隐若现的火光,“所有给神衍添堵的人,都是我的朋友。我姓明,大家都叫我明姐。”
说到“神衍”两个字时,她皱起鼻子,露出的脸上闪过厌恶的表情。
李禛并没有轻易地相信她的话。她掀起眼,认真打量着明姐的穿着和举止,而明姐挪开雨伞,将自己全然暴露在雨中,大大方方地任她看。
直到这时,李禛才注意到,明姐左侧额头到鼻梁的位置,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这道鲜红的疤痕横亘小半张脸,让明姐姣好的面容看上去多了几分酷烈。
明姐扯出一抹笑,指指脸:“那群混蛋搞的。”
李禛点点头,这才对她的话信了几分,转而走到明姐身侧。
按理说,以现阶段的医疗技术,早已有安全简单的手段消去这道可怖的疤痕,明姐也不像缺钱的人。
只是不知为何,她一直保留着这道疤痕,全然不在意他人投来的异样眼光。
不过李禛对别人的私事毫无兴趣,也不想去问,索性一手拎着钢管,沉默地跟在明姐身后。
明姐却是个健谈的性子。她将透明伞向着李禛方向倾斜,一边嘴里还好碎碎念些有的没的。
“酒吧就在不远处。我听到狗叫,以为出事了,才出来看看的嘛。
“怎么认出你的?嗯……其实很简单。你身上穿着的衣服,是神衍特制的,别的地方没有卖。你穿这身衣服走在大街上,傻子才会认不出来。
“如果你今天没遇到我,可就危险了。”
最后一句话说完,明姐停住脚步:“到了。”
李禛抬眼望去。只见一家略有些破旧的酒吧赫然屹立在二人面前,明暗交杂的光透过玻璃窗户,映射到两人脚下,酒吧上挂着蓝绿红三种灯组成的霓虹招牌。
招牌时不时地闪烁着,像是在引诱着路过的行人。
只是那灯过于老旧,中间那个字时隐时现,和其余两个字不在一个频率上,看着反倒有些搞笑。
李禛这个半文盲,盯着那闪烁的三个字许久,又结合了招牌边上的图案,才勉勉强强猜出酒吧的名字:
“捕、捕蝇草?”
第19章 捕蝇草酒吧
夜雨淅淅沥沥地下,潮湿的风自四面八方涌来。已是深夜,街道上行人愈来愈少,招牌闪烁着,却照不到街道角落的昏暗处。
明姐勾起唇,抬手抖了抖雨伞,而后将它合起,抬脚走上前去,推开酒吧的门。
那是一扇玻璃门,开合的时候会反射出炫彩的光辉。门上挂了个旧式铃铛,铃铛声音不大,只轻轻响了几声,便被淹没在夜雨之中。
李禛跟着进了屋,甫一进门,就听到周围沸起的人声。她环顾四周,只见酒吧内灯光昏暗,总体面积并不太大,摆设也不多。
只有一个小吧台,吧台上摆满了反射着美丽光线的酒瓶和玻璃杯;周围一些桌椅,最角落处有一个楼梯,像是能通往楼上。
不过这家酒吧规模虽小,里面的客人却不少,皆是三三两两坐在一处,或放声说话,或沉默喝酒。李禛的目光在客人们隆起的肌肉上转了一圈,又收了回来。
明姐招呼着李禛,两人绕过桌椅,走上那角落中的楼梯。楼梯有些窄,由黑乎乎的水泥砌成,没有铺瓷砖。
“你去洗个澡,换上我的衣服。”明姐指了指洗浴间的方向,又扔给她一套衣服和一瓶药水、一卷绷带,“衣服是干净的,没穿过的;用药水和绷带处理一下伤口,免得感染。”
李禛道了声谢,接过东西,走进洗浴间。
相比鼠场的盥洗室,明姐的私人洗浴间要简陋不少。地砖因年头久有些发黄,水管赤/裸裸地暴露在空气中,花洒智能控制系统不太灵敏,灯光也是昏黄古旧的。
然而这昏黄的色调却让李禛放松下来,终于有了从地狱返回人间的实感。
她将外套、染了血的复生者制服扔到地上,慢慢走到花洒下。温热的水流冲去她身上的疲惫和伤痛,让她心情舒缓了些许。
李禛拧干头发,换上明姐的衣服。这衣服是一件黑色吊带和一条牛仔短裤,尺码比她略小一点,穿上去有些紧。
她扯了扯裤腰,拧开药水给右臂上的伤口简单消了下毒,又将雪白的绷带缠好。
“衣服怎么处理?”李禛拧开门,“毁掉?”
