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她捏住下颌,不假思索道:“如果我是攘夷军大将,我会把敌人火力引到姬岛,再顺势摧毁敌人巢穴。听说那里有天人新开发的战舰图纸,其武器配备、续航能力和坚固程度都不是我们的技术能比的,那位出身坂本家的后勤军大将应该喜欢船的吧。”
只根据一个“坂本”和一个“后勤部队”就得出这么多结论,这种敏锐程度,一般人可赶不上啊。
“没错,就是姬岛。”高杉类似赞许的目光落在小雅身上,“如果是你率军在海上与天人作战,你会怎么做?”
小雅不经意蹙了蹙眉,沉住气转回头,挪开自己探究性的眼神,随后,她重新拈起竹筷,“我对水战的了解仅在利用河川布置攻防上,海上交战,恕我无能为力。”温温和和的说完这句话,她夹起碗里已经冷了的面条。
“你不了解的,我可以带你去了解。”这次是高杉放下了筷子。
小雅勾了勾唇,眼尾向上挑起一个精致的弧度,眼里却没有笑意,“晋先生,到此为止吧。”
拜托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用一年时间建成鬼兵队,却用了两年时间才将这些不同阶层出身的队士彻底训练成令行禁止的军队。鬼兵队中约有三分之一的队士来自萩城,他们中大部分是曾经的‘雅军’成员。在纪律方面,其他士兵远远比不上这些‘雅军'们。”高杉故意不理会小雅,继续自顾自说下去,“将不同阶层出身的队员团结在一起,确实很不容易。只有亲身去做,才知道你曾经到底付出过多少努力。”
“你不用再自责当年无奈之下做出的选择,也不用心疼那些白白付出的努力。”
高杉唇角上扬,勾起一个好看的孤独。灯火之下,那弧度温柔的让人想哭。
“因为雅军,一直都在。”
小雅有些恍惚。曾经那些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明明都还梗在心头,却有一个人告诉你,不用心疼那些白白付出的努力,你在意的,一直都在。
他们,一直都在啊。
“我曾说过,如果我在三年内让雅军分崩离析,我们就解除婚约。真可惜,我输了。”
高杉语气平淡,仿佛不经意般开口:“雅军的雅大王回来了,可鬼兵队还缺个总督夫人,我觉得雅大王勉强还算合适。”
他压低嗓音,凉而沉的、还带着些许少年桀骜的声线仿佛也柔和下来。他站起身,缓步走近,那双挑起剔羽般的长眉下,眼眸湛然,拥有着多年后再也找不回来的明澈。
“小雅,你觉得呢?”
☆、凭鱼跃
高杉话音一落,两人就冷了场。周围所有声音遥远的像隔着一湾深水,扭曲陌生的让人听不真切。
小雅嗓子有些发干。
“你……”她斟酌着开口:“是我给你造成什么错觉了吗?如果是,请先容我道歉。”
高杉脸色登时变得很难看。
“至于你说的……”小雅想了想,努力让自己的话听上去委婉些,“我觉着吧,男儿志在四方,先立业后成家,说不定以后你能找到更好的——”
“不用说了。”高杉忽然打断小雅,他的语气变得平淡而漠然:“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不用说了。”
小雅从善如流的闭嘴。
“雅军呢?”高杉略带讥诮的挑起唇,“他们你也不管了吗?在花街无法施展你的抱负,在攘夷军中却可以。就算拒绝了我——”
“不必了,晋先生。他们现在是鬼兵队队士,只是鬼兵队队士。”小雅抿着唇,笑容温和中带着一丝不容拒绝,“把他们重新凝聚在一起,这是你的本事,我不会捡这个便宜。”
“如果你是在意这个,我可以——”
“晋先生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小雅直视高杉,一向带着笑意的迷离眼眸雾散云收,清明迥澈,“我珍视你的心意,但攘夷不在我的未来规划中,晋先生您也同样。”
“哦?你的未来规划是什么?”高杉碧绿的双眸紧紧盯视她,似乎想看出她是不是在说谎。
“攒钱,等到攒到足够的钱后隐退回萩城,买一座小房子,做一个三味线师匠,穷人家上不起学的孩子,我还可以偷偷教他们读书认字,一生平安顺遂,活到七老八十,最后老死在床上,而不是……”她顿了顿,继续道:“而不是像我的父母一样,不得善终。”
听到她说起教穷人家的孩子读书认字时,高杉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你为什么觉得我不能加入你的未来规划中?”