“扔在一边吧。”明姐随手指了个位置,一手给她递了件外套,“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穿好了。我以为你这种旧时代的老古董,不会接受这种衣服。”
李禛套上她递来的宽松外套:“衣饰如何,皆是表象,最珍贵的当然还是性命了。话不多说,你费心费力帮助我,究竟意欲何为?”
明姐仇恨神衍神天是真,帮了她也是真。但即使两件事都是真的,也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毫无条件地划上等号、结成因果。
听闻此言,明姐移开目光,懒散道:“这么想知道?那下去喝杯酒吧。”
李禛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明姐站到吧台后,递给李禛一杯酒。李禛拿了酒,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凳上,侧着头观察着酒吧内的地方。
“这酒吧很多年了吧?”李禛敲了敲吧台,“看上去有些旧。”
“十来年了。”明姐一边擦着酒瓶,一边回答道,“刚开酒吧的时候,我才二十多岁。”
李禛举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只是普通的酒,没有毒。但味道很淡,品质算不上好。她瞄了眼价格表。文字她认不全,物价也不太了解,但光看数字,感觉很贵的样子。
“真的会有客人?”她疑惑道。
明姐冲着大堂中喝酒的人那边努努嘴:“那不就是客人?”
李禛放下杯子。酒杯磕在吧台上,发出一声脆响:“你知道,那些人不是客人。”
话音未落,大堂中的吵闹声、划拳声、吹牛声便全都消失不见,空气一瞬间凝滞成固体,唯有房顶上的音乐播放器还在运行,播出流畅的音乐。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朝着李禛看过来。
李禛笑了笑:“看我干什么?难道我说错了?”
这些人,无论男女老少,均是肌肉虬结、身体健硕,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杀气。
除此之外,他们每个人右耳上都戴了个画着捕蝇草图案的菱形耳坠。这哪是什么普通的客人?
联想到价目表上的一串零,再联想到杯里廉价的酒,不难推测出事实来。
这并不是一家酒吧,而是某个雇佣兵组织的赏金所。
也难怪明姐的消息如此灵通,她刚跑出研究所,对方就得到了神衍神天那边的消息。干这行的,消息能不灵通吗?
李禛对这种场所并不陌生。三千年前,这些地方就存在于昏暗的角落,依靠发布悬赏任务、赚中间价过活。
她也去过几次,对这种地下交易处的运作规模有一定了解。
骤然被指出身份,有人很是不爽,臭着脸道:“明姐,这女的谁啊?新入伙的?”
另一个高壮的女人接话道:“我看她细皮嫩肉,很不靠谱。”
“而且也没听说过她的名头。”
更有脾气暴躁的,当即拎着酒瓶站起身:“小鬼,滚回家去!这里不是你这种小屁孩该来的地方!”
“哎,哎,老邱别吓坏小孩了。怎么说也是明姐带回来的人……”
酒吧中喧闹起来,对李禛的质疑此起彼伏。明姐面色微沉,重重放下手中酒杯,声音冷了几分:“喝你们的酒,别多管闲事。”
她的话极有分量,旁人一听,便知道她心中恼怒,不敢触她霉头,悻悻然坐回原位。只是一双双眼仍是盯在李禛身上,不肯挪开。
李禛无所谓地摊摊手,表示不在意那些人的冒犯:“你把我带到这里来是要干什么?让我入伙?”