“晋先生,您一定要我直说吗?”小雅皱了皱眉,“我是艺伎,艺伎只能做男人的半个妻子,艺伎的旦那不只需要供养艺伎,还要供养把艺伎培养出来的置屋;而您已经与家族断绝了关系,无钱无权,换言之,您养不起我。”
怀疑一个男人的财力是极失礼且不留情面的行为,高杉听她这样说竟然也没生气,而是很平静道:“这是借口,我不信这三年你什么也没做,现在你还在伎藉上吗?”
高杉抬起下颌,居高临下的看着小雅,目光灼灼。
“除了那些外界因素,你自己呢,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面对高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坚持,小雅有些不耐:“我的真正想法就是,我讨厌颠簸,讨厌变化,现在的我只想过平静安稳的日子。”
“平静?安稳?”高杉嗤笑一声,眼中满是嘲意,脸色阴的能甩出冰珠子,“倾巢之下,哪里有平静安稳可言?我真怀疑你被人附身了。瞻前顾后,胸无大志,你的獠牙呢,被这温水一样的无聊街道腐蚀了吗?”
她沉默了。
“那个从小熟读兵法史书的人哪去了?”
“那个总喜欢往学问所和讲武馆跑的人哪去了?”
“那个聪明的过分、六岁就知道借小孩子家家酒来练习布兵排阵的人哪去了?”
“井下雅你告诉我,”高杉眼神中闪过厉色:“那个心怀大志永不服输的雅大王,她哪去了?!”
深秋夜晚的风有些凉,艳丽的有些过分的花灯下,小雅慢慢从座位上站起。
“你既然问我,那我就告诉你,那个雅大王哪去了。”迎着晚风,她拢袖站的笔直。
“我曾有过一个最幸福的家庭。在我记忆里,我的父亲是个有责任感有担当的男人,他忙碌,却从来不忘关心妻女;他开明,母亲教会我读书写字,但我看的每一本书,都是父亲亲自挑给我的。他会在我看完书后,抱着我讲战争,讲历史,讲士农工商,讲大多数武家女儿学不到的一切知识。”
“五岁时,宗家来人让我过继,等到我长大就拿我做联姻的工具,父母不肯,他们就向我家施压,拿我父亲的前途做要挟。我的父母都是性格敦厚的好人,我没有兄弟,我家就我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要做家里的顶梁柱,我要成为父母的依靠。为了打消宗家的念头,我跳了河,在众人面前栽赃那个宗家派来游说的人,说是他把我推下水。那是冬天啊,我差点被冻死,以后只要做剧烈运动都会发作哮喘,不仅如此,还添了惧水的毛病,河边海边这种地方,我都不敢靠近的。”
“没过多久,宗家得罪了幕府,为了弃卒保帅,他们以我跳河反抗为由,说着‘身为家族中人,怎能放弃责任’这种大义凛然的话,将父亲抛出去顶缸,父亲与家族决裂,带着我和母亲不远千里搬至萩城。萩城生活的那几年,是我最平静最快乐的几年,可惜好景不长,父亲……死了。”
“我根本没有过多时间悲伤,母亲在父亲过世后重病,双目失明,宗家登门逼我过继,我不想嫁给年龄比我父亲还大的老头,更不想束手就擒。但我要是不嫁,宗家就会不断找机会让我们母女的生活更加艰难。家里渐渐入不敷出,我们需要工作,而我要治好母亲的病。”
“您知道这个世道孤儿寡母出来赚钱有多么不容易吗?您知道在新的萩城町奉行施压下找个正经工作有多艰难吗?您知道在数九寒天里给人洗衣服,最后不但没得到工钱,还被兜头泼了一盆洗脚水是什么感受吗?您知道正走着夜路却被忽然拖进暗巷,让人按在墙上用脏手摸来摸去有多恶心吗?”
“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人站出来为你遮风挡雨,所有人看着你的眼神像看着脏东西,唯恐避之不及。欺骗、责骂、侮辱、刁难、践踏……你要顶着所有人的敌意向前走,小心翼翼、步步提防,再苦再累也不能退,再难再险也不能回头,否则你和你唯一的亲人就要死无葬身之地。”
“晋先生,我是期盼过你的,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唯一能想到的、也许能拉我一把的人竟然只有你。可是,在我不断重复的做着父亲切腹的噩梦时,你没出现;在我一边帮母亲剃发,一边偷偷擦掉眼泪时,你没出现;在我累得几乎想要放弃坚持时,你没出现;在我重新打起精神时,你没出现;在我签下卖身契时,你还是没出现。”
“花柳街能包容一切,我把自己卖到花柳街,是冲动,也是深思熟路。那时我就发誓,我这一生,再也不要重蹈覆辙!那种日子太绝望,绝望到能把你最简单的、只是想活下去的愿望都打碎。”