明姐深吸一口气,微笑着拨了拨耳边的头发,露出悬挂在耳垂上的菱形铁制耳饰:“我们的名字叫做‘捕蝇草’。如你所见,是一个佣兵组织。”
李禛用指腹摩挲着玻璃杯的边缘,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我们的生意遍布全世界,每座城市,都有捕蝇草的驻扎地。他们呢,既是服务者,也是客人。”明姐指了指众人,“不过最近捕蝇草有些缺人,正好见你无处可去,就问问你要不要入行喽。”
“你应该知道我身上的事。”李禛道,“你们本来就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若是被查到……”
顾及在场还有其他人,她没有说得太直白。但知情人明姐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放心。”明姐露出胜券在握的笑,“我们不怕查。反倒是你,你现在没有ID卡,是一个黑户。在这个什么都要身份识别的时代,你可是寸、步、难、行。”
她刻意咬重了“寸步难行”四个字,语气中带了几分蛊惑:“加入捕蝇草,我给你弄个天衣无缝的身份。到时候你摇身一变,谁还认得出来?”
其他人听到明姐苦心相劝,发出声声嗤笑,心中不禁暗忖:这名不见经传的女人是谁?为何让明姐这么和颜悦色?
要知道,捕蝇草在地下世界可是人尽皆知的庞然大物,流浪者、杀手、混混,这些游走于生死黑白边缘的人,大多希望能得到捕蝇草的庇护。
虽说加入捕蝇草做任务同样有风险,但比起那些小的事务所,捕蝇草绝对称得上良心了。
明姐分管了这座城市中的捕蝇草支部,人脉众多,完全不缺人。偶尔有人想加入,她对人也是不假辞色。众人哪见到她态度这么好过?
难道真是这个陌生女人,有什么看不出来的本事?
李禛不在意那道道几乎将她扎穿的眼神。她盯着吧台上被擦得透亮的酒瓶,仍在思量着此事的利弊。
不得不说,明姐的话让她有些心动。
她从鼠场逃脱,又杀了不少研究员,对她的通缉少不了。而现在,神衍神天那边还不知道她的身份,一旦被他们查清楚,恐怕又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李禛虽不惧怕他们,但有个保障,绝对比孤身一人来得方便。况且明姐消息灵通,还能解决身份问题,对她来说也是个帮助。
而她,也急需一个身份。
至于捕蝇草靠不靠谱、会不会对她不利?她一点也不在意这个。
心中细细想着其中利弊,李禛慢慢摇晃着玻璃杯。杯中泡沫被她摇得晃动起来,黏在杯壁上,又一个接一个地破灭。
明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只耳坠,将它拎到手中。耳坠摇动,在酒吧的灯光下,反射出金色的光晕:“怎么样,想清楚了没?”
李禛伸出左手接过耳坠。耳坠有些重量,正反面雕刻着绿色的捕蝇草图案,看上去如同艺术品一般精致,入手微凉。
她露出一个微笑,合拢手掌,将耳坠握在掌心,而后伸了伸手臂。手中酒杯与明姐的酒杯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当然。”
她接受了她的示好。
明姐高声笑起来。她的笑容爽朗,很具有感染力,即使酒吧中其他客人不太看得上李禛这个“空降”,也都举起酒杯看向李禛。
李禛嘴角漫出笑容,与众人隔空碰杯。杯中液体摇动,翻滚出一片热闹的海浪。
喧闹中,明姐低声问道:“我该叫你什么?4号?”
李禛笑了一声:“你的消息可真灵通。李禛,我叫李禛。”
听到这个名字,明姐蹙起眉想了一想:“真奇怪,我好像没听说过你的名字。”
李禛靠在吧台上,霓虹灯影映入她的眼中,给她的眼瞳镀上迷幻的色彩。她慢条斯理地将耳坠夹在右耳上,闻言歪了歪头:
“你会听到的。”
“这就是你说的杀手锏?”
若有若无的声音从记忆深处传来,仿佛在铁盒子中回荡一般,空灵到有些失